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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江城神色如常出了書房。
走出去許久,任刺史的書房已經看不見了,她嘴角才牽了牽,明眸燦爛,露出歡欣喜悅的笑意。
可以離開刺史府,去和阿父阿母團聚了啊。不用每天生活在算計中,也不用再每天看到任家女眷嫌棄的目光了……嘉州的伏波將軍府里只有阿父阿母和阿弟,至親四口度日,一定會很溫馨,很快樂,想想就覺得美好啊……
任江城恨不得立即回去收拾行李,準備啟程。
王媼得知消息之後,眼淚瞬間流了滿臉,「郎君和娘子見到八娘,不知會高興成什麼樣……」能白不敢相信,一迭聲的問道:「真的么?這是真的么?真的很快可以動身了么?」能紅是個行動派,呆了片刻,蹭的一下子就躥到衣櫃前,打算替任江城收拾行裝。
任江城輕盈的原地轉了幾個圈,心裡樂開了花。
任刺史命人給孫家送了信,同意任江城和孫慶之、任淑賢一同前往嘉州。孫慶之大喜,陪任淑賢一起回了趟娘家,再三向任刺史保證,「大人請放心,二娘一向細心妥貼,路上定會照顧好八娘。」孫女婿是嬌客,任刺史對孫慶之還是很客氣的,「八娘年幼,有勞你們了。」孫慶之連稱不敢。
孫家定下的啟程吉日是三月二十六。到了那天,孫慶之和任淑賢會來刺史府把八娘接走。
任刺史同意了。
知道任江城要走,從辛氏開始,任家女眷一起炸開了鍋,「怎麼能放八娘去嘉州呢?她一定會給任家丟人的!」「八娘這一去,會不會從此以後青雲直上啊?」「沒有了八娘,刺史府多冷清啊,以後笑話誰去?」
辛氏面沉似水,一言不發。
王氏急得眼神都不對了,拽拽辛氏的衣襟,低聲又焦急的說道:「有八娘在,三房從年頭到年尾川流不息的往府里送東西,從田裡新產的稻米直至京城最新式的衣衫首飾,簡直是應有盡有。有了那些,府里也省了不少使費。八娘若走了,三房肯定不會接著往家送,咱們多吃虧啊。」
辛氏臉色更差了,「你就會惦記這些。蠅頭小利,也值得放在心上。」
王氏委屈,「我這也是為了任家著想……」
辛氏伸手抿抿鬢髮,坐得越發筆直,「財物是小事,不值一提。八娘涵養禮儀都很差,這才是讓人憂心的地方。聽說范氏很得陵江王妃的賞識,八娘到了嘉州,陵江王妃定會召見她。只怕她到時候會丟任家的臉啊。」
「您說的是。」王氏連連點頭。
同樣是不想讓任江城離開,辛氏的理由可比她方才說的堂皇多了。
任淑貞悶悶的過來了,「祖母,八娘到了嘉州,若和三叔父一樣為陵江王所青目,會不會被哪位王府小郎君聘為新婦啊?要是那樣,我便被她給比下去了。」想到自己以後有可能會比不上八娘,大為氣憤。
辛氏原本臉色就不好看,聽了她的話,眉頭更是皺成一個大大的川字。
陵江王府確有幾位品貌俱佳的小郎君,要說起來任家的女郎是匹配不上的,不過,任平生是陵江王愛將,很受器重,任平生的愛女許嫁陵江王府,並非不可能。
辛氏很不甘心。
那個耽誤了她數年青春年華的女人留下來的孫女,難道就這樣輕易的被放走了?前程還一片錦繡?太沒天理了。
辛氏真想把任江城留下來,冷眼看著王氏、任淑貞等人和從前一樣笑話她、嘲弄她,讓她成為任家的笑料,成為替眾人解悶的低賤之人。辛氏最喜歡看到自己這裡濟濟一堂,任家的娘子、女郎言笑晏晏,談笑風生,你一句,我一句,將孤弱單薄的任江城說得滿臉茫然,誠惶誠恐,手足無措。
欺負任江城是她多年來的樂趣。現在這個樂趣要被剝奪了,她不高興,非常非常不高興。
