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久別重逢(2)
傅籌微笑,面容是一貫的溫和道:「你沒事就好。這裡風大,你頭髮都被吹亂了。」他抬手幫她理了理額頭散落的幾縷髮絲,將其別在耳後,溫柔而熟練,彷彿這個動作他做過無數遍。漫夭不自然地撇開頭,殊不知,這種情境下的這個動作看起來像極了新婚不久被丈夫肆意疼愛的嬌羞少婦。
宗政無憂看著,眼睛里像是扎了一把刺,瞳孔遽然一縮,重重別過頭去,咽下一腔苦澀。到底是夫妻,一年的相處,早已漫過了他們之間的短短十數日。而她與另一個男人的生活,果然如那幾百個日夜裡他每日聽人稟報的那般琴瑟和鳴幸福無比。
他抬頭,望了眼潑墨一般顏色的天空,心涼如水。最後冷哼一聲,拂袖離去。
夜色這樣濃郁,掩映了他周身的孤寂,卻掩不住他眼底神色的黯然。
觀荷殿燈火輝煌,將夜點亮得如同白晝。
大殿里的官員及女眷們各就各位,漸漸安靜,等待幾位主角的到來。而闊別京城一年的離王宗政無憂的入殿令已然安靜的大殿再度沸騰起來。這一年來江南的繁榮,令很多大臣對這個狂傲的皇子又有了新的認識。他們雖知離王脾性,卻仍然不約而同地起身相迎,將一身冷冽氣息的尊貴男子圍在中央。
大殿里的小姐們皆是目光一亮,有些年紀小沉不住氣的女子忍不住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目光痴痴地望著那被百官簇擁著穿了一身綉有金龍暗紋的白衣男子,再挪不開眼光。
宗政無憂今晚的耐性似乎格外的好,不僅沒有對那些迎上來的官員冷眼相待,甚至還淡淡的打了招呼。令那些受慣他冷眼的大臣們受寵若驚,比得到皇帝的賞賜還要開心。
直到漫夭進殿,宗政無憂拿眼角冷冷地瞥了一眼她被傅籌緊緊握住的那隻手,面無表情地走出大臣們的包圍,選了一位置坐下,那位置正好在漫夭的正對面。她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他是喜是怒。桌下,傅籌仍然握著她的手,始終不曾鬆開,先前一路過來,傅籌沒問她為什麼會和宗政無憂在一起,關於她和宗政無憂之間的一切,他從來閉口不提,彷彿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看見。
塵風國王子寧千易是隨臨天皇一起入的殿,從踏進觀荷殿的那一刻起,寧千易熾熱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漫夭的身上,漫夭淡漠有禮的和他打招呼,彷彿第一次見面,令寧千易即將出口的擔憂和詢問都收了回去,他的笑容依舊大氣爽朗,只是再看她時的眼神不如七日前的那麼明亮,而且似乎還多了幾分深深的遺憾。
作為臨天國的貴賓,寧千易的座位在漫夭的上首,他不斷地朝她望過來,漫夭始終垂著眼,誰也不看。
宴會開始,舞樂齊上,眾人舉杯同飲,清一色的茶水。
塵風國人好酒,臨天皇特意命人單獨為塵風國王子準備了美酒,寧千易也沒拒絕,三大碗烈酒入腸,笑容依舊,話卻變得稀少。
席間,那些小姐們開始獻藝,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盡展所長的同時,眼睛全部盯在默然靜坐的離王身上,美目流轉,秋波頻送,只盼望以一己才華留住那個人上之人的優秀男子的目光。然而,從始至終,宗政無憂連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自顧自的飲茶。
臨天皇皺著眉頭看了他一眼,朝寧千易笑道:「王子以為我朝女子與貴國女子相比如何?」
寧千易笑道:「貴國女子雖無我國女子馬上之颯爽英姿,但端莊嫻雅,才貌不凡,令小王大開眼界。」
臨天皇開懷道:「那王子以為她們之中,誰更勝一籌?朕賜她公主封號。」言下之意,已讓寧千易選妃了,選中之人,會被封為公主。
