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吃心郎君
馬蹄得得得,一輛馬車緩緩往南而去。
車夫是位多年前從軍鎮退役的跛腳老卒,跟雇車之人是老街坊了。老漢言語不多,但是慈眉目善,敦默寡言。
除了這輛寬大馬車,還有一人騎馬跟隨,騎術平平,堪堪能夠跟上馬車而已。
騎士正是鐵碑軍鎮的年輕夫子,名叫王曦的寒族士子,不算拙劣、但更不算嫻熟的馬虎騎術,使得讀書人多次摔下馬背,次次鼻青臉腫,很是滑稽。
車廂內,一隻纖細白皙的小手,悄悄掀起車帘子,正是回頭巷姐妹二人中的姐姐小築,縮回手后,對坐在對面的豐腴婦人打趣道:「弋姐姐,有沒有聽說一句老話,叫『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婦人沒好氣道:「沒聽說過。」
婦人與板著臉的小霧坐在一起,性情更為活潑的姐姐柳築,則和名叫崔嵬的少年坐在一邊。
小築撇撇嘴,打量著這位鐵碑軍鎮最著名的美艷女子,奇怪問道:「戈姐姐,你到底是如何想的呀?」
沒有被稱呼為扈娘子的婦人,瞪了眼這一路上就沒消停過的天真少女,使出了殺手鐧,「再管不住嘴,回頭我讓你的宋大哥……」
羞臊難當的少女趕緊打斷婦人的威脅,雙手合十,苦著臉求饒道:「戈姐姐,我大慈大悲的戈姐姐,小築知道錯啦!」
婦人僅是嘴角翹起,便嫵媚得禍國殃民,真是從頭流瀉到腳的成熟風情。
馬車緩緩停下,在鐵碑軍鎮只是一個不起眼孤寡老人的車夫,並未擅自掀開帘子,而是老實本分地在外頭輕聲提醒道:「小姐,咱們已經到了猿渡澗,過了界碑,再沿著這座石拱橋往南走,就算徹底離開了西涼轄境。這猿渡澗風景頗為不俗,小姐要不要下車瞧瞧?」
婦人並沒有賞景的興緻,只是小築和少年都想要下車透氣,便由著他們了。
一起下了馬車,柳築腳步輕盈,沿著小路走下坡,蹲在溪邊,掬水洗臉。少年崔嵬總算離開回頭巷那座牢籠,復歸自然天性,孩子氣地撿起一塊纖薄石片,打起了水漂,柳築便跟少年較勁起來,少女少年一起側身彎腰,丟擲石子,濺起水花,盪起漣漪。妹妹柳霧反而比姐姐要性情持重許多,此時只是站在岸上婦人身邊,顯得有些不合年齡的暮氣。
柳霧轉過頭,凝視著婦人的側臉,開門見山問道:「你為什麼不喜歡裴大哥?」
婦人柔聲笑道:「小霧,我已經是成過親、嫁為人婦的女子了呀。」
柳霧冷笑道:「拜過堂才算成親,你與姓扈的婚姻,不過是雙方長輩早年開玩笑的一樁娃娃親罷了!」
柳霧越說越氣,憤憤然打抱不平道:「裴大哥多好的男人,你偏偏不喜歡,非要去喜歡王曦那種繡花枕頭!」
婦人非但沒有半點惱羞成怒,溫婉安靜,反而多了幾分會心笑意,好似想到了什麼開心的事情,半真半假調侃道:「有些時候,想要喜歡誰,自己也管不住啊。」
柳霧那雙霧氣朦朧的漂亮眼眸,驀然有些真正的水霧,氣憤道:「你水性楊花!裴大哥為了我們……」
婦人收斂笑意,「他這麼多年的付出,我一清二楚,也會感恩,會記在心裡,但這絕不是我一定要喜歡他的理由。當然,他要是覺得我必須應該報恩,嫁給他才能償還恩情,那我……」
柳霧哽咽道:「你明明知道裴大哥不會這麼做的!」
婦人有些愧疚,放低聲音,唏噓道:「是啊。」
柳霧沒來由尖聲罵道:「天底下的讀書人,就沒有一個好東西!」
婦人愣了一下,細細打量了一番少女,彷彿有所瞭然。
溪邊的少年崔嵬則很無奈,無妄之災啊。
王曦原本幫著車夫刷洗馬鼻,做完這些原本君子不該沾惹的庶務俗事後,正走向婦人少女這邊,結果就聽到那句當頭棒喝,有些苦笑,下意識放緩腳步,以免被那位嬌蠻少女當做新的出氣筒。
