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涼生
似乎是一步步朝著他設定好的目標發展,但是他卻變得三心二意起來。奈何他不是個情感控制理智的人,也只一霎兒猶豫,隨即便是順水推舟。一手把著斟壺添酒,嘴裡應道,「她年紀還小,聽她自己的意思,大約是想再過兩年。怎麼?阿兄這裡有好人選么?」
慕容琮倒不說話了,夾了口菜,半晌才道,「謝家的女兒不好亂配人吧!」言罷半帶著笑意看他,「你這個做夫子的,將來少不得要多留心。」
慕容琤還是淡淡的,有點事不關己的模樣,「她不是孩子了,若是有意中人,自己也可以做主。」
「謝家是什麼打算?及了笄,怎麼還叫出來呢?如今住在太學里?」
慕容琤只覺好笑,這位大王平素再狠辣,對美人是相當憐惜的。但凡有點姿色的決計不能落進他眼裡,何況現在這樣一位出身高,樣貌好的女郎!他篤悠悠道,「謝家沒什麼不放心的,她在鄴城也不算無依無靠。橫豎是我門下弟子,我自當照應她。原先住太學,如今大了,再和那些師兄弟們住在一起不方便。我府里划個院子給她,日後下了學就回樂陵王府,總比住在外頭強些。」忽而又一笑,「阿兄怎麼問起這個來?」
慕容琮和以往不大一樣,從前兄弟聚會時,看上哪家的女子,不論大姑娘小媳婦,從來沒有避諱。這趟卻怪了,表現得很是從容穩重,這點叫他看不透。晉陽王一向不拘小節,想來不單是因為謝家女兒的名頭……莫非是一見鍾情?他險些為這個想法失笑,慕容琮是情場老手,可能像個毛頭小子似的失魂落魄么?若真能這樣,倒是正中他下懷了……
他朝門外看,天還是陰沉的。其實應該高興些的,但是這天色,莫名令他心煩意亂。
彌生獨自轉出了園子。
王府著實大,遠處有亭台樓閣,飛揚的檐角高低錯落,掩映在長青木的枝葉後面,繁華之態不可比擬。她在湖畔站了一陣,像個探險的孩子,這裡看看,那裡瞧瞧,相當的有興緻。走得漸漸有些遠了,回頭看看夫子所在的方向。洵圩園的走馬樓很顯眼,只要夫子還在那裡,她走得再遠也找得到來時的路。
兜兜轉轉過了一片梅林,積雪壓在枝頭,偶爾有簌簌墜落的聲音。她往前看,青石路上並排走來兩個華服女子,衣帶飄飄,環佩叮噹。邊走邊笑,「枉他是個王,一母所生的,同大王比起來差別竟這麼大!」
另一個道,「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只是懦弱得過了頭,倒招人笑話。據說節下進宮拜年,一頭走一頭叫王妃數落。從延秋門罵到銅雀台,只唯唯諾諾的答應,弄得大人訓導孩子一般。」
「自小愛哭出了名,長成了還是個老實頭兒。不是我說,那廣寧王妃也忒獷悍了些,哪裡有這樣對夫主的?說恨起來不叫他吃飯,怪道那麼瘦,瘦得像個蚱蜢。」
一路說著過來,經過彌生面前停了停,偏頭審視她,「這是誰?」看她一身青緣袍襦,笑道,「究竟是男是女?樣貌倒像個女郎,怎麼穿著太學的衣裳?是跟著九王殿下來的?聽聞九王殿下到如今還沒娶親,原來對弟子的挑選頗有見地嚜!」
幾句話夾槍帶棍的,兩個女人手絹掩著嘴,無比隱晦的嗤笑起來。這等小家子氣,看樣子大概是晉陽王的姬妾。彌生本就有些傲性,看不太上這些下等人。相安無事便罷,招惹到她頭上來,還牽搭上了夫子,這叫她火氣直往上竄。老著嗓子道,「二位夫人以背後道人長短為樂么?先前說廣寧王,眼下說樂陵王?我竟不知道,你們晉陽王府是這樣的待客之道!」
那兩個女人交換一下眼色,「脾氣真不小!我們又沒說什麼,倒叫你磚頭瓦塊來一車。問你是什麼人,是男是女,這都問不得了么?」
正要吵起來,後面匆匆來了個人,也是親王的緋衣金帶。身量高高的,不知怎麼卻顯得有些孱弱。白凈的臉,五官極周正。看人的時候和別的慕容家男子不同,不那麼銳利,也沒有鋒棱。目光像水,含蓄而柔軟。
這是廣寧王慕容珩。
不管暗裡怎樣鄙薄,人家終究是王。那兩個花枝招展的女人欠身福下去,「廣寧殿下長樂無極。」
慕容珩是個老好人,臉上永遠是笑吟吟的,「我才進園子就聽人說起我,能充當談資倒也不錯。」轉過身看了彌生一眼,「我知道你,你是九王的女弟子,是謝道然家的女公子。」
