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西皇后
宮裡四處都是靜悄悄的,除了宮女的呼吸聲,便只剩下自己的心跳。皇后厭惡嘈雜的聲音,所以每一個人都是斂氣屏息,生怕驚擾了睡夢中的皇后。
馨女官輕輕掀開了垂掛的紗幔,昭昭日光中,屏息道:「娘娘,該起了。」
裴懷貞睜開眼睛,見陽光透過縫隙進入了重重簾幔,她的青絲垂在入宮前親手繡的金縷玉枕上,散發出奕奕光彩。
她坐起身,馨女官小心翼翼地捧來貢茶,白玉一般的茶碗,碧青的茶葉在茶湯里浮浮沉沉,只要捧在手心裡便能聞到那澄澈的香氣,令人心曠神怡。
宮女們手中捧著一溜的托盤,上面放著衣裙、髮釵、鳳冠,金光璀璨,珠華耀眼,一眼望去只覺眼睛都花了。裴懷貞放下茶碗,站起身,張開雙臂,宮女們小心細緻地替她穿上繁雜富麗的衣裙,她們跪倒在地上,匍匐的,恭敬的,用盡一生的虔誠替她撫平每一絲裙上的褶皺。
著凹凸不平的銅鏡,那裡面的女子容顏絕美,氣質超凡,穿著皇后的服飾,微微抬著光潔美麗的下巴,顯露出一絲冷漠的驕傲。皇后,是啊,她是皇后,她已經是越西的皇后了。這樣的尊貴,已經到了一個女人可以得到的極致,縱然後宮嬪妃眾多,誰也無法動搖她的地位。
馨女官垂頭道:「娘娘,裴將軍覲見。」
裴懷貞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此刻抬起眸子,有一瞬間的怔愣。她的先祖是前朝郡守裴崇,裴崇的孫子便是助越西金赫皇朝生擒前朝末代皇帝的大將軍裴信。到了她的父親裴修這一代,更是幫助當今皇帝登基,立下赫赫戰功,於是——她做了皇后。剛才阿馨提起的時候,她一度以為這裴將軍便是父親,後來才想起父親還在邊關,阿馨說的將軍,應該是她的弟弟裴淵。
「請他進來吧。」
馨女官正要吩咐人拉起屏風,裴懷貞搖了搖頭,她便急忙退了下去。
裴淵進入正殿,按照規矩行了禮,這才抬起頭他的長姐,有些擔憂道:「娘娘,您比往日瘦多了。」
裴懷貞與一般大家閨秀不同,從小除了琴棋畫,還學習兵法歷史制衡之術,六七歲的時候便能夠像大人一樣替父親出謀劃策,而且問題的觀點很獨特,處理事情也都很圓滿,母親早逝,父親事務繁忙,家中上下全都是靠她一人打理。父親裴修總是帶著她向眾人炫耀自己有個如此出色的女兒,那時候,父親還曾經向他們說過,家裡的孩子中最有出息的便是這個女兒。
後來,父親的話果真應驗了,早慧的長姐成為了越西高高在上的皇后,但她原本應該是快樂的,可現在她的神情比以前更寂寞。年輕的裴淵壯著膽子道:「娘娘,是否有什麼不高興的事,臣願意替您分憂。」
裴懷貞卻笑了起來,絕美的面上浮現出一絲冷嘲:「裴家的圍牆再高,也沒有皇宮的圍牆高。裴家的歡樂再少,也比皇宮的歡樂多。既然入了宮,快不快樂、高不高興這種話,就再也不要提了。」
裴淵愣住。在他來,姐姐裴懷貞是一個獨特的女子,生來便有絕色的容貌,平常人只要一眼她的面孔便會沉淪其中,而她也從不以美貌自矜。正相反,比起關注美貌她更喜歡讀,甚至達到了著迷的地步。城中那些所謂的名門閨秀,她們也讀,卻都是為了表彰才名、提高身價罷了,姐姐卻不同,讀對她來說是一種興趣。裴淵小的時候,就坐在走廊下著長姐,每逢她讀累了的時候,就會吩咐身邊的丫鬟到花園裡踢毽子、盪鞦韆,她自己就坐在一旁著。裴淵很明白,姐姐的心中涌動著如火一般的熱情,但是為了貴族的身份與榮耀,她可以壓抑這一份對自由生活的渴望。
剛剛記事的時候,因為他是裴家第一個男孩子,所以上下對他非常溺愛。天冷了一直躲在暖和的屋子裡,天熱了總是在他的房間里放滿冰塊。正因為如此,他的身體總是很弱。為了讓他能夠強壯起來,姐姐不顧父親和大夫的反對,親自為他請了練武的師傅,逼著他下場子。那時候他真的很憎恨這個冷酷無情的姐姐,可她卻告訴他,只有熬得過痛苦,才能成為頂天立地的男人。為了報復姐姐,他悄悄把剝了皮的死貓放在她的床上,她雖然臉色發白,卻依舊厲聲要求他立刻回去練武。可每次他疼的滿頭大汗,回到屋子裡卻發現早已準備好了點心和涼茶。他明白,裴懷貞的個性十分強硬,卻是真的關心他這個弟弟。也許是從小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他對於這個姐姐充滿了敬畏,並不算十分親近。