婦人對他歉意一笑,王曦微微搖頭。少女見到這一幕,愈發氣悶,沿著斜坡大步走向溪邊。
王曦走到婦人身邊,隔著三四步距離,望向溪邊的少年和姐妹,輕聲笑道:「男女情竇初開,又能發乎情止乎禮,真是美好。」
婦人笑而不語。
年輕的私塾先生轉過頭,凝望著她那張堪稱絕色的側臉。
不知為何,此時此地,年輕人生出一種心思,只覺得世間萬般精彩,這邊風景獨好。
婦人捋了捋鬢角髮絲,眼神迷離,望向遠方。
王曦閉上眼睛,如痴如醉,呢喃自語:「你知道嗎,有種芬芳,叫做沁人心脾。」
婦人心不在焉,根本不曾聽到英俊書生的細碎言語。
他唇邊溢出一陣輕微的嗚咽抽泣,幽怨、歡愉、痛徹心扉,不一而足。
最終他望向婦人,一邊哭一邊笑著說道:「瓜熟蒂落,終於可以吃了!」
然後他偏移視線,瞥了眼正對著溪水怔怔出神的柳霧,「倒也湊合。」
扈娘子對於男子散發出來的惡意,無論有多麼淡薄,始終擁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敏銳直覺。
這一刻,她整個人都緊繃起來,如墜冰窟,趕緊拉開距離,既疑惑又震驚地望向年輕讀書人,「你?」
年輕書生也不答話,只是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抹去眼角淚水,嗓音陰柔,「喜極而泣,讓扈娘子見笑了。」
一道身影轉瞬趕至,拳罡大振,裹挾風雷,在空中拉伸出一道長達十數丈的虹光,年輕寒士神態如常,卻也沒有正面抗衡那拳罡,依舊保持手指抹淚的妖嬈姿勢,身形瀟洒后掠,蜻蜓點水,飄飄然落在了五六丈外。
來者護在婦人身前,是那位年邁跛腳車夫,此時挺直腰桿后,氣勢凌人,對那撕去偽裝的私塾先生沉聲喝道:「魔道孽障!終於露出狐狸尾巴了!」
柳家姐妹和少年崔嵬都跑到婦人身邊,俱是一頭霧水,完全不知發生了什麼。只曉得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好像不但身負武藝,還是那人人得而誅之的魔道人物。當然,老車夫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只不過對於此事,在場眾人似乎都沒有太大意外,遠沒有王曦的搖身一變,來得震撼人心。
王曦恍然道:「早就覺得你們身世不簡單,尋常門戶,哪能讓一位武道宗師心甘情願當馬夫。只不過我對回頭巷的陳年往事,並無興趣。」
王曦痴痴望向婦人,滿是深情,細語呢喃道:「你若是修行中人,若是在我家鄉,該有多好……」
他收起思緒,輕輕跺腳,渾身上下猛然迸射出一陣塵土污垢,他揮了揮手,掃去那股穢氣,流露出如釋重負的神色,「總算不用再忍受這副臭皮囊了。」
此時的他,其實比沐浴更衣以後的凡夫俗子,還要清潔乾淨了。
遠處,馬背一側系掛的棉布包裹,自行解開,顯出一件摺疊的華美長袍,緩緩飄蕩而來,最終懸停在年輕書生身後,長袍繼而如瀑布流瀉一般攤開。
就像他身旁站著兩個手腳伶俐的婢女,正在為一位世家公子哥服侍穿衣。
這一襲粉色長袍,兼具儒衫道袍的風采。
他笑容迷人,望著那個忠心護主的老人,「知不知道,你們這些狗屁武道宗師,在我面前,就是螻蟻都不如的存在啊!」
下一刻。
他緩緩從老人胸腔之中抽出手臂,還順手牽羊取出了一顆心臟。
原本足可坐鎮一州江湖的老人,竟然就這麼死了。
王曦一手抓著鮮血淋漓的心臟,一手推開老人的屍體。