寧千易禮貌地朝席下眾女子看去,目光一一掠過那些目光閃爍的小姐們,這些女子的相貌美是美,但在那一名女子的映襯下,都成了庸脂俗粉。而他想要的妻子,是一見傾心從此令他魂牽夢縈的絕世女子,不僅要姿容絕世,還要有過人的膽識,臨危不懼,有情有義,這幾年輾轉各國,終於被他遇到一個,卻已經是別人的妻子。寧千易搖頭,對臨天皇抱歉道:「貴國美酒果然名不虛傳,小王一時貪杯,竟飲得多了,現下有些頭暈,不如先讓離王品評。」
臨天皇目光微微一沉,不動聲色的掃了眼面色冷漠的宗政無憂,眉頭一皺,對席下一名身著碧色紗裙尚未獻藝的美貌女子道:「雅黎,朕聽聞你近日習了一支舞,跳來為大家助助興。」
被提名之綠衣女子名叫孫雅黎,是當朝丞相之女。此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尤其舞姿一絕。她聽聞皇帝叫她,連忙起身應了聲「尊旨」,然後款款步出席位,來到大殿中央,鼓樂齊響時女子嫣然一笑,曼身起舞,身姿輕盈如同振翅欲飛的蝴蝶。
百官看了直點頭稱讚,這時,兩座閣樓相連的長廊之頂忽然垂下一根五彩錦緞,女子旋步,在飛揚的輕紗中挽了那跟彩色錦緞,輕輕縱身一躍,以無比美妙的姿態朝與之相鄰的三層閣樓飛去。
風吹動女子烏黑的長發,舞動她柔軟的長裙,紗袖飄舞間,女子竟宛如奔月的嫦娥仙子。
「嫦娥奔月!」
不知是誰驚呼一聲,引得始終垂眸的宗政無憂面色一變,驀地抬頭。
與此同時,高位上的臨天皇冷峭深沉的眼神也變了幾變,望著飛向高樓的翩然身影,腦海中浮現許多年前的一幕。
女子一身白衣在他冊立四妃的大典上跳了一支舞,艷驚四座,令本就如仙一般純凈美好的女子仿若奔月的嫦娥仙子,他當時喜不自抑,以為她不怪他,卻不知她當時重病纏身。記得那一舞畢,女子站在丹陛之下,雙目浮淚,卻笑著對他說:「臣妾以此舞……恭祝陛下喜得四位美人相伴,從此江山穩固,美人在懷。而臣妾體弱福薄,不適合再侍奉陛下,願自請搬入清心殿,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她是那麼堅定而決絕的向他請命,自求搬入冷宮。那段日子他忙於政務,不知她身染寒疾未免他擔憂而隱瞞不報,他以為她一切都好,以為她能接受他娶一個傅鴛便也能容忍他冊立四妃,卻不料冊妃之事令她急痛攻心,致使剛剛出現好轉的病情再度加重……
她對他說:「你曾經說,一生只娶我一人。當年,你為形勢所迫娶傅鳶為妻,我理解你肩負黎民百姓天下蒼生之重任,你說等你登上皇位,便只要我一人做你的妻子,如今你又為了穩固朝堂,再納四妃,我仍然理解你身為皇帝許多事身不由己,但是我……不能再原諒你。我不怪你,怪只怪,我愛錯了一個皇帝!」
那一日,她一口血噴出,倒在冰冷的地上,從此一病不起。他日復一日守在她床前,不論他說什麼做什麼,她卻再也不肯看他一眼。
往事如煙,一切都隨著時光流逝,唯有那名女子在他心底刻下了永遠也抹不去的傷痛與悔恨。忽然悲從中來,眼中一片哀傷濃郁。
宗政無憂亦是定定望著那三層閣樓之頂翩然起舞的身影,目光一瞬不瞬,思緒飄遠。
清冷的宮殿,一個四歲的男孩依在重病的母親床前,笑著對母親說:「母親跳舞的時候,像仙女一樣好看。」
女子慈愛地撫摸著男孩的臉,溫柔笑道:「等母親的身子好些了,再跳舞給我的憂兒看,好不好?」
「那母親要快快好起來……」
那時候,他知道自己是支撐母親活下去的全部動力,所以,即便他那樣擔憂母親的病情,他也還是會笑著與母親說話,裝作什麼都不懂,讓重病的母親不捨得拋下他,卻沒想到,最後害母親死的那樣慘……心口一陣一陣抽搐,他握著杯沿的手已是一片青白顏色。
三層閣樓之上,綠衣女子一舞仍在繼續,底下的那些女子們或羨慕或嫉妒,卻都如周圍的人一樣看得入神。
漫夭不經意朝對面望了一眼,發現對面男子面色蒼白,深沉而邪妄的鳳眸里閃過一絲濃郁的悲傷,就像以前她在離王府偶爾聽他提到雲貴妃時的表情。再看臨天皇,同樣神思恍惚,悲傷流溢。想來,綠衣女子的這支舞定然和雲貴妃有關,而這名綠衣女子顯然有備而來,離王妃之位,非她莫屬了!
