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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寫的是草書。
字體縱逸奔放,運筆跌宕起伏,筆勢馳驟,橫如千里之陣雲,豎如萬歲枯藤,撇如陸斷犀象之角,捺如崩浪奔雷,字與字之間多連綿,筆斷意不斷,一氣呵成,一揮而就,簡約靈動,流暢飛揚。
等著看笑話的女郎們先是呆住了,接著便有人不由自主發出嘖嘖的讚歎聲。
南朝尚文,世家大族更是注重文化修養,她們的眼光和鑒賞力還是很好的。
任周倒吸一口涼氣,失聲驚嘆:「好書法!好詩!」
章不豫等人也讚賞的點頭。
庾濤輕聲一笑。
「利刀剪斷紅絲線,你若無心我也休」,什麼意思?任八娘這是……性情大改了么……
任淑慧本是等著任江城出醜的,卻沒想到任江城會寫出這樣的一首詩,神色大變。
任江城原先所作的詩句哀感頑艷,凄楚可憐,半分骨氣也沒有,如果她將那首詩寫出來,眼下應該已經是笑聲一片了。可是她竟然換了眼前的這首,簡潔乾脆,器識高爽,剛正倔強的氣概之中又顯出通透豁達之意,這讓人如何取笑她?
曲三娘慌了,急得悄悄拽任淑慧,「哎,今天可是千載難逢的機遇呢,你家八娘可以面對面對庾郎君表白心意!她不是為了庾郎君都快瘋魔了么,不是願意為庾郎君死么,怎麼會這樣?不應該啊。」任淑慧看著凝光紙上那如雲天墨舞般的字跡,那透著決絕洒脫之意的詩句,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聲音也顫了,「確實不應該。我還以為……我還以為……」
任淑慧惡狠狠的瞪了任淑英一眼。
任淑英歉疚的陪了個笑臉。
任淑慧就是再怎麼心裡有氣,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也沒辦法發作任淑英,只能瞪她兩眼泄泄憤罷了。
發狠過後,任淑慧心頭湧起一股近乎絕望的感覺。她以為她已經把任江城看透了,看準了,以為她只要給機會,任江城定會不顧一切當眾追逐庾濤這位名門公子,就算當眾出醜也在所不惜。卻沒想到任江城好像跟變了個人似的,輕描淡寫漫不經心的寫出了「利刀剪斷紅絲線,你若無心我也休」,這還讓人怎麼笑話她呢?
「糟了,怎麼辦呢?」曲三娘焦急之態,溢於言表。
任淑慧神色茫然。
周圍的人都在或小聲或大聲的議論著,任江城對他們的聲音卻是充耳不聞。她專註看著凝光紙上這四行大字,又是驚訝,又是喜歡,又有些憐憫。原主還沒有過十四歲生日呢,毫無疑問屬於未成年少女,可她卻不聲不響練出了如此出眾的書法,委實令人吃驚。這位父母不在身邊、和留守兒童一樣孤單無助的小姑娘是下了怎樣的苦功夫啊,才能有這樣的造詣?
任家六娘子任淑貞聽到身邊幾位原本看不起任江城的女郎改了口,誇獎起任江城,臉色沉了下來,揚聲道:「這首詩頗有幾分怪異,讓人看不大明白。八娘,你能仔細解釋一下么?」
曲三娘心中一樂,低聲道:「你家六娘這是逼著八娘提起從前的事、剖明心跡吧?八娘都快著了魔了,哪有那般輕易便放下的。若是細細道來,只怕便會真情流露了。」任淑慧臉上有了笑意,「看不出來,六娘一向魯莽,也有機靈的時候。」
任江城緩緩轉過身。
她生著一雙美麗又明亮的眼睛,眸光中卻透出清冷之意。
「其實,這是佛家的偈句。」任江城不慌不忙的說道:「我也不記得在哪本書上看到的了,覺著順眼,便記下來了。六姐姐,你覺得這偈句如何?可有當頭棒喝之感?」
原本是任淑貞向她發難,現在卻成了她反問任淑貞了。
任淑貞眉毛都要豎起來了,「敢情這不是你做的?」指著凝光紙上那四行大字,怒氣大盛。
任江城一臉無辜,「是我親筆寫的。」
-----這是樓子和尚所作的偈句,雖然他現在並不在場,也不大可能找我算帳,可是我也不能剽竊人家的作品呀,對不對?
