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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紅和能白無奈,只好在外等候。
「大人會不會很兇?」「八娘會不會害怕?」兩人都是懸著心。
這時候的任江城還真不是白天落落大方的模樣,而是低垂著頭,恭敬拘謹中又帶著些慌亂不安。
十四歲的小姑娘,第一回被鄭重其事的叫到祖父面前,應該就是這個樣子吧?
任江城沒有抬頭,不過,她感覺到有兩道敏銳的目光從自己身上、臉上掠過,應該是任刺史在仔細的打量她。
也難怪,雖然是住在同一座府邸中的祖孫,可眼下算是頭回單獨見面,孫女對祖父固然畏懼,祖父對孫女應該也有幾分好奇吧。
「抬起頭,讓我看看。」良久,任刺史方緩緩說道。
或許是因為年老的原因,也或許是因為他是一方刺史,平時威嚴慣了,這聲音一點也不慈愛,一點也不溫和。
十四年來都沒有單獨見過面的祖父,任江城對他倒也沒有什麼期待,順從的抬起頭,眼光卻還是向下的,臉上帶著畏怯之色。
唉,滿府只有這位刺史大人是親人,可他是這樣的……任江城心中很有幾分沮喪。
到了這會兒,任江城更加同情原主。小姑娘不容易啊,親祖父都不疼她,無依無靠的,在這偌大的刺史府中,她真是很孤單,很無助。被任淑英等人誘惑引導著做下出格的事,也是在所難免。想帶歪一個孩子,真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
任刺史目光在任江城的面龐上停留許久,屋中一片寂靜。
任江城頗為緊張。
這是怎麼回事?原主的相貌……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么……
約過了半盞茶的功夫,任刺史沙啞含混的低聲喃喃,打破了室內的沉寂,「不像,你和你阿父生的不像……」
任江城啼笑皆非。
孫女和兒子生的不相像,你老人家也至於這樣么。
任江城依舊拘謹的站著,並沒有開口說話。
她對任家的事知道得太少,對任刺史的性情愛好也了解得太少,安全起見,少開口為好。
而且,在她的記憶當中,因為從小便被辛氏的打壓和嘲諷,任江城在長輩們面前總是少言寡語的,並不伶俐討喜。以常理推測,如果辛氏曾經和任刺史提過任江城,肯定會誇大她的笨拙、不合群,她還是三緘其口吧,沉默是金。
「四娘去尋你,以至於耽擱了許久?」任刺史問道。
「是的。」任江城聲音小小的,「我跟四姐姐說了,四姐姐……一直不走……」
任刺史哼了一聲,「你也太沒主意了。」
「是。」任江城聲音更小了,「太沒主意了。」
任刺史半晌無語。
這個八娘,還真的如辛氏所說,沒有大家閨秀該有的驕傲和風度啊。
「看看那封信。」任刺史指指桌案上的信封,簡短吩咐。
「是,祖父。」任江城順從的答應著,走到桌邊,伸手拿起書信。
出乎任江城的意料,書信竟然還沒有拆開。
信封旁就放有裁紙刀,任江城取過來,小心的裁開。
信封很大,裁開之後,裡面竟然又是兩個信封。任江城看了看,「祖父,一封是給您的,一封是給我的。」將寫著任刺史名諱的書信雙手遞給他,自己拿了剩下的一封。
任刺史的那封信信封是土色的,很莊重,任江城的這封卻是淺粉色信皮,一看就是給小女孩兒的。
雖然任江城已是成年人的心境了,可看到這淺粉色的信皮,被關愛被寵溺之感,油然而生。
任刺史不悅,「你阿父這是何意?」伸手接過信,面沉似水。
