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登徒子坐而論道
陳青牛一口喝盡杯中美人舌,笑道:「我這種人,也就會點小聰明了,當然比不得王妃涼王你們的胸有丘壑,一個個心機重重,喝個茶都要刀光劍影的,你們不嫌吃力,我都替你們累得慌。」
王妃與他相見四次,除去見面那次中規中矩,在錦鯉池畔差點掐斷脖子,在碧螺小樓挨了四耳光,這一次依然落於下風,心中萬般憤恨,冷笑道:「老嬤嬤一死,鳳州皇城那邊很快就得到消息,涼王能找借口搪塞過去,總不至於被親生兄弟摘去富貴。可你,哼,有好果子吃了。我不知你們仙家規矩,但也聽過『要貪天上寶,須用世間財』,想來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一說,放在你們修士那那邊,也是作數的。天下出名的練氣士,大丹士,不少都攀附權貴,陳青牛,你果真有信心能應付一波一波如同潮水的各路神仙,老怪物?」
陳青牛哈哈大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打不過就跑嘛,這南瞻部洲可不是朱雀皇帝一人的南瞻部洲,連一個心愛的女人都不敢搶回家做媳婦,他再被吹捧得如何如何英明神武,我看都不咋地。」
王妃笑容冷漠,聲腔陰寒,「他若只會如你這般欺負女人,不懂退讓妥協,就不是胸懷八洲的朱鴻皇了。這樣的皇帝,才是能讓臣子甘心輔佐的雄才明主。」
陳青牛搖頭道:「他做他的明主,我做我的修士,井水不犯河水是最好,我已經被你當槍使,他如果被涼王擺了一道,與我為難,嘿嘿,也無妨,觀音座是南瞻部洲的鰲頭仙家,出奇護短,我掛了,他和朱雀也要傷筋動骨。」
王妃對這種沾上一兩分淫靡氣氛的玉徽名茶不感興趣,並不去飲,道:「觀音座?聽你口氣,比起當下最得勢的稷穗學宮和紫陽劍派還不差?」
陳青牛皺眉道:「稷穗學宮是六大真統之一,在南瞻部洲佈道已久,趁著觀音座酣睡,與兵家聯手,得勢並不稀奇,可這紫陽劍派是啥玩意?」
王妃並不順著陳青牛的意願說下去,而是問道:「陳青牛,你能不能教我修道仙法?如果行之有效,你那四巴掌,我可以既往不咎。」
陳青牛決然搖頭道:「與你再不做買賣了,誰騙我一次,我認栽,再被騙一次,就只能算自己蠢蛋。再者,仙家根骨,一般來說男子論八,二八十六歲精通,八八六十四元陽築基小成。女子論七,二七十四歲天葵至,七七四十九歲天葵絕。元精未泄,月經未潮,才可習丹功,修大道,方為上根利器。否則根骨再好,也很難有所成就。嘿,王妃,你女兒安陽郡主都過了最佳時機,何況你?」
王妃惱羞成怒,道:「大道從不絕於人,陳青牛,你當我是無知村婦嗎?」
陳青牛翹著二郎腿,道:「怎樣,當你是村婦不應當嗎?也不知是誰在碧螺小樓內學潑婦拿書砸人。」
王妃咬著嘴唇,眼神如鋒,只是陰沉半響,轉為一聲嘆息,低聲道:「你這人就一點不知道奉承迎合嗎,若教我仙術,哪怕是用幾本不入流的道法秘籍應付一下,也能緩和你我之間的劍拔弩張,不好嗎?」
