第587章番外1打金枝(3)
時光荏冉,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五年的時光一晃而過,隨著新君天啟帝漸漸坐穩了江山,朝中的大臣也開始慢慢更替。
一朝天子一朝臣。
這本沒什麼好說的,每個君王都有自己的脾氣,也更願意任用自己手上成長起來的大臣。比起他的祖父,天啟帝已經實在是個很溫和,也很好說話的君王了。
隨著剛剛開春,首輔王惲王老大人連續三次上書請辭,天啟帝在苦苦挽留後,終於賜下大量財帛爵位后,送他衣錦還鄉。永泰朝的老臣們開始意識到,也許真的到了他們應該退去的時間。
那何不學著王老大人,來得風光,走得榮耀?或許這才是君臣一場,最好的歸宿。
但有些人或因家族的牽絆,或因自己的貪心,註定學不來王老大人的洒脫大氣,那也就只好在朝堂上飽受矬磨。
但有些人,情況又不一樣。
程嶺這些天就有些發愁,他這幾年差當得很順,但視力卻每況日下。
一個是年紀到了,二個也是他眼睛確有舊疾,也會受到影響。
當看到王惲老大人,還有姜尚書,杜老將軍都先後致仕時,他也想請辭了。
但一來大哥程峰還沒退呢,二來他們兩家算是英王府押在京城的人質。
要是他退了,謝二夫人早說住膩了京城,想回江南老家安度晚年,也好跟那邊的親戚朋友走動走動。那新君會不會疑心,會不會放行?
程嶺這日正愁著,忽地大哥尋來了。
多年兄弟,也無須客氣,程峰見面就直言道,「老二你近來可是想退了?」
既然大哥問了,程嶺也不裝了,「確有此意。大哥可是也有打算?」
程峰爽朗笑道,「我是長子,從出生那天起,就註定是要守著家的。再說你們嫂子年紀大了,腿腳越發不利索。她哪兒也不想去,我自也不好挪動。但是你們,卻可以趁著還能動,回老家過幾年閑散日子的。」
程嶺猶豫道,「這樣離散,好么?咱哥倆,還一輩子都沒分開呢。」
程峰道,「都一把年紀的人了,有什麼看不開的?咱們幾十年兄弟,難道就為了這幾年不在,感情就生分了么?就這麼定了吧,回頭咱們哥倆一起去請求致仕。若皇上都批了更好,若是挽留,我就再留任幾年。你先辭了,帶弟妹回老家去。」
程嶺也不是個婆媽的人,想想便同意了,只道,「可眼下,是說的好時機嗎?」
程峰笑道,「這個你不必愁,馬上就有好借口了。」
程嶺疑惑,程峰笑著,遞過來一封信。
看到字跡的時候,他就驚到了,「這是,這是!」
等他拆開,看到裡面內容,只是嘆息,「我原以為,我這些年做得已經夠好的了。怎奈……還是比不上啊。」
程峰也感嘆起來,「到底……唉,能娶到她,真是我們程家的福氣。」
可程嶺還是有些擔心,「這樣放他們出門,好么?」
程峰道,「小鳥大了,總要自己學著飛的。弟妹一介女流都看得開,咱們可能學那些婆婆媽媽……」
此時,皇宮門前。
剛下了學的程無怨,便想著要不要去前頭衚衕,買兩個肉燒餅先墊墊肚子。十五歲的男孩子,正是最能吃的時候,總是覺得肚子餓。
忽地,一個渾身上下,背著十幾條毛茸茸皮子的小夥計,把他攔住了。
「少爺少爺,看您一身富貴,要不要買塊皮子?我這都是上好的皮子,您看看,過來看看唄!」
程無怨平常是不理會這些人的,可不知是這小夥計的聲音太甜,還是笑容太暖,讓他莫名就多說了幾句。
「你這小孩兒,好不會做生意。人家賣皮子,都是趕著年前來,好賣個高價。你這年後過來,哪還賣得出好價錢?不如收了,等到明年冬天再賣吧。」
小夥計忽地偏頭,咧嘴笑出一口小白牙,「可我這皮貨就賣這一季,少爺您真不買嗎?」
程無怨再看他那笑容,忽地有些說不出的熟悉。再看他將那遮去大半小臉,毛茸茸的皮帽子往上一推,程無怨猛然一驚。
這!
