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武夫九品

第二章 武夫九品

琉璃坊司職雜事的二領家來到柴房,砸下幾吊錢,見陳青牛不會死,面無表情囑咐道:「今日就先別做活了,接下來幾日白龍舟樓建成,會異常忙碌,別耽誤了正事。」

陳青牛憨憨點頭,二領家見這頭任勞任怨的小牛識趣,再看那小廝衣衫和滿地的血跡,多掏出兩吊錢,摔給陳青牛。陳青牛等領家出門,聽腳步走遠,這才掀開一塊地板青磚,將六吊錢藏進去。領家一職,在任何青樓都是執掌眾多僕役雛妓生殺大權的角色,類似大家族的管家,狐假虎威最是擅長。這位二領家沒有揀選調教新嫩雛妓的好差事,油水不多,而且一向惜財如命,今日可算是格外開恩。

晚飯時分,正當陳青牛要掙扎著去領他那份寒磣飯食,吱呀一聲,有個四大五粗的壯漢推門而入,八尺身軀,面貌敦厚,一見到半條命的陳青牛,眼神戚戚然,蹲下去,將一碗粥和一塊餅遞過來,緩聲道:「知道你出了禍事,就趕緊過來,幫你領了伙食。」

陳青牛笑道:「謝了,王哥。」

壯漢搖搖頭,嘆息道:「咱哥倆可不都是身不由己的賤命,能幫一把是一把,指不定明天就換做王哥缺胳膊少腿,除了你,坊里其餘都是沒良心的貨,只能指望你惦記著王哥的好。」

陳青牛搖頭道:「王哥你有一身武藝,去哪裡都吃不了虧。」

漢子自嘲道:「練了把式,就只能打打殺殺,是條不歸路,總有折在他人手裡的一天,王哥這才不願意你跟我學這個。」

陳青牛點點頭,悶不吭聲灌了一口米粥,啃著硬如石塊的麵餅。眼前蹲著的魁梧男人姓王名瓊,涼州本地人,不是讀書的料,也讀不起,十來歲便開始逛盪,有幾分蠻力,後來跟一位不知名的外來遊俠學了幾手硬把式,小有名氣,在涼州南部闖蕩十年,始終單槍匹馬,敵不過其他江湖人士的複雜人脈,數次受挫,心灰意冷,恰巧琉璃坊招護院,他被選中,撲騰幾年,終於當上一個小教頭,手底下有五六號嘍啰,比起最底層掙扎的小廝陳青牛,自然風光愜意許多。

陳青牛到底是在大染缸長大的人,談不上識人,卻懂得最基本的保留之道,加上相處多年,也清楚眼前這個貌似耿直的武夫心眼多,而且小,小富貴時能擺一丁點兒英雄作態,患難時,若想他拉一把,則屬於痴人做夢。

陳青牛很早就想套近乎,從他那裡學一點強身健體的本事,可惜這傢伙同樣藏私得厲害,總是拿幌子搪塞他,還總是那套冠冕堂皇的措詞,說白了就是存了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小雞肚腸,陳青牛無可奈何,談不上記恨,只是有些遺憾,畢竟混他這一行,能學幾手套路,不說傷人,身板硬些,少點小病小災,總不是壞事。

將心比心地平心而論,不魯莽的武夫王瓊雖然藏私,但很多從他嘴裡說出來的東西,還是讓井底之蛙的陳青牛大感新奇,例如他說的武人品秩就讓陳青牛著實開了眼界。

天下武人,被劃下九品中正制。

最低下下品,世間俗稱的初九品,最高上上品,譽為聖品,朱雀王朝寥寥無幾,屈指可數。九品起始,勉強登堂入室。一品臻於巔峰,堪稱絕頂高手。

下品鍛力,中三品鍊氣,上三品化神。

王瓊喜歡自稱准八品武者,其實他離八品還有數線之遙,但在琉璃坊僕役下人中間,還是有不可小覷的威懾力,尋常十幾個地痞流氓,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婢女最愛做的事情,就是偷偷摸摸去捏一捏王瓊的壯碩胸肌,喝酒的時候他也喜歡袒胸露腹,表演上一段胸肌抖動,或者耍一趟棍棒,總能贏得滿堂喝彩,陳青牛也吆喝得起勁,一半是奉承,一半是打心眼羨慕。