陳青牛收起二郎腿,撫摸那柄斗魁劍,正色道:「仙道講求緣,根,財,閑,前兩種最為緊要,后兩者是錦上添花,你如果真是密教最罕見的具鳳相,那就明王妃根骨非但不差,反而比起眾多仙府裡頭的修士,還要出類拔萃,但有根骨並不能成事,緣才是首位,沒有機緣,一切都是空談。這具鳳相,在西闔牛洲是數一數二的品相,比較道嬰佛子絲毫不遜,可沒有密教上師引你入門,一旦行錯一步,就只能淪為劣等房中術的玩物,南瞻部洲多的是旁門雙修術,王妃不介意誤入歧途,大可以自己尋找上百部典籍,再找一位道侶修鍊陰陽,只是小心了,可別打翻涼王和鳳州皇宮內那位九五之尊的醋罈子。再說王妃你以為修長生道,僅是消遣嗎?如果此路輕鬆,那全天下有點金銀的富家翁,誰不願去求長生?去求名士嘴裡的『朝游北海暮蒼梧,袖裡青蛇膽氣粗,朗然飛過洞庭湖』?不是他們不願,是不能罷了,修道一途,根緣兩字,便退散了世人十之八九,剩下幸運兒,即便一腳踏入仙門,也是逆水行舟,終其一生,都須一日不得懈怠,例如一個入門的採氣功夫,服日芒月華法,白日平坐,臨目,存思心中有日象,大如錢,赤色紫光,九芒從心上出喉至齒而回還胃中,見心胃中分明,乃吐氣,漱液,服液三十九小周天,一日三次。夜間夜間存想月亮在泥丸宮,月輝四射,白芒流淌胃下至丹田,一夜三次。日夜六次,便是三個時辰,根骨差些則耗時翻一番,你說幾個凡人願意去做?不說大道,就是旁門左道,例如下乘房中雙修,易上手,可速成,也有諸多刁難講究,還得擔憂種種因果劫難,何況一旦被正道修士撞見,多半成為他人鑄就名聲的亡魂。」
王妃鄙夷道:「莫要誑我。你求道不過十年,怎就能如此修為?」
陳青牛愣了一下,彈劍大笑,氣勢大漲,附近綠竹飄搖,卻沒有解釋半點。《尉繚子》開篇即是:食草者善走而愚,食肉者多力而悍,食谷者智而不壽,食氣者方能神明不死,引氣不怠百年,方能長生千年。
因此陳青牛自習《尉繚子》第一日起,就連少到可憐的睡眠都在導氣,《尉繚子》後期要求修士左眼為日,右眼為月,日月交輝,照徹泥丸,下耀五臟,入明堂,化生五彩甘露,運轉經脈氣府。兩手掌勞宮穴采松柏樹木之氣,兩足心湧泉穴采山川大地之氣,以眉心印堂穴和祖竅穴感召先天一炁。處處可修行,時時可修行,這十年來,陳白熊不敢分毫偷懶,甚至在蓮花宮內,與王蕉坐而論道,與謝石磯比武煉體,與相對好說話的裴青羊討教,陳青牛突然面露諂媚,氣勢全無,竹林頓時風平浪靜,輕聲道:「王妃,既然你是朱雀響噹噹的書法大家,能不能求一幅墨寶?」
王妃一臉匪夷所思。
陳青牛嘿嘿一笑道:「聽說紅樓四艘大船,吟詩作對贈墨寶,就能免費上船。」
王妃怒氣橫生,似乎在猶豫是否將雪泥茶爐丟到陳青牛頭上去。
陳青牛有板有眼道:「剛才談話,我教了你服日芒月華法,你贈我幾個字,絕無黃白之物,相逢即是緣分,大家有情有義,君子之交,何等可歌可泣。」
王妃怒極反笑,道:「你不是信誓旦旦不再與我做買賣了嗎?」
陳青牛白眼道:「氣頭上的話你也信?」
王妃罵道:「陳青牛,你哪裡是仙師,分明是潑賴貨。」