陪同廣寧王來的吉甫一味的遞眼色,那兩個女人臉上登時五彩斑斕。陳留謝家在大鄴是鼎盛望族,「生女為後,公主滿門」,說的就是謝家女眷的榮耀。對於她們這樣身份的來說,調侃郎君們兩句反倒無妨,但在出身高貴的女郎面前放肆,就有點丟人現眼了。將來也不知有什麼樣的成就,稀里糊塗得罪了,只怕不是什麼好事。因陪著笑臉告罪,「真是失禮了,我們原當是位少年郎呢,沒想到是謝家女郎。得罪之處,還望見諒。」
彌生看都沒看她們一眼,只對慕容珩俯身作揖,「學生拜見大王。」
慕容珩點點頭,「你家夫子今日也來探望晉陽殿下?」
彌生道是,「這會子正吃席呢,我閑著也無聊,夫子就打發我出來了。」
慕容珩哦了一聲,踅身對吉甫道,「你不用跟著,我過會兒再進去。沒的撞上他們喝酒,我清早上不愛這個,去了反倒掃興。」
吉甫喏地領命,拱肩塌腰的說,「那殿下且散散,小的著人在邊上候著,殿下若有事,只管吩咐他們。」插秧一拜,飛快的揮手,把那兩個嚼舌頭的女人一併支走了。
梅林的這條路上只剩她和廣寧王,這位王性子淡,不是鋒芒畢露的那種人,和他獨處並不覺得壓抑。彌生想起剛剛聽來的消息,再看他委實是瘦,氣色也不大好的樣子,心裡可憐起他來。
「殿下獨個兒來的?」她仰臉笑了笑,「還不出太陽,連著四五天雨雪,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
慕容珩背手和她在甬道上緩緩的踱,「總是這兩天吧!但願早些放晴,再這麼下去秧苗凍死了,莊稼要影響收成的。」
她沒想到這等顯赫的貴胄會關心那麼多,也許只是怕急景凋年鬧得國庫空虛。但總算憂國憂民,很是值得誇讚。
他頓了一下,想起來她可能對這話題不感興趣,忙笑道,「以前常聽說九王手底下有個女弟子,今天可巧遇上了。太學里的課業不是針對男子的么,你在那裡學些什麼?」
「什麼都學。」她開始搬手指,「卜筮、醫藥、書畫、弓矢、天文、棋博、胡書……太學生們學什麼我就學什麼,只可惜沒有刺繡織布,唯獨女紅上欠缺一些。」她又吐吐舌頭,「其實我學什麼都是半瓶醋,常惹夫子生氣的。逼得夫子要把我帶在身邊,方便隨時調理管教。」
慕容珩笑容愈發大了,「你家夫子是盼你成才吧!再說女孩子出來見識見識也是好事。」
她道是,側眼看他,他挺直了脊背。罩紗的袍襦從肩頭飄墜下來,身形雖消瘦,但慕容家的氣度傳承得還是很好的。他是個軒昂的人,只是不知為什麼懦弱得出了名。大約也有些誤傳的成分在裡面吧!她以前聽說過,他少時很聰明,也有學識。聖人曾出題考驗他們眾兄弟,各人發了一團亂麻,叫他們理出頭緒來。別人都忙著梳理,只有他抽刀便斷。聖人問他緣故,他說「亂者當斬」。分明那樣決斷的,怎麼長成了,反而變得優柔寡斷了。
他的眼睛很深邃,嘴唇卻淡得發白。男人這樣的面相,看上去像是身體上有不足似的。彌生作勢望遠處眺望,痛快呼出一口白霧,「風真大!殿下冷么?」
他搖搖頭,「不冷,你冷么?」
這樣的交談實在是鬆散得很,彌生對攏著的手抽出來,對他揚了揚腕上的秋板貂鼠套,「我穿得多,還有這個呢!我是想,若是殿下冷,就用我的暖兜,裡頭還是暖和的。」
他訝然,復一笑,「哪裡有男人戴暖兜的,多謝你的好意。」
女人對弱者天生就有一股保護欲,她生活在男人堆里,也不像別的女孩子那麼多忌諱。沒什麼頭回見面要矜持之類的自覺,他是溫潤的人,似乎不會對誰造成任何傷害。她自顧自把暖兜摘下來給他戴上,指尖觸到他的手背,確實是冷的。她說,「殿下要仔細自己的身子,怎麼連大氅都不穿呢?會凍出病來的。」
慕容珩更驚訝了,愣在哪裡不知怎麼才好。想了想,大概是剛才那兩個歌姬的閑言叫她聽見了,不由苦笑,「你是同情我?」
她裝出一臉意外來,「同情殿下?殿下是什麼人,要我來同情?」說著莞爾,「殿下是在乎別人的閑言碎語?大可不必!下回聽見她們嚼舌頭,就命人把她們捆起來,送到晉陽王殿下跟前請他發落去。晉陽殿下還是京畿大都督呢,連內宅都管不好,拿什麼代理朝政!」
慕容珩緘默,天是冷的,她站在凜凜寒風中,堅強而冰潔。這種性格的女子很少見,柔弱的外表,有顆果敢的心。他調過頭去,手指的觸覺漸漸鮮明。這個冬天的收梢,出奇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