被陳青牛深刻記仇的京城公子那幫權貴聊起兩個王朝的戰爭,總離不開女人,而此時王瓊這類練武之人所說的,就大不一樣,這位正值壯年的武夫滔滔不絕道:「咱們朱雀十三州,近五十年來高手輩出,尤其是鳳州和燕州,接連崛起十位生猛無比的青年俊彥,燕王義子朱飛熊,二十歲便位居龍騎營校尉。長安侯軍中掌旗卒魏吳,更是只有十五歲,膂力無雙,手持一桿硃紅色鳳凰戰旗,所到之處,勢如破竹。還有大將軍韓芝豹麾下的心腹愛將魯夔,號稱『小人屠』,便是此人負責在當陽郡活埋了玉徽皇朝四十多萬兵卒,整整四十萬吶。這些人肯定都是上三品的武將,更別說二十年前便一劍動京城的長安侯,他老人家『儒將無雙』的名頭,可不是嚇唬人的。」

陳青牛聽得一陣恍惚。

與《燕王行幸小薛後圖》上的那位傾城禍水一般,王瓊所謂的英雄和梟雄,都是他這隻趴在井底仰望頭頂那片小天空的小蛤蟆,斷然無法想象的風範和境界。

王瓊已經陷入狂熱,自顧自道:「不說上三品的手段,光是一名中三品的強者,便能輕而易舉生裂虎豹,一步殺一人,端的霸道。可惜你王哥習武晚,早年一直在瞎摸索,直到後來有了那番際遇,這才小有成就,練武一途,天賦根骨和運勢際遇,缺一不可。」

陳青牛趕緊道:「王哥也就是沒生在富貴人家,否則早遇明師,一定不輸任何俊彥。」

在妓院勾欄端飯碗,哪怕是魚公大領家這類獨領一方職責的大人物,也不能缺陳青牛這類小茶壺信奉的二十字真言:溜須拍馬捧,點頭勤哈腰,看人放菜碟,狗眼看人低。

陳青牛自認前十五字,駕輕就熟,最後五字精髓,還在琢磨。知道面對王瓊這類高不成低不就的角色,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他一個小蝦米還真能給王瓊錦上添花不成,人家圖的就是在自己這邊夸夸其談時刻的優越感,陳青牛當然要把位置放得一低再低,把人家托得一高再高。

果然,王瓊嘴上說哪裡哪裡,還是眉開眼笑。

陳青牛猶豫了一下,問了一個疑惑已久的問題:「王哥,你說聖品之上,還有人嗎?」

王瓊愣了一下,笑道:「即使有,那也是神仙了吧。」

陳青牛刨根問底道:「真有神仙嗎?」

王瓊撇了撇嘴,興緻缺缺道:「也許有,不是說那北唐國師懂得呼風喚雨,撒豆成兵,以一己之力,便抵擋住咱們朱雀的百萬雄兵二十年。不過我看那不過是妖言惑眾。北唐總有一日會如玉徽王朝,被咱們的長安軍和大燕鐵騎踩個稀巴爛。什麼國師,死了就是一團漿糊。」