儘管如此,在他的心中,她依舊是高貴,美麗,鮮活的,散發著青春與朝氣。
從前,裴家和越西的每個人都在說:裴懷貞是完美的化身。
可在閨中的時候,他還常常能到姐姐的笑容,入宮后,他再也尋不到她面上一絲的笑影。
是什麼,讓她從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一尊完美的雕塑。
裴淵很明白,他低下頭,拳頭咯咯作響:「娘娘,昨日臣去御房,卻見到棲霞公主。」
裴懷貞的眼中閃過了一絲什麼,很快就恢復了平靜。
裴淵見皇后不說話,低聲道:「娘娘,陛下喜歡誰就讓他喜歡好了,您何必這樣跟他擲氣,聽說陛下已經有半個月沒有到這裡來了,您……」
裴懷貞冷冷地道:「後宮之事,何時輪到你多言了?」
她的聲音如凝成的冰晶,聽起來清冷、無情,但仔細去聽,分明有一絲顫抖。
此刻的裴懷貞,並非真的無堅不摧。
裴淵卻有些害怕,連忙再次跪倒在地:「娘娘,微臣有罪!」
裴懷貞著他的頭頂,冷笑著道:「父親告訴我,家族需要我這個皇后,於是我就做了皇后。這個頭銜,我根本就沒有什麼興趣。你別這宮中一個個都對著我低頭叩拜,他們又何嘗有什麼好心思?我知道,一個女人到了皇宮裡,如果皇帝喜歡,便可以生活得高枕無憂,如果不喜歡,她也只能怪自己不好。所以,他們人人都在背後說我性情冷漠,手段厲害,皇帝不喜歡是應該的,是我沒辦法籠絡他的心。但有幾個人知道他早已心有所屬,真正喜歡的人是棲霞?他們兩人青梅竹馬,患難情深,能相愛並不出奇。而我呢,因為是皇后,所以要舉止得體,端莊寬容,別人可以討好皇帝、諂媚皇帝,我卻不可以。別人可以妒忌,我卻不可以。現在連你,我的弟弟,裴家的人,竟然也跑來向我進言,你們希望我容納那個女人,容許她繼續在皇帝的身邊,甚至希望我去討好她,向她乞求分一點寵愛給我,是么?!」
說到最後,她已然有一絲疾言厲色,裴淵嚇得夠嗆,頭死死低著不敢抬頭,後背早已濕了一片。
「宮裡的各種大事小情就夠我煩心的,但隨時傳入耳中的話,很多時候是你不想聽也能聽到的。皇帝寵愛棲霞的事情早已傳了出去,誰都知道他們是什麼關係,流言蜚語自然到處都是。可就算到了這個地步,他還是愛著她,外朝一有風吹草動,皇帝便以為是我去告狀,他對著我冷嘲熱諷,百般羞辱!就這種情況,你還要我忍耐?!要我向她低頭?!」
裴淵的身體在顫抖,他不知該如何抵禦裴后的怒火。
「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外面的流言蜚語我可以不去理會,我不想喊冤,也不想解釋,皇帝獨寵那一個女人,朝中誰也不是傻子,他們在宮中早有耳線,何至於輪到我這個皇後去多嘴多舌?真正可恨的人是元錦豐,他不愛我,我不傷心,但他居然這樣誤會我、羞辱我!越西歷史上有多少皇上寵溺一個女人,進而禍害朝政的例子?可見他根本就是個瞎子!外面傳我是一個多麼小氣、多麼霸道的人,甚至傳言我為了得到皇上的寵幸,去向父親哭訴,簡直是可笑!我裴懷貞,寧願一輩子守活寡,也絕對不會向任何人哭訴!」
他,根本是沒有理由的不愛她,無論她怎樣尊貴美麗,都無法止住他愛著別人的腳步。她曾經為獨守空閨而難過,為流言蜚語而悲傷,為不被愛而悲哀,但她從來都沒有怪責過他,因為愛情本身沒有錯!但他可以不愛她,可以不想見她,卻絕不能不尊重她,更不能羞辱她!
她是裴懷貞,她有自己的尊嚴。他寵愛別人,她可以不聲張,可以當不見,她甚至可以在暗地裡嘲笑他只是一個不懂得政治的皇帝,一個不懂得權衡國家大事的懦夫。但她絕不容許別人輕視,他的愚蠢,必須他自己背負!
「裴淵,傳我懿旨,長嶺崔景文武雙全、溫文爾雅,該是公主良配,請父親聯合文武百官奏請陛下!」
裴淵渾身一震,猛地抬起頭,幾乎忘記了稱呼:「姐姐……」
「我不是你的姐姐,我是越西的皇后!」裴懷貞一字字地道,突然站了起來,長長的裙擺掠過白玉地面,浮現出一層浮光掠影的美艷。
她,是皇后,越西的皇后裴懷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