這不是他幾年前的臉么?
「你是——」
有一個在心裡珍藏了十五年的名字,幾欲脫口而出。
小夥計眼睛亮亮的,似有波光閃動,卻揚著大大笑臉說,「我是無憂。對不起,我來遲了,五年。」
他帶著幾分羞澀,輕輕喊了聲,「大哥,你怪我么?」
程無怨一時百感交集,眼眶都濕潤了。
都不用任何信物,他就可以確認,眼前這個人是真的。
他們三兄弟之間,不論彼此怎麼改變,但有一種神奇的感應是無法抹滅的。只要一眼,就能確認彼此。
程無怨只覺鼻子有些酸,「你,你怎麼來了?還弄成這副模樣?」
小夥計,也就是他們程家的小三兒,他十五年沒見過的小弟弟程無憂,把帽子重又用力壓下,也吸了吸鼻子,「這不是說話的地方,二哥在哪?」
「在國子監呢,借書去了。」
自從五年前程岳回京,說了一句笈乃書箱,裝墨水的靠的不是臉。
程無悔,就是程家二郎程笈,就跟書幹上了。每日簡直是廢寢忘食的在讀書,要不是謝二夫人怕他也看壞了眼睛,嚴格了限定了他的讀書時間,這小子能不吃不睡的鑽進書里。
在去國子監的路上,程無憂津津有味的聽著他的大哥吐槽著他的二哥。還不時發問,「那大哥呢,大哥你愛做什麼?」
程無怨有些臉紅。
他不好意思說,就因為程岳說了要他多出去看看,他這幾年不是會央了石青叔和百靈嬸子,去他們掌管的店鋪里做小夥計。
在看多了世情百態之後,他才明白那天,程岳跟他說的,連這些譏笑都受不住,還談什麼落井下石,到底是什麼意思。
做錯了事,本來就應該接受懲罰。這個世上君子少,而小人多。只是嘲笑譏諷,已經是最低層次的傷害了。
指望別人做君子,不如把自己練得更加強大。
「我也沒做什麼。哎,二郎!」好在他眼尖的看到程無悔,趕緊轉移了話題。
程無悔疑惑的看看大哥身邊,背著十幾條毛茸茸的小夥計,「都開春了,大郎你還買皮毛做什麼?囤貨啊。」
程無憂仰起小臉,乾脆的叫了聲,「二哥!」
又看看二人,「你們相互是叫大郎二郎的嗎?那我也可以這麼叫嗎?」
「不行!」
同樣迅速意識到他是誰的程無悔,異口同聲的和程無怨一起無情拒絕了。
「為什麼?」
「因為你最小。」大哥慈愛的摸摸他頭上的毛茸茸。
「因為你最矮。」二哥慈愛的也摸摸他頭上的毛茸茸。
程家三郎覺得很受傷,「我已經很努力的在吃飯,在長個子了,而且我們明明是一天生的。」
「那也有先後。」大哥又慈愛的摸摸他頭上的毛茸茸。
「乖啦,叫二哥。小三想吃什麼?二哥請你!」二哥也慈愛的摸摸他頭上的毛茸茸。
小弟弟好乖,好可愛,他們都好喜歡哪!
程家三郎想起正事來了,「我不要你們請,我有錢,我攢了好多好多私房錢,我是來拐帶你們出去玩的。」
大哥二哥愣住了,「你?拐帶我們?上哪兒?」
「煙花三月下揚州啊!」程無憂很是得意,「你們都沒去過吧?我特意逃了課,從家裡大老遠的跑上京城,就是來接你們下江南的呀。」
程無怨驚了,「你偷跑出來的?就你一個人?」
程無悔也嚇著了,開始上下摸著弟弟的胳膊腿兒,「你怎麼來的京城?一路兒吃哪兒住哪兒?有沒有磕到碰到?」
程無憂滿不在乎的擺著手道,「也不算偷跑啦,爹不在家,他去巡邊了,沒十天半個月回不來。估計娘是知道的,睜隻眼閉隻眼吧。」
這是程家大郎二郎第一次從小弟弟嘴裡,聽說起爹娘。
就聽小弟弟沒有半點炫耀,只是自然而然的說,「娘常說,江南的春天是最美的,又說人不輕狂枉少年。有些事,不趁著年輕去做,老了就做不成了。我五年前失約沒來京城時就想好啦,等我身子好了,一定要來京城,帶上你們兩個,一起去一次江南。所以今年,我就來啦!」
「你們放心,我有帶貼身侍衛,也有帶錢。我沒那麼傻,一個人往外跑。侍衛還教我扮成皮貨商人的模樣,掩人耳目呢。他們現在都在城外,準備好了馬車和行李,等著接應咱們,快走吧!」
什麼,現在就走?