陳青牛附和道:「顯然如此,妖術多半是以訛傳訛,不入流的詭道罷了,當不得真。唯有王哥這般實打實的武力,才是至上的王道。」

陳青牛廝混勾欄多年,記性好,記下了許多文縐縐的辭彙,很管用。

王瓊哈哈大笑。

他最終心滿意足起身離開柴房,覺得這趟沒白走,施了小恩小惠不說,最重要的是讓自己心情舒暢。

這是他喜歡跟陳青牛聊天的緣由,這孩子命不好,但,最起碼,拍起馬屁比起手下嘍啰,可要含蓄巧妙得多,明知是溜須拍馬,還是舒坦。

陳青牛勉強止住了血,坐在空落落的狹小柴房,腦海中都是蕭婉兒的可憎的笑臉,以及紫衫男子的陰沉眼神,不知為何,他回憶最多的是毒辣紈絝身後的灰袍老者。

就像一尊毫無生機氣息的陰魂。

他只是門外漢,只能確定京城紈絝也好,那更勝一籌的老者也罷,絕對不是半吊子出家的王瓊能夠相提並論。

至於兩者實力高深的程度,陳青牛無法揣測。

陳青牛明擺著與他們懸殊如天壤雲泥,他扯了扯嘴角,喃喃道:「最不濟我也要弄殘一兩個跟你們有關係的人。」

不懂什麼大道理卻在腌臢染缸里摸爬滾打十五年多的陳青牛,靠自己學會了知進退,卻並不意味著他會一味忍氣吞聲。

罵他雜種的很多雜役,每隔幾年總會有一個無緣無故暴斃。

還沒凈身進宮的劉七每當聽聞這類事件,總是說你小子還沒運氣背到極點,老天爺還是會開開眼,幫你收拾一下那幫渣滓。

陳青牛也總是表現得慶幸,僥倖,大呼痛快,如同任何普通的十來歲孩子。

這一晚子時。

雙眼疼得滲出血絲。

陳青牛一聲不吭縮在牆角,牙齒咬在手臂上,一排血印。

擦掉臉上兩條足夠讓外人觸目驚心的血跡,呼出心中鬱氣,陳青牛獃獃望向窗外明月,他始終不理解來琉璃坊高談闊論的文人騷客為何總喜歡悲春傷秋,作一些望月傷懷的詩作,卻還總能讓坊里身嬌體貴的頭牌們一臉深有感觸,然後泫然淚下。

陳青牛笑了笑,咱沒念過詩書,經史子集一本都沒碰過,可沒他們的境界。

躺回床板上,睡眠輕淺,拂曉時分,陳青牛就起床,他除了白天的端茶送水四處跑腿,還需先去琉璃坊的廚房,把剩下來的魚鰾和動物腸衣挑出來,用專門的手藝,製成一枚枚小套子,然後送給專門負責姑娘床幃私事的掌班,再由掌班轉交給坊內的紅牌、清吟、伶官、歌姬等,這既是體力活,也是技巧活,陳青牛做出來的這類小玩意總歸比別人勝出一籌,久而久之,琉璃坊就都知道了坊內有個被狀元李郎賜名並且手藝不錯的小廝,若非如此,清吟里的佼佼者,蕭婉兒怎會記下陳青牛這個不甚起眼的落魄下人。

清晨,陳青牛雙手腥味忙碌的時候,在尋思一個法子,想給蕭婉兒送去一件「不小心」刺破的玩意,天下所有青樓楚館,第一要事是什麼?自然是不讓搖錢樹們懷孕,尋常法子有喝含有輕微汞液的葯汁,但這種事長年累月,過於傷身,大勾欄的紅人自然不樂意,只有小青樓才迫不得已普遍為之。

本來陳陳青牛所做的玩意,是最適合的,可上等青樓妓院如琉璃坊的客人,大多苛刻,哪喜歡戴那玩意,隔著一層行巫山雲雨,終歸不夠酣暢,只有蕭婉兒這類出了名的紅牌,以及花魁,還得花點心思,才有手腕本事讓男人心甘情願戴上那小東西,尋常伶官,扭捏撒嬌一番,大多還是扛不住嫖客的要求,總不能為此要死要活不是,最後還得雲雨之後皺著眉頭老老實實喝下藥汁。

陳青牛坐在小板凳上,想的就是如何保證動了手腳的東西送到蕭婉兒手中,可這難度委實大了點。掌班的安排不經他手,他也進不去蕭婉兒的私宅小院。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陳青牛如此告誡自己。

他走不得一步錯。

跌倒了,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東山再起,他這類不值錢的賤仆,死了就死了,沒爹沒娘更沒暖被窩的,沒誰惦念的。

琉璃坊每年都要死上一大批不聽話的雛妓。

連名字都沒能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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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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