柳築尖叫一聲,抱住妹妹,背對那副慘絕人寰的畫面,嚇得她腦子裡一團漿糊。
柳霧雖然臉色雪白,嬌軀顫抖,但到底還堅持著沒有躲避視線。
少年崔嵬站在原地,眼神複雜,稍顯稚嫩的臉龐上,竟然沒有太多畏懼情緒。
王曦抬起手掌,低頭聞了聞那顆心臟,搖頭嘆氣道:「這副心肝……」
他略帶遺憾地笑道:「老了。」
他笑臉燦爛,「不過到底是武道宗師的心臟,想必嚼勁還是不錯的。」
柳築聽到這些話后,頓時癱軟在地,嘔吐起來。
柳霧也顧不得姐姐,呼吸困難起來。
王曦張大嘴巴,就要進食,突然想起什麼,說了「稍等」二字,便轉過身,背對婦人,片刻之後,再轉身時,他已經取出一方小絲巾,擦拭嘴角。最後將沾染鮮血的絲巾,慢慢摺疊整齊,放回袖中。
一切動作,有條不紊。
他先是滿是憐愛痴迷地望向扈娘子,「扈姐姐,知道嗎,為了你,我把這輩子的苦頭都吃了。若是在我家鄉,任意一座王朝的女子,我勾一勾手指頭,她們就會心甘情願匍匐在我腳底下,可是那些女子,我不喜歡,我看到你之後,你知道我有多開心嗎?就像在村野的一座爛泥塘里,看到了一枝煢煢孑立的紫金蓮花……」
他停頓片刻,一隻手掌覆蓋在自己心口上,微笑道:「於是我滿懷歡喜。只可惜你錯過了修道的最佳時機,但是沒有關係,你隨我走,我便是用天材地寶來堆,也會為姐姐堆出一個百年長壽、童顏永駐。」
隨即他眼神有些哀傷,「但是我已與人訂了親,這次便是逃婚,才從北向南,遊歷千萬里,最後見到了你。所以今後只能委屈你了,我的扈娘子。」
四人聽著此人的瘋言瘋語,沒有誰感到一絲的滑稽可笑,反而越來越背脊發涼。
少年突然開口問道:「你要如何才能放過我?」
少年沒有詢問「能否放過他」,而是直接跳轉到了下個環節。
史書上所記載的英雄豪傑,多「處變不驚」,大概也不過如此了。
王曦和顏悅色笑問道:「你能給我什麼?」
婦人想要阻攔少年開口,只是他已經挪開數步,故意遠離三位女子,說道:「我出身朱雀王朝赫赫有名的鴻陵裴家,我是裴家子弟!我哥哥是武林軍鎮綽號『虎卧西北』的裴宗玄!你只要不殺我,我可以勸說哥哥為你效力,為你賣命!」
柳築愕然,淚水一下子湧出眼眶。
柳霧則滿臉譏笑,一臉早知如此的憎惡表情。
扈娘子輕輕嘆息一聲。
鐵碑軍鎮的柳裴兩姓子弟,祖上曾是獲罪流徙王朝西北的世家門閥,算不得朱雀最頂尖的豪門,但也算一流的衣冠世族,被貶謫到西北塞外后,兩位老家主是汲取教訓了也好,是做樣子給京城皇帝看也罷,總之就都立下家訓,子孫一律不得習文,男子及冠后就全部投軍入伍。在兩代人之後,柳裴兩姓軍鎮子弟在西涼邊軍里,戰功赫赫,更是鐵碑老營的主心骨,其餘邊關八鎮,幾乎「唯鐵碑裴柳馬首是瞻」。
因為早年涉及到了朱雀皇室秘史的偽太子一事,兩家涉及龍椅之爭,輸得一敗塗地。
豪門大族孤注一擲,站位越早,一旦事成,從龍之功自然越大,可要是一旦事敗,就像裴柳兩家,沒有被抄家滅族都算幸運了。
可其實古人早就將道理說明白了的,莫道眼前無可報,分明折在子孫邊。哪怕是足足兩代人、將近四十年之後的事情了,裴柳兩家仍是難逃一劫,在回頭巷被趕盡殺絕,只是鬼使神差,沒有能夠斬草除根,本名武凜的扈娘子,柳築柳霧姐妹,裴宗玄裴崔嵬兄弟,這五人活了下來。這才有了扈娘子揚言殺死李彥超之人,便可收她做奴做婢的傳聞,有了裴宗玄在武林軍鎮的攀爬,有了柳築柳霧帶著少年裴崔嵬在回頭巷的相依為命。