任淑貞還在不依不饒,圍觀的女郎、郎君們卻已是心中暗笑了。
南朝盛行清談,士族名流相遇,不談國事,不言民生,不談俗事,只談幽深淡遠的老莊之學。清談可以視為辯論演講,不過,清談不只講究口才,更講究風度,任江城淡然自若,任淑貞煙火氣太濃,高下立分。
任淑貞道:「三姐姐命你當場做詩的!」
任江城臉上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輕輕嘆了口氣,「可是,我前幾天在這裡不慎失足落水,之後精神便不大好,哪裡還能做詩啊?我又沒有七步之才。三姐姐向來便有風度,又疼愛妹妹們,不會怪我的。」
「失足落水?」任淑貞失聲怪叫。
任江城明明是為了私情憤而投河的,現在卻睜著眼睛說瞎話,只承認是失足落水,這讓她怎能不生氣呢。
庾濤臉色一滯。
失足落水?任八娘還真是……和從前大不一樣了呢……
任淑貞還要繼續理論,任周不悅,「八娘已說的這般清楚了,還有什麼好問的?」他是任家大郎,任淑貞雖嬌縱,見了大兄卻也知道畏懼,雖心中不服氣,還是低下了頭,「是,大兄。」
雖然不敢和任周拗著,她還是悄悄的、狠狠的瞪了任江城一眼。
任江城報之以一笑。
任淑慧又是失望,又覺難堪。
章不豫一邊和庾濤等人閑談,一邊沖不遠處一位藍衣女郎使了個眼色。
那藍衣女郎是他同母妹妹,章不凡。
章不凡是位丰容盛鬋的姑娘,見兄長沖她使眼色,淘氣的笑了笑,過去執了任江城的手,親熱的說道:「原來八娘你前幾天是失足落水了啊,真是不小心。以後不要再這樣了,知道么?」
雖然開口誇獎任江城的女郎不在少數,不過公開做出親呢之態的,章不凡卻是頭一個。
章不凡是文鄉侯府的女郎,南朝列侯分為縣侯、鄉侯、亭侯,文鄉侯府屬鄉侯,地位不低,她公開對任江城示好,很有些出人意料。
她開了頭之後,呂別駕的長女呂虹等人也溫文爾雅的和任江城說起話。原本對任江城很排斥、鄙夷的貴女圈子,一下子就鬆動了。
任淑慧眼中金星直冒。
本來是要八娘再出次丑,打落塵埃,再也不能翻身的,誰知會是這樣呢?八娘連從前的污名都快要洗白了,前幾天不過是失足落水……
任江城彬彬有禮和女郎們說著話,言詞婉轉,不卑不亢。
任周對這位堂妹非常滿意,臉上露出愉悅的笑容。
尤其是任江城明知庾濤就在這裡,卻一眼也沒有看過來,真是讓任周高興極了。
庾濤的笑容卻越來越淡。
章不凡和呂虹都很會體貼人,任江城略微流露了疲倦之意,女郎們便關切的建議,「落水之後不過休養了幾天,身體還弱,對么?不如回去歇著吧。等養好了身體,改日再聚。」任江城真的有些累了,客氣了幾句,便和任周、任淑慧等人告辭了,帶上能紅、能白,緩步離開。
將行未行之際,庾濤驀然問道:「方才在山坡之上,你說了什麼?」
他問的突兀,任江城卻沒放在心上,慢吞吞的道:「我只不過是提醒她們,下面來了幾位美男子。當著美人們的面,收斂些好。」
說完,任江城欠欠身,步子輕快的走了。
庾濤看著她嬌弱的背影,忽然覺得牙痒痒。
章不豫眼中卻有笑意閃過。
直到任江城走了之後,任周和庾濤才看到河對岸站著兩個人。
「二郎!」
「廣陽!」
任周和庾濤同時開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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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的時候,是咱們和八娘主僕三人;回去的時候,還是咱們主僕三人。」能紅和能白陪著任江城往回走,能紅快言快語的說道。
能白得意:「來的時候你和我是夭桃、穠李,如今卻是能紅和能白了。」
「好,太好了!」能紅拍掌。
她倆很快活,笑聲如銀鈴一般。
任江城也是嘴角微翹。
「我都記不起來了,為何阿父阿母將阿弟帶在身邊,卻把我留在了刺史府?」任江城隨口問道。
任江城的父親任平生和母親范氏共育有一子一女,任江城是長女,下面還有弟弟任啟。任啟是跟著父母在嘉州的,任江城從沒見過他。
能白忙道:「郎君和娘子唯有八娘一女,很是疼愛呢。八娘出生在江城,彼時北朝南侵,江城兵少,萬難抵敵,郎君和娘子命王媼等將八娘帶回宣州,原打算的是郎君殉國,娘子殉夫,幸虧陵江王殿下及時派兵援救,郎君和娘子才保全了性命,絕境逢生。」
「如此。」任江城心中一暖。
敵軍兵臨城下,任平生和范氏知道力量不夠,城守不住,已存了死志。可是捨不得女兒跟著一起亡於戰火,在城破之前命心腹將她送走,顯然是愛女兒的。
能紅向來是個膽大的,這時臉也白了,「婢子聽王媼說過,彼時北朝鐵騎野蠻得很,但凡攻下城池,都是要屠城的!娘子世家貴女,那時也不知受了多少驚嚇……」
任江城一聲嘆息。
是啊,那時候的任平生和范氏,處境確實堪憂啊。
「那之後呢?阿父、阿母一直沒來接我么?」任江城雖是心中釋然,還是好奇。
既然疼愛女兒,當時特殊情況送回來了,以後條件允許,還應該接到身邊吧?
「一開始是八娘年紀小,不便長途跋涉,之後郎君調任嘉州,和娘子一起回鄉省親,本是要帶著八娘一起走的,可惜八娘忽然生了病,便耽擱下來了。再然後……」能白猶豫了下,不大好意思說,能紅心直口快,接著說道:「再然後,八娘便認得庾郎君了,推三阻四,不肯前往嘉州。」
「這樣啊。」任江城汗顏。
原來是早戀惹的禍……
一邊往回走著,任江城也把思緒想清了:敢情原主就是位留守兒童啊,大概是因為父母不在身邊,教養、親情缺失的緣故吧,長大之後,她成了問題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