任江城想了想,小心翼翼的說道:「或許是這封信的內容很重要吧?故此才會和給我的信放在一起,好讓桓郎君一起帶過來。畢竟桓郎君帶的信,那是萬無一失的。聽說嘉州到宣州之間路途遙遠,匪患嚴重,如果是普通家信,說不定會被歹人劫了去。」
任刺史道:「那便托桓家小兒帶兩封信好了,又何必這樣。」任江城陪笑提醒,「或許阿父有什麼私密的話要跟您說,不想讓別人知道吧?桓郎君總歸是外人啊。」任刺史臉色總算好了點兒,也不用裁紙刀,順手將信封撕開,取出信紙,裝出不在意的樣子看了兩眼。
任江城低頭看自己的信,眼角餘光悄悄掃過去,覺察到他臉色變了。
信里寫了啥啊?任江城不由的好奇。
她把自己的信仔細瞧了瞧,只見上面全是白話、家常話,一看就是讓人很有親切感的家書。開頭看到「阿令吾兒」四個字,任江城便覺得一陣暖流從心頭流過,渾身舒暢。
阿令,是任平生和范氏為她取的小名。令,美好之意,雖然她出生在戰火之中,任平生和范氏卻希望她有一個美好的人生。
「阿令吾兒」,任平生和范氏每回有信過來,都是這麼開頭的。
信上說的全是瑣碎小事,讀來卻讓人覺得很是溫馨。
共有兩樣字體,前邊的字體遒勁有力,飛揚挺撥,肯定是任平生的筆跡。後面的字體娟秀嫵媚,飄逸秀麗,是范氏所寫。任平生是囑咐女兒要聽祖父祖母的教導,友愛姐妹,愛惜自己,范氏卻是從穿什麼衣衫到吃什麼吃食,一樣一樣,交待個遍。
「啪」的一聲,任刺史將手中的信拍到了桌案上。
任江城被嚇了一跳。
「管到老子頭上來了!」任刺史額頭上青筋直跳。
任刺史用力甚猛,他手邊的茶碗都被震動了,茶水四濺。
任江城悄悄往後退了兩步,好像想要避開他的怒火。
「大人,怎麼了?」阿伏匆匆從外頭進來。
「沒事,你出去。」任刺史不耐煩的揮揮手。
阿伏俯身,「是,大人。」後退幾步,輕手輕腳的出去了。
任刺史目光從任江城臉上掠過,驀然問道:「八娘,你來猜猜,你阿父的信里都說了什麼?」
任江城一直是低眉順目的,這時卻驚訝的抬起頭,張口結舌,「我,猜猜?」
任刺史定定看著她,「對,你來猜一猜。」
任江城腦子迅速轉了轉,他這麼問到底有什麼目的,想知道什麼?我是表現得聰明一點好呢,還是表現得平庸一點更合適?我好像想到了什麼,可是,要不要告訴他啊?一瞬間,有無數念頭從她腦海中閃過。
「今天,我聽幾位女郎閑談,似乎樂康公主思念京城,想要回去,安東將軍愛妻情深,有意調任,陪公主一起回京。」任江城斟詞酌句的說道:「若此事屬實,那安東將軍的職位便會空缺出來了,不知會由誰接任?祖父,我聽說刺史分為帶兵刺史和不帶兵的刺史,您如今是不帶兵的,將來若是安東將軍回京,宣州的兵權或許會暫時交給您……」
說到這裡,任江城瑩白的面頰上現出喜氣洋洋之色,深施一禮,笑道:「恭喜祖父,您要變成帶兵刺史了!」
任刺史時而狂喜,時而憂慮,臉色由紅變白,又由白變紅,變了好幾種顏色,心情複雜,「八娘,你倒聰明。」
他對孫女們向來是不在意的,覺得女郎沒用,大事完全不懂,每天就知道調脂弄粉,梳妝打扮,心心念念就是如何嫁得如意郎君。卻沒想到,別的女郎聽到樂康公主和安東將軍夫婦要回京的消息后是扼腕嘆息,可惜以後會再也見不著庾濤這位名門公子,任江城卻在他逼問之下,說出這麼一番話來。
別說任江城是年方十四歲的女郎,就算是任周、任召這樣年過二十、有過閱歷的年青人能想到這一層,也算見識不凡,足以使任刺史這做祖父的欣喜安慰了。
心中雖然喜悅,任刺史卻訓斥道:「胡說!帶兵不帶兵由朝廷任命,哪裡是祖父能當家作主的?這話若是傳揚出去,徒然惹人恥笑!」