王曦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搖晃,「裴宗玄什麼性子,我大致清楚,說不定他會先親手宰了你這個貪生怕死的弟弟,再來對我萬里追殺。所以你的理由,站不住腳。我真正想要的東西,是為何裴宗玄能夠在短短十數年間,兵家修為增長如此之快,他得到過什麼機緣?還是身上藏有什麼驚人的兵家法寶?裴崔嵬,你說說看,如果你的消息果真值錢,那麼就算是你這小子的買命錢了。」
扈娘子平淡道:「崔嵬,你說了也是死。還不如硬氣一回,至少沒有你們裴家丟人現眼。」
少年臉色陰晴不定。
王曦微笑不語,雲淡風輕。
少年似乎下定決心,「我將秘密說給你說聽!」
少年笑臉扭曲,轉頭,伸手指向扈娘子,「王曦,在此之前,我不妨告訴你個好消息,其實你心儀的『寡婦』,她本名武凜,乳名銀戈,仍是完璧之身!」
扈娘子臉色蒼白,唯有苦笑。
王曦眨了眨眼睛,感到無比可笑,「小傢伙,你當我眼瞎嗎?否則我何至於對她如此痴迷沉醉?知道我是誰嗎,北俱蘆洲的吃心郎君王日希,我祖上曾是白帝城城主的四大心腹之一,以霸王之姿君臨天下,何其輝煌?哪怕白帝城已毀,傳承已斷,但是一座北俱蘆洲,又有誰敢小覷我王日希?!堂堂『東皇』趙皇圖都想殺我,當初他從西闔牛洲一直殺到北俱蘆洲,三十年過去了,還不是依然殺不得我?」
粉色長袍的男人自嘲一笑,「與你們說這些仙家事,真是對牛彈琴。」
他視線凝聚在扈娘子身上,「世間人心,分三六九等。淤塞之心,如爛泥塘,腥臭不可聞。凡人的遲暮之年,垂垂老朽,皮囊毀壞,多是如此。之上,有出彩女子的蕙質蘭心,兵家修士的鐵石心腸,魔道天才的心懷鬼胎,有道教真人養育的赤子之心,佛家高僧鎮壓的意馬心猿,等等等等。太多了。但是我最喜歡最鍾情的,始終是某些女子的心思啊,她越是對男女情事,忠貞不渝,然後在某個時刻,情竇初開,徹底春心萌動,落在我眼中,真是美不勝收!」
他閉上眼睛,重複了一句,滿臉陶醉,「美不勝收啊!」
王日希髮髻別有一枝碧玉簪子,丰神玉朗,盡顯風流。
他睜開眼后,皺了皺眉頭,望向婦人,似有不解。
被晾在一邊的少年有些恐慌,咬牙道:「我可以拿一樣東西來換命,但是你要發誓,事後絕不殺我!」
身穿粉色道袍的魔頭,哈哈笑道:「你們這些飽讀聖賢書的讀書種子呀,真是從來不給人半點意外,行行行,我今日就破例,只要你給出分量足夠的交換條件,我非但不殺你,說不得還會給你一番仙家造化!」
少年雙拳緊握,沉聲道:「我裴柳兩家當年之所以被逐出朱雀京城,究其根源,明面上是涉足了那位偽太子的奪嫡之爭,實則是……」
少年突然一個字都說不出口,轉頭望去,看到一張眼神冰冷的熟悉面孔。
少女柳霧,手持匕首,狠狠刺入了少年裴崔嵬的後背背心,甚至直接捅入了心臟。
柳霧使勁拔出匕首,後撤兩步,獰笑道:「你這種人,死了才好!」
王日希對此毫無意外,連阻攔的意思都沒有,對扈娘子笑道:「我知道那個秘密,你也知曉,所以這位少年郎,死活不重要,最多就是可惜捅壞了那副心肝。不過也無妨。」
婦人平靜道:「事已至此,你還奢望我會心甘情願跟你走?」
王日希自信滿滿,笑眯眯道:「修行一事,妙不可言,尤其是我這修行法門,千古罕見,需要你由愛轉恨,再由恨轉愛,此後方有大滋味。而我帶你踏足修行大道后,你到時候就會發現當下的生死榮辱,不過是草木一歲枯榮罷了,相較比陸地神仙還要更高境界的長生忘憂,些許仇恨,實在不值一提。那個時候,你自會對我死心塌地,與我雙宿雙飛,一個我遲早會知道的秘密,算得了什麼?」
他一手負后,一手雙指捻動從鬢角垂下的髮絲,「扈娘子也好,武凜也罷,以後你就是北俱蘆洲,人人敬仰的王夫人了。」