雖然明知任刺史已經和孫家說好了,辛氏還是忍不住命婢女請了任刺史過來,和他細細商議,「八娘家教不行,放她去了嘉州,只怕會給任家丟臉。」任刺史連連冷笑,「八娘生下來便送回府了,從小便交給你教養。你說她家教不行,是在罵她呢,還是在罵你自己呢?她若真的家教不行,還不是你的過錯么?你反正也教不好她,管這麼多做甚?!」辛氏被說的很是沒趣。
如果任江城是半中間兒被抱回來的,她還可以推說是底子打的不好,已經被養歪了,無論如何努力也矯正不過來。可任江城是才出生不久便被送回刺史府的,當時還在襁褓之中。她實在是沒法賴。
真想要推脫責任,恐怕只能說是任江城生下來便是如此,後天的教化完全沒用。這話便太惡毒了,辛氏不願在任刺史面前現出這麼醜陋的一面,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任刺史拂袖而去。
任刺史既然主意已定,辛氏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不光不再反對,她還很體貼的差出一名心腹婢女去幫任江城整理行裝。
任江城每天好吃好喝的招待著這名婢女,卻不許她接近自己的卧房,也不許她動手幫忙,「你是夫人差來的,我若當真使喚起你,豈不是太過無禮了么?」至於飲食茶水之類,更是絕對不會讓她沾手的。
自打任刺史點了頭之後,任江城高興之餘,又特地交待王媼,「諸事警醒,休要讓人趁虛而入。我若臨時生起病來,可就如了有些人的意,走不成了。」王媼登時便緊張了,「從前郎君和娘子差人來接,八娘便是因為突然生病所以才走不成的。難道當時是有人故意使壞不成?」任江城笑著安撫她,「那也未必,可能只是湊巧了。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謹慎些總是沒錯的,您說對不對?」王媼連連點頭。
能紅和能白也打起精神,格外小心在意。
任江城一邊收拾行裝,一邊和各家女郎告別。其實她在宣州城中並沒有什麼朋友,最近一段時間勉強算得上關係比較好的也只有章不凡、庾涵等人罷了-----確實很勉強,認真論起來,只是泛泛之交。
章不凡性情明快,很為她高興,「恭喜你很快要父女團圓、母女團聚、姐弟聚首了。到了嘉州要寫給我寫信啊,不要忘了我。」任江城笑著答應了。
庾涵知道她三月二十六要離開宣州,笑彎了眉眼,「這麼巧啊,我和我阿父阿母也是三月二十六啟程回京。」任江城微笑,「那我到時候送不了你了,便提前祝你一路順風吧。」庾涵忙道:「你也是,一路順風,平平安安。」
動身的前一天,辛氏把任江城叫了過去。
「八娘,祖母真捨不得你啊。」辛氏拉著任江城的手,一臉慈祥和不舍。
任江城臉上掛著敷衍的微笑,「彼此彼此。不過,祖父有令,我不敢不聽。」
這還是她穿越過來之後頭一回離辛氏這麼近,看著辛氏那張偽善的面孔,心中一陣煩惡。
任江城在刺史府內宅受盡排擠、欺壓,歸根結底還是因為辛氏。如果不是辛氏定要記著那一點舊恨,百般謀划,任江城不會落到這一步。
辛氏似要留任江城長談,命婢女斟上茗汁,「八娘,坐,陪祖母好生說說話。你這一走,咱們祖孫二人不知哪年哪月方能再見面。」
任江城笑了笑,依言坐下。
婢女將一杯熱氣騰騰的、青碧色的茗汁放在她手邊。
辛氏今天心情不錯,神態和悅,「八娘,嘗嘗這茶。聽說你書法很出色,品茗也在行,來,品品這是什麼茶。」眼睛盯在任江城面前的茶杯上,只等著任江城伸手拿起茶杯,一飲而盡……
任江城微笑道:「要知道這是什麼茶,無須品,看一看聞一聞,已經足夠了。」低頭仔細的看了看,道:「此茶葉秀麗微曲,白毫顯露,湯綠清澈,看上去倒像青城雪芽。夫人,您說對么?」
辛氏臉上全是笑,「你喝一喝,不就知道了么?」