他雖是口中訓斥,神色中的得意之情卻是掩飾不住,任江城何等聰明,早已看在眼裡,便笑著答應,「祖父教訓的是。不過,八娘也只是瞎猜,這話在祖父面前才敢說,到了外人面前,那是半個字也不會透露的。」
任刺史終於露出滿意的笑容。
任江城暗暗鬆了口氣。
雖然鬆了口氣,任江城卻更奇怪了:我家阿父信中說的應該就是這件事了吧?這不是好事么,方才你發的什麼脾氣啊?嚇了我一跳。
任刺史臉上的笑容沒有持續多久,便又沉下臉,「你阿父幼時很是乖巧聽話,可自打他跟了陵江王……哼,他眼裡還有我么?」
任江城這才明白他方才為什麼不高興。敢情是因為任平生跟隨了陵江王,年紀輕輕官就和他一般大了,現在還出主意教給他如何升職、攬權,刺傷了他的自尊心啊。
敢情不只辛氏、王氏那撥人對任平生夫婦不滿,就連任刺史也……
任江城心中一聲長嘆。
一個人若是比他的家人、兄弟都出色,不巧他的家人、兄弟度量又不夠大,胸懷不夠寬廣,大概就會是這樣的情形了吧。因為他優秀,優秀到把父親、兄弟全給比下去了,所以大家都討厭他,沒人喜歡他。
「可憐的阿父。」任江城對從沒見過面的任平生大為同情。
任刺史沖任江城招招手,任江城往向前走了兩步,「祖父。」
任刺史很難得的臉上有了笑模樣,「你阿父阿母信上說了什麼?」
任江城這時已對他的性情有幾分了解,知道他可不是什麼大方人,忙把信展開在他面前,「吃什麼,穿什麼,不要著涼,不要淘氣,衣食住行樣樣都想管,大概是還把我當孩子吧。」
任刺史掃了兩眼,也便不在意了。
任江城以為信已經看過,自己的使命已經完成,也就可以打道回府了,誰知任刺史今天沒有什麼公務要處理,很有閒情逸緻的命她在一旁坐下,「來陪祖父說說話。」
任江城只好認命的一旁坐了下來。
好在這時凳子已經傳到南方,許多官宦人家平時在家裡並不是傳統的正坐,而是和胡人一樣坐在凳子上的。任刺史書房裡放的也是凳子,坐著倒也不難受。
「八娘,你阿父可有跟你提過陵江王?」任刺史問。
任江城歪頭想了想,「阿父信里似乎提過陵江王,不過只是泛泛一提,沒有多說。」
「那,你對陵江王知道多少?」任刺史又問。
任江城不大確定,「陵江王,是陛下的同母弟弟,是么?」
她自從在這個世界醒來之後,詫異、沮喪過後便態度積極的準備活下去。她努力搜尋過原主的記憶,也旁敲側擊問過王媼許多事,又翻了幾本書,對時事政治雖然說不上爛熟於心,但是桓大將軍、陵江王等閃光的名字,還是很熟悉的。陵江王和皇帝同母,小兩歲,和皇帝的感情似乎不錯,不過多年來一直領兵在外,嘉州、江城一帶都是他的地盤,是諸王之中勢力最大的。自從驅散胡人鐵騎,解了江城之圍,救了任平生之後,任平生一直是跟著他的。也正是因為跟著他,仕途才會格外順暢,一升再升,年紀輕輕,已受封為伏波將軍。
不知怎麼地,任江城覺得任刺史對陵江王很有敵意。
其實任江城覺得很沒必要。人家救了你兒子,提撥了你兒子,這是好事啊,你不能因為你兒子尊敬他、愛戴他,就對他不滿,好像他把你兒子搶走了似的。
這樣也太沒風度了。
不過,這只是任江城的感覺而已,也或許是錯的,事實並不是這樣。
「還有呢?」任刺史追問。
任江城一臉茫然,「還有?我想想……祖父,沒有了啊,阿父沒提過。」
其餘的關於陵江王的事,任江城真的是想不起來了。因為任平生並沒有跟她多說。
任刺史好像鬆了一口氣,臉色和善了許多。
任江城和祖父告別,從書房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下來了,能紅和能白在外頭等得心焦氣燥。