婦人冷笑道:「這麼說來,那個老賊也是你的人?」
他搖頭道:「那種腌臢貨色,給本公子提鞋也不配,我不過是因勢利導,將其誘使到了鐵碑軍鎮,幫本公子演了一出好戲而已。」
扈娘子深呼吸一口氣,「如果我答應跟你走,你能否放過她們姐妹二人?」
他果斷拒絕,「她們中有一人的心肝,品相極好,我是不會放過的。年啖心肝三百副,一夜悟道證長生。我將來能否得大道,在於你,我的小娘子。可是我目前能夠破境,能否七竅生紫煙,卻在於她。」
他微笑道:「我的娘子,你且放心,你那副玲瓏心肝,我就算摘下,最早最早也是百年之後了,說不定有可能是兩百年,甚至是三四百年之後。所以別怕,我們的好日子好久著呢。而且我能夠保證,到了那一天,你會心甘情願地,自己剝開胸膛,雙手捧起心肝,奉送給你摯愛的道侶郎君。」
婦人眨了眨眼睛,「你難道沒有發現,有何不妥嗎?」
他死死凝視著她的胸口,臉色越來越難看。
她神色暢快,笑道:「總算髮現真相了?你說我的這副心肝,必須先由愛轉恨,可如今我恨已有,可愛呢?在哪裡?要不然你幫我找找看?」
他臉色陰沉如水,自言自語道:「這不可能!我為了不露痕迹地接近你,做了那麼多細緻的水磨功夫,又做了拚命救人的那場壓軸好戲,之後為了你,我更是忍著滿腹噁心,做了那麼多善事善舉……」
婦人柔聲道:「可我竟然還是沒有喜歡你,對不對?可憐蟲?」
王日希勃然大怒,一腳踏出,好似整座天地都在顫抖,「到底是誰讓你動了心?!」
她伸出手指,捋了捋鬢角青絲,「你猜?」
王日希伸出一隻手掌,做了個氣沉丹田的手勢,壓抑下滿腔怒火,恢復笑容,「哪怕如此,我仍是喜歡你啊,哈哈,原來喜歡誰便是這般有趣的。」
王日希那隻手掌摸在自己心口,「小娘子,你別得意,知道嗎,我只要愛你至深,之後再讓你做出傷我至深之事,比如讓你去做那人盡可夫的浪蕩女子,比如讓你懷上別人的孩子,比如讓你為了別的男子,往我心口刺上一劍,很多很多。到時候我一樣能夠得到那玄之又玄的長生大道,甚至效果會更好!」
這一刻,她終於有些恐慌。
這位粉袍郎君發現端倪后,開始仰天大笑,好不痛快。
一個嗓音不合時宜地輕輕響起,「你這麼變態,是你爹娘教的?」
婦人和姐妹二人,轉頭望去,結果看到一個熟悉傢伙蹲在溪邊,風塵僕僕,正在掬水洗臉。
一直倔強得像塊石頭的柳霧,瞬間淚眼朦朧,哽咽喊道:「姓陳的臭道士!你怎麼現在才來,我和戈姐姐都快被那個瘋子欺負死了!」
那傢伙翻了個白眼,甩了甩雙手,緩緩起身,沒好氣道:「我這一路連撒泡尿都不敢,生怕到時候就要給你們收屍了。所以拜託體諒一下,小心我扣你工錢。」
粉袍玉簪的王日希,竟是也不生氣,像是好友之間的插科打諢,「喂喂喂,你們這樣當著我的面,打情罵俏,不好吧?」
陳青牛走上岸,笑道:「心為五臟六腑之大主,心動則五臟六腑皆搖,尤其這夏天,更需要心靜清涼,可你這愛得死去活來的,人家都不稀罕理你,你還死皮賴臉,我也真佩服你的臉皮,竟然能比我的還厚。」
王日希微笑道:「咦?我真沒想到你一個兵家將種,原來還是同道中人,是我大意了。想必那夜我家娘子屋內的動靜,是你故意折騰出來的吧?」
陳青牛沒有否認,「我也沒想到你才是真正的採花大盜啊。」
王日希很好奇,問道:「你為何不搶在我之前,做那英雄救美的壯舉?」
陳青牛斜瞥了一眼扈娘子,後者不知為何不敢與他對視,陳青牛收回視線,突然嬉皮笑臉道:「因為我不需要多此一舉啊。」
王日希笑呵呵道:「你這是找死啊!」