「好,我喝一喝。」任江城慢慢舉起了杯子。
辛氏含笑看著她,眼神中既有期待,又有得意,還有幾分焦慮和急燥,複雜難言。
任江城一點一點,把杯子舉到唇畔。
那一瞬,辛氏呼吸停頓。
喝下去了,她就要喝下去了……喝下去她就走不了了……
任江城忽地嫣然一笑,坦然看著辛氏,手慢慢的、慢慢的鬆開,伴隨著辛氏和婢女們的驚呼聲,茶杯「咣」的一聲墜落地面,一聲巨響,一地碎片。
許是茶水太燙了,茶杯落地之後,地面激起一層白色的煙霧。
一地細細小小的碎片,看上去觸目驚心。
「你竟敢……竟敢……」辛氏吃驚的張大了嘴巴,彷彿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幕是真的。
任江城溫柔的笑,「抱歉,一時手滑,把杯子給摔了。」
她口中說著抱歉,卻哪有半分歉疚之意?眼神中全是輕蔑。
辛氏怒喝:「八娘大膽,這茶杯你分明是你有意摔的!」
「哪裡,是你想多了。」任江城愉快的看著她,「這茶杯是均山窯,質地細密,釉色均勻,又是很漂亮的淡青色,我喜歡的不得了呢,哪裡捨得摔它?請相信我,這次真的只是失手。」
辛氏怒目盯著任江城,額頭青筋直跳。
她越生氣,任江城笑得越溫柔,「夫人,錢財乃身外之物,不必為一個茶杯生氣上火。我還放著兩件上好的均山窯,便送給您好了。您挑中哪件,便是哪件。別跟我客氣啊,等我回到我阿父阿母身邊,再添新的便是。」
辛氏定定看了任江城許久,胸中怒火熊熊燃燒,差點兒沒把她自己給點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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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六,孫慶之和任淑賢夫婦準時來刺史府接任江城。
孫慶之很迷信,啟程的時辰是提前請易學大師卜算好的。吉時已定,不便多耽擱,所以和任刺史見禮寒暄過後,便出門登上牛車,直奔郊外。
任江城帶的婢僕並不多,除王媼、能紅、能白之外,還有兩個小丫頭、兩名僕從。
孫慶之和任淑賢則是各帶了五六名婢女、僕婦服侍,車夫和僕從加起來也有七八位。
出城之後地方空曠,車速便快起來了,任江城擔心顛著王媼,命能紅多拿幾個墊子,「墊得厚厚的,會舒服許多。」
能紅笑著答應了,要去拿墊子,正在這時,前方傳來刺耳的利器破空之聲!
「什麼情況?」任江城心中一凜,「這才出城多久,便遇到賊人了么?好猖狂的賊。」
「放下財物,留下美人,便饒爾等不死!」粗獷狂野的男子聲音響徹雲宵。
「放下財物,留下美人!」他的手下跟著大聲嚷嚷,中間還夾雜著馬蹄聲、呼嘯聲、狂笑聲,聽上去混亂之極。
「有劫匪啊,怎麼辦?八娘,王媼,咱們應該怎麼辦?」能紅和能白滿臉懼色。
王媼撲到任江城背上,從身後緊緊抱著她,「八娘莫怕,乳母保護你!乳母拚死也要保護你!」
任江城感動的拍拍她的手,「您的心意我還能不知道么?乳母,您先放開我,讓我拿件東西。」哄王媼鬆開手,她從座位下面取出自己的□□和箭,「莫慌,慌也沒用……」
車的帷幕被掀起,一個青色人影敏捷之極的上了車,「八娘莫怕,有我呢。」
是任江城曾經留意過的、自嘉州而來的那名面生僕婦,阿蘆。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大家,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