見任江城出來,她倆跟見到親人似的迎上前,一臉欣喜,「八娘!」
任江城心裡暖暖的,笑咪咪道:「沒什麼事,阿父阿母寄來了信,讓我來拿信的。能紅,能白,走吧。」
能紅立即笑逐顏開,「來拿信的啊。」
能白這半天的愁都沒有了,眉目舒展。
阿伏送任江城出去,任江城順口跟他約好了時間、地點,讓他去拿傷葯。
阿伏非常感激,躬身道謝,「八娘,您以後要有用得著阿伏的地方,只管開口。」
暮色-降臨,任江城和能紅、能白由阿伏送出來,在書房院門口分別,四人臉上全帶有淡淡笑意,場景看上去非常和諧。
任家種有大片的松樹林,任江城主僕三人和阿伏分別之後,沿著一條小路往回走。她們過去之後,一條黑色的人影從樹上躍過,像一片樹葉似的飄走。他的速度實在太快,就算有人看見,也會以為自己眼花了。
任江城才走到內宅,任淑貞便帶著兩個婢女大搖大擺趾高氣揚的迎面過來了,「任八娘,今天你害得我被大兄罵,我不會就這麼算了。後天到夫人面前請安,你要當著大家的面向我賠罪,我才原諒你!還有啊,你要做首詩,還像今天一樣當眾寫出來,不過,要好笑的,必須讓人看了就想笑話你!」
你是瘋還是傻。任江城停下腳步打量了她兩眼,半晌無語。
王氏尖酸刻薄,她教出來的這位任家六娘,也格外的沒腦子。
被慣壞的孩子,熊孩子,真是欠打。
「喂,你聽見了沒有?」任淑貞見任江城沒理她,氣勢洶洶的問到了任江城臉上,「你別打算躲啊,這回你躲不掉的。我都已經跟夫人說過了,夫人也答應我了。因為你,我受委屈了,故此我想怎麼罰你都行。」任淑貞得意洋洋的炫耀。
任江城伸手摸了摸鼻子。
孩子,你不是假傻是真傻啊。辛氏背著人答應你的話,一轉身你就這麼明公正道的來告訴我了……有些話你心裡知道就行,不用說出來的,明白么?唉,王氏沒教過你么,壞人不是這種做法啊。
「我知道了。」任江城笑道。
她現在真是累了,得先回去歇歇,等緩過一口氣,再和任淑貞周旋。
任淑貞來了精神,「你答應向我賠罪了?好,到時候我想法子把大兄也請過來,讓他聽聽你是怎麼跟我陪不是的,讓他知道,他今天罵我,我有多冤枉!」
「悉聽尊便。」任江城嫣然一笑。
可憐任淑貞憋著一口氣找到任江城,本來是想和任江城大吵一架,把任江城罵得服氣了,再讓任江城好生央懇她的。結果任江城也不和她吵,也不和她爭,也不央求她,她用盡全身力氣打出一拳,這一拳卻打到軟棉花上了,弄得她沒情沒緒的。
像任淑貞這種急性子的人,任江城這樣對她,真是讓她又氣又怒,百爪撓心。
眼睜睜的看著任江城揚長而去,任淑貞眼裡好像要冒火星兒了。
「喂!」她跑過去追上任江城,笑話她,「喂,樂康公主就要回京了,你知道不?安東將軍也要走,你的心上人很快就見不著了。」
任江城被她一再糾纏,涵養再好也來了氣,便停下腳步,似笑非笑的看著她,慢吞吞的問道:「安東將軍要走?那麼,你是希望有將軍來接任呢,還是不希望有將軍來接任呢?」
任淑貞沖她瞪眼,「廢話,一位將軍走了自然會有另一位將軍接替他,這麼簡單的事,還用說?」
「那就是說,你希望有將軍來接任了?」任江城挑眉。
「希望就希望,怎麼了?」任淑貞被激怒,大聲說道。
她這種脾氣,經不起激,很容易就上當了。
「你有膽子就別改口。」任江城輕蔑一笑。
作者有話要說:先到這兒,明天早八點更新。
謝謝大家的支持,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