陳青牛笑臉燦爛,「我再找死,人家也還是喜歡我啊,因為我比你英俊嘛,嗯,也有可能是比你有錢,你瞧瞧你,每次喝酒都寒寒酸酸,再看我,闊闊氣氣……」
王日希雙指拉直那縷頭髮,不再掩飾自己的殺氣,「姓陳的,你還真是一心尋死啊。」
陳青牛一臉得意,繼續自顧自說道:「那天在乘龍巷,你大概是忙著竊喜她春心懵懂而動,並且誤以為對象是你,是吧?但你知不知道,她背對我的時候,腰肢是扭給誰看的,實不相瞞,正是在下啊!」
姐妹二人,眼神古怪,都看著婦人。
婦人耳根通紅,低著頭不敢見人的嬌憨模樣。
陳青牛眼角餘光發現這一幕後,愣了愣,放聲大笑:「我其實是胡說八道的啊,難道……真被我說中了?」
婦人猛然抬頭,泫然欲泣,那雙秋水長眸,似有羞憤又有幽怨。
王日希出奇默然無聲,最後他望向她,溫柔說道:「我不生你的氣,娘子,你也無需刻意如此,試圖亂我方寸。你喜歡他是真,至於有多喜歡他,未必有多深。要不然我也不會一直假扮貧寒書生,一路南下了。」
她笑了笑,伸手擦拭額頭的汗水,對陳青牛投以歉意的眼神,大概是愧疚自己將他拽入了這爛泥潭,也有幫不了他大忙的意思。
陳青牛點點頭,示意已經很好了。
少女柳霧冷哼一聲,「真不要臉!這個時候還不忘調情!」
陳青牛做了個打賞板栗的手勢,然後毫無徵兆地大聲喝道:「尉遲長霸!」
陳青牛好似有些焦急,「還不出手!」
一柄飛劍從小溪對岸的密林深處,破空而至!
飛劍蘊含霸氣無匹的兵家氣息。
一往無前。
吃心郎君王日希臉色劇變,身形向後急掠而去。
童子劍仙尉遲長霸的赫赫威名,早已震動大隋朱雀兩國。
而且他剛好最懼殺力最大的劍修,尤其是兵家打熬出來的劍修,幾乎是他的七寸所在。反倒是術法通天的三教聖人,他憑藉那兩件防禦森嚴的家傳法寶,躲避起來,反而遊刃有餘。道理其實很簡單,大真人或是儒家聖人,威勢滔天,搬山倒海,卻終究是大水淹不死魚,大風吹不死飛鳥,可是兵家劍修出手,掐死了他的七寸,彈弓打黃雀,一打一個準,兩件法寶再好,畢竟經不起如同鐵釘敲石一般的針對。
整個朱雀西北,王日希可以誰都不放在眼裡,獨獨這位童子劍仙,他再自負,也要主動避其鋒芒。
從對岸衝出的一劍,的確是貨真價實的兵家氣息,剛烈威猛,極為霸道。
讓他不得不小心應付,在筆直後撤的同時,身上一襲粉色長袍亦是光輝流轉,別於髮髻的那根碧玉簪子,也飛掠而出,迎向那柄飛劍。
一直退至十數丈外,他才意識到不妙。
噗嗤一聲。
一支槍頭破開他的胸口,從後背透體而出,鐵槍迅猛一擰,他的整個胸膛都瞬間炸裂。
心臟搗爛,氣海破碎。
那柄童子劍仙尉遲長霸的飛劍,飛掠不過短短三十丈距離,就已是強弩之末,摔落在地面。
陳青牛輕輕呼出一口氣,臉色微白。
偷襲得手的謝石磯抽出那桿誅神槍,猶然滿臉匪夷所思的年輕修士,倒在血泊中,身軀抽搐。
陳青牛緩過來后,駕馭當國劍和藏在對岸密林中的劍鞘,在空中兩相合一,然後一起飛向他,入手握住后懸挂在腰間。
謝石磯亦是臉色漲紅,顯然這一槍,也是你死我活的一場豪賭。
握槍之手,手心血肉模糊,可見白骨。
她強行咽下一口涌至喉嚨的鮮血。
那件粉色長袍顯而易見,是一件極其玄妙的仙家法器,也虧得謝石磯手中是青峨山誅神槍,換成尋常神兵,恐怕連長袍也刺不透,更別提捅穿吃心郎君的那顆心臟了。
其實只要王日希識破那一劍的真偽,或者只要躲得過謝石磯的那一槍,形勢就會立即顛倒過來。
興許是運氣就不在他那邊。
修行路上,便是如此雲波詭譎。
任你身世煊赫,修為通天,佔盡機緣,但是在某些坎上,老天爺不會跟你好好商量,過不去,就是死人。過得去,就是仙人。