程無怨一顆年輕的心,被小弟弟激蕩得怦怦直跳,但還記得長子的責任,猶豫道,「那要不要回去收拾收拾行李,跟家裡說一聲?再準備一下。」
「準備個什麼呀,走吧!」程無悔卻是毫不猶豫的,瞬間倒戈了,「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才是我輩兒郎應有的豪氣。小弟都走這麼遠,來了京城,難道咱們兩個做兄長的,還不如他?讓下人回去說一聲,也沒什麼好擔心的。」
程無怨咬了咬牙,「那就走吧!」
趁著他們還小,把規矩禮儀全都拋到一邊,來一次無拘無束的旅行。
而且是去江南啊,去他們的親娘,還有程姓祖宗的老家。
聽說兩個村子,就隔著一條河,叫上溪村和下溪村。
聽說他們的親生爹娘,就是在那裡認識的。
聽說那裡,有數不盡的桃李芬芳,有聽不盡的吳儂軟唱。
趁著年輕,趁著還小,讓他們任性的拋開一次責任,揮霍一次時光。
或許,這將是他們這一生中,最難忘的記憶。
而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當若干年後,三兄弟回憶起十五歲那年的某一天,突然拋開一切,跑去江南時,都會心的微笑。
有時,他們會想到旅途中突然淋到的那場狼狽大雨,
有時,他們會想到路邊婆婆賣的美味燒餅,
有時,他們會想到村姑看著他們失神微紅的面頰,
有時,他們會想到迷路時三兄弟各執一詞的吵架。
當然,他們還看到大片大片,粉紅雪白,猶如彩霞跌落人間的桃李爭芳。還有煙雨濛濛時,煙波浩渺的湖光山色。
那樣的美景,讓他們一生難忘。
「那最難忘的,是什麼呢?」當好奇的兒孫追問起來時,三兄弟總會不約而同的微笑著,說起一件事。
「被綁架。」
「在我們坐船快到金陵的時候,突然被一群水賊打劫了。那水賊頭子自稱是人販子,要把我們販到海外去給人做苦力。」
「那後來呢?」
「後來我們當然只好和他鬥智斗勇啊,那幾天,過得叫一個驚心動魄哦。我們逃跑了十幾回,可惜又被抓回來十幾回。」
「那最後怎麼辦?」
「最後到金陵的時候,我們三兄弟,主要是我,」講到這裡的時候,三兄弟都是一個口氣,「識破了這群水賊的底細,叫他們把我們賣到金陵寧家,或者泰興夏家去,恐怕價錢更好些。」
「啊?還真要被賣呀?」
被問到這裡,三兄弟總會哈哈大笑。
「傻孩子,因為我們識破了那水賊,其實就是寧家那個著名的掃地二舅假扮的呀!」
但是同樣的故事,在寧家又是另外一個版本。
「當時你們程家幾個表叔啊,忒壞了。交手了沒兩回,就認出我們是假扮的了。可他們就是裝著不知道,成天拿我那些士兵演練,跑了還故意讓我們抓回來,三兄弟還各種推演,要比高下,累得你們爺爺,日後大名鼎鼎的寧掃地,都差點陰溝里翻了船。所以呀,你們往後遇到程家那些小崽子,可要多當些心。別看一個個表面乖乖的,全一肚子壞水!」
小孫子毫不留情的調笑,「爺爺你敢說程家是小崽子,回頭告訴姑祖奶奶,肯定要罵你的。」
「別說!爺爺給你們買糖,行了吧?」
「好呀好呀!」
頑皮的小孫子們,開始七嘴八舌的要吃要喝了。
而在當年,三兄弟第一次回到江南時,還不能深刻的體會到長輩們,尤其是「她」放行的深意。
真正懂得,要到很久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