陳青牛沒有辯駁,只是一杯接著一杯喝茶,一壺可遇可不求的美人雀舌茶,過了這村就沒了那店,喝光了再說。以後假若還能見著劉七那傢伙,好吹噓一通。他這個仙師的確是沒啥見識,比如宮廷與貴族富豪,在宮殿或者自家院落辟有儲冰的地窖,冬日儲藏河冰和學,以備夏用,這就讓他大開眼界,更別提朱真嬰說起涼王府內鋪設長達數里的地龍,取暖一日消耗木炭無數的奢侈手筆后,更是嘖嘖稱奇,這位土豹子更不知朱雀上流貴婦淑媛,是絕不會學玉徽娘子去穿肚兜的,而是相對古板的錦緞訶子,他即使學足了鳳州腔,骨子裡,還是王妃所說的潑賴貨而已。所幸修士,有足夠的歲月讓他去觀滄海,聽潮聲。
王妃似乎拿陳青牛沒轍,往常府上那群可算是隱於朝野的修士,見著她也要放下仙家架子,作揖的作揖,稽首的稽首,都遠不如眼前這位後輩修士來得桀驁,泄氣妥協道:「我當真不能修道?」
陳青牛眼珠一轉,默不作聲。顯然是留了迴旋餘地的。與這位王妃交惡,委實不值當。可若刻意交好,一則人家還未必領情,再則就怕又著了她的道,最毒竹葉青,毒不過婦人心吶。
王妃何等心肝玲瓏,冷哼道:「我雖不主事,但調動一些資源贈與他人,絕非難事。府上奇珍異寶比不得皇宮大內,但比較那自視收藏大家的莽夫燕王,並不遜色,單個拎出來,猶有勝算,你院中幾千尾天池錦鯉便是一個例子。」
陳青牛心一橫,道:「你若肯賜我一份墨寶,就好說,否則免談。」
王妃輕蹙眉頭,慢慢思量。
陳青牛一看有戲,趁機自我抬價道:「本仙師出自南瞻部洲頭等仙府,所授法門,自然比起那些個儒釋道三教的中流修士,來得於你更有裨益,指不定就能立竿見影,少去無數麻煩門道。更何況你我是做一把手的買賣,王妃無需擔心欠人人情,絕無拖泥帶水的後顧之憂,日後王妃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再有衝突,該殺就殺,該逃就逃,乾乾淨淨,你我都輕鬆不是?」
以執拗著稱於世的王妃終於被打動,退讓一步道:「要寫什麼?」
陳青牛嘿嘿一笑,道:「簡單,二十八個字。」
王妃卻不敢掉以輕心,道:「你且先說,答應與否,還得看我心情。」
陳青牛一本正色道:「水天一色。俏觀音坐蓮,上下五千年。風月無邊。老羅漢推車,前後八百遍。你瞧,很正兒八經的玩意兒。」
王妃略微咀嚼,喃喃道:「無甚奇巧意境,只是工整罷了。」
陳青牛一臉正氣道:「要是意境超然,我早就前往商湖紅樓,豈會勞煩王妃下筆。我腦子裡有部無上秘典,等你將墨寶拿來,就口述給你。你若不放心,可以先拐彎抹角詢問一下府上的道教練氣士,《乘鶴飛升經》是個啥寶貝。切記,別泄露過多天機,只說是王妃偶然在《三千道藏》中見到這部典籍,否則別怪我沒提醒你,一旦讓人起了覬覦心,屆時我撒腳跑路便是,可王妃總不能跟整座涼王府一起顛沛流離,哼,別說涼王,就是朱雀皇帝,也報不了你。」
王妃點頭,對陳青牛的敲打併不上心,以她的心機,自然知道如何去做。起身道:「抽空給你寫。」
陳青牛笑道:「就此說定。趕緊的,急著用。」
王妃走出亭子幾步,咦了一聲,再走出幾步,頓了一下,最後走出兩三步,終於明白裡頭的玄機,當即勃然大怒,一張臉漲紅無比,轉頭就想要掐死這個道貌岸然的狗屁仙師,可涼亭里哪還有那位浪蕩登徒子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