修士謂之劫數。
佛家謂之無常事。
本該死絕的粉袍王日希,眼神熠熠,如風中燭火,突然輕聲說道:「我記住你了。下次你我再見,咱們再來賭一賭。」
說完這句話之後,他生機驟然湮滅,雙眼光彩,隨之黯淡無光。
身形閃現到此人身邊的陳青牛臉色凝重,與謝石磯並肩而立,壓低聲音道:「此人在宗門或是家族留下了一盞本命燈,既可續命,也可還魂,很不講道理,許多轉世謫仙人,便是如此被找到的。這等逆天的大手筆,南瞻部洲恐怕就只有我們青峨山有了。」
謝石磯點了點頭,「最多朱雀和南唐皇室,有此底蘊。」
陳青牛笑道:「無所謂了,債多不壓身,怕個卵!」
陳青牛開始嘖嘖稱奇,原來那件被捅出兩個窟窿的長袍,竟然開始自行修補,看樣子很快就可以恢復如初。
陳青牛抬起手臂,將那枚飛回王日希髮髻「躲藏起來」的碧玉簪子,馭入手中,晶瑩剔透,光華流轉,銘刻有古樸十六字,氣息平和。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陳青牛心底就有些喜歡,此物有眼緣,與價值無關。
扈娘子開口問道:「陳公子,我能不能單獨說幾句話?」
陳青牛點頭道:「當然。」
兩人走下小坡,沿著小溪緩緩散步。
她不說話,他也不催促。
她停下腳步,柔聲道:「我叫武凜,閨名銀戈。」
他的接話,一本正經:「我叫陳青牛,小名阿蠻。」
如此不解風情,自然挨了她一記嫵媚白眼。
她接下來的言語,開門見山,直截了當,「我喜歡你。」
陳青牛臉色尷尬,「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她眼神清澈,「我猜到了,可這跟我喜不喜歡你,有什麼關係呢?」
陳青牛蹲下身,撿起一粒石子,丟入小溪,沒有說話。
她問道:「是嫌棄我殘花敗柳,還是人老珠黃?或者兩者皆有?」
陳青牛搖搖頭,「方才你們的對話,我其實都聽到了。再者,你知道我不是那樣的人。」
遠處,謝石磯喊道:「公子,此人身上寶物極多,行囊里也有不少。」
陳青牛滿臉紅光,咧嘴笑道:「呦呵,真是殺人放火金腰帶啊!發了發了!這筆買賣,不虧不虧!」
她說道:「我和小霧小築她們,會在一座叫珍寶閣的宗門落腳,據說也有很多修行人,以後你會來看我們嗎?」
陳青牛毫不猶豫道:「只要路過昭州,肯定去找你們打秋風。」
她苦澀道:「難道就不會想要主動去找我們嗎?」
陳青牛直言不諱,嘆氣道:「我在哪裡,哪裡就風波不斷,實在是怕了。」
她似懂非懂,鼓起勇氣,「我不怕。」
陳青牛回答道:「可我怕。」
她咬著嘴唇,眉眼低斂。
不俗人再不俗,終究不是意中人。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有緣無分吧。
陳青牛知道那邊謝石磯已經解決完首尾,把那位靠山驚人的吃心郎君給毀屍滅跡了,就站起身,「我要走了。」
她嗓音低沉,悶悶嗯了一聲。
等了半天,她抬起頭,發現他還站在原地。
陳青牛笑道:「我還以為你會要求抱一下呢。」
她臉微紅,「美得你!」
陳青牛哈哈大笑,正要轉身,她突然喊住他,「陳青牛,你就不想知道,那個給裴柳兩家惹來滅頂之災的天大秘密?你知道的,只要你開口,我一定會說。」
陳青牛轉過頭,認真道:「我不問,你也別說,就當我們都存放了一壇老酒,以後如果有機會重逢,還有痛飲的機會。否則以後我怎麼有借口說服自己,主動找你?」
她眨了眨眼眸,「你其實比那個吃心郎君,更花叢老手,你比他更壞。」
啪!
她呆若木雞,嬌艷臉龐,幾乎能滴出水來。
一擊得逞的陳青牛大踏步離去。
原來,她被這個厚顏無恥的傢伙,重重打了一下臀部。
到了岸上,陳青牛發現少女柳霧死死盯著自己,在她額頭手指一彈,少女吃痛,雙手捂住額頭,尖叫道:「你幹什麼?!」
陳青牛笑道:「以後到了昭州珍寶閣,如果你不怕吃苦的話,就嘗試著修行仙法,你根骨不錯,以後未嘗沒有機會跟我們成為同道中人。」
少女憤懣道:「我稀罕?!」
陳青牛突然覺得有些棘手:「你們會駕車或是騎馬嗎?接下來這一路,沒有裴宗玄安排的扈從,你們的安危如何保證?」
身後扈娘子笑容婉約,道:「再往南一百多里,很快就會有人接應我們,而且來頭很大,裴宗玄也相當敬重。若非如此,那人也不至於圖窮匕見。而且我會駕車,不用擔心。至於崔嵬那孩子,我們自己會解決的。」
陳青牛翻身上馬,大笑道:「小築,以後燉肉少放些鹽!」
始終心情沉重的柳築,破涕為笑。
陳青牛又笑道:「小霧,以後有機會,咱倆再一起坑蒙拐騙……哦不,是降妖除魔!」
柳霧眼眶濕潤,撅起嘴,硬是不回答。
陳青牛看了眼婦人,沒有說話,撥轉馬頭,策馬而去。
愈行愈遠。
謝石磯憂心忡忡,「到了鐵碑軍鎮后的兵家修行,好不容易有了些進展,今天就這麼毀於一旦,公子,當真值當嗎?」
陳青牛輕聲道:「修行一事,對我來說,從來不是只要結果。」
謝石磯欲言又止,終於忍不住說道:「公子,你這是拖泥帶水。」
陳青牛轉頭打趣道:「呦,這話說得有點意思。」
謝石磯微微赧顏,最後問道:「公子,我們真要回去?」
陳青牛想了想,「直覺告訴我,除了某些個驚天陰謀,有件困擾我很久的事情,說不定也可以尋到蛛絲馬跡。」
其實第一眼見到那頭狐仙,陳青牛就已經知道她的修為深不見底,當時七十二字元后,之所以見好就收,並非是什麼陳青牛秉性良善,而是狐仙哪怕刻意隱藏氣息,陳青牛就意識到事情不對勁了,彩繪木偶在回頭巷小院的種種表現,很不正常。哪怕它一路行來,竭力掩飾那位「嫁衣女鬼」近乎無情的初心本性,一直表現得很滑稽可笑,但是陳青牛沒有絲毫掉以輕心,對於它自稱皇後娘娘廟陪祭婢女的說法,以及它是本尊剝離出來的一縷魂魄而已,等等說法,陳青牛從一開始,就全部都不相信。
陳青牛在初入涼王藩邸的時候,就跟朱真嬰索要過那本王府秘藏的《宮疏志》,以及許多歲月悠久的涼州古代地理縣誌,加上小時候就聽說的諸多娘娘廟野史軼事,知道那座城隍閣的存在,絕對不合常理。甚至連採葯寺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鐘聲,都藏有玄機。
以陳青牛這種自幼就謹小慎微的性格,豈會不仔細摸底?
陳青牛突然一笑,摸出那枚碧玉簪子,別在自己髮髻上。
他轉頭炫耀道:「如何?」
謝石磯無比坦誠說道:「公子從頭到腳這一身家當,加在一起,更值錢了。」
陳青牛頓時齜牙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