心裡忽然窒悶難當,彷彿夏日的暑氣一下子全部湧進了她的肺腑。
「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傅籌發覺她面色有異,附耳低聲問道。
漫夭連忙垂眼,淡淡搖了搖頭。有宮人上了新茶來,她端起一杯便飲,動作有些急,卻不知廣袖一角被掛在了何處,導致杯子還沒遞到唇邊,手中茶杯已被打翻,一滿杯滾燙的茶水盡數潑在了她的左肩,順著傷口的位置往下流淌,灼辣辣的痛感似乎一直延伸到了心底。
青瓷杯掉在地上摔成了幾瓣,清脆的響聲混在優美的鼓樂之中尤為刺耳。鼓樂齊停,沉浸在絕妙舞姿中的眾人回過神來,聽到傅大將軍緊張的詢問:「容樂,你怎麼樣?可有燙著?」
傅籌拿了帕子為她擦拭,漫夭怔怔轉頭,望了他半響卻沒說話。之後,她低眸看自己的衣袖,那樣柔滑的錦緞,與被打磨得極為光滑的桌角,這樣也能掛上?當真奇了。也難怪周圍的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她,好似她是故意想破壞這場選妃宴,就連臨天皇看過來的眼神都帶著審視和不悅。
唯寧千易還關心詢問:「公主燙傷了?要不要緊?」
漫夭正想回話,就聽對面男子聲沉如水道:「傳御醫。」
「不用。」漫夭連忙阻止,抬眼間對上那雙邪妄的鳳眸,此刻,宗政無憂正直直望她,目光竟有幾分奇怪,她慌忙撇開眼,淡淡道:「不礙事。一杯茶水而已。掃了大家興緻,容樂十分過意不去,還請各位繼續。」說罷起身行禮致歉。
鼓樂再次響起時,她聽到對面傳來一聲冷哼,宗政無憂眼寒如水,周圍的人也都沒了觀舞的興緻。孫雅莉堅持著跳完這一舞,下了閣樓回到大殿,眼中隱藏的濃濃敵意令漫夭感覺如芒刺在背。看來,今日又有麻煩了。
果然,孫雅莉並沒有回到屬於自己的座位,而是直接走到漫夭面前,微福一禮,語調聽起來很是恭謙,道:「都怪雅黎跳得不好,害公主打翻茶杯燙傷玉體,雅黎向公主賠罪了!」
這一賠罪,丞相家千金的端莊得體、謙卑大度,與她這一國公主的魯莽失儀形成了強烈對比。
漫夭在心裡嘆氣,面上卻禮貌笑道:「孫小姐這麼說,容樂真是要無地自容了。孫小姐舞姿出眾,令容樂大開眼界,只怪容樂當時看得太入神,才會失手打翻茶杯,驚擾了各位,十分抱歉。」
孫雅黎嬌笑道:「久聞公主貌比天仙姿容絕世,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叫雅黎好不羨慕。」
「小姐謬讚。」漫夭淡淡回應,心知這女子這般盛讚,怕是還有后話。
果不其然,孫雅黎很快又道:「雅黎聽聞啟雲國的女子最善音律歌舞,想必公主對琴曲更是精通。雅黎從小便喜歡撫琴,尤其喜歡『高山流水』一曲,並為伯牙、子期的故事深深感動,一直盼望有朝一日能得一琴中知己,共彈一曲『高山流水』,正巧這裡有兩座琴台,雅黎冒昧相邀,不知公主可會嫌棄?」
孫雅莉說完,微微挑了挑眉。
啟雲國女子善音律歌舞是不假,但她們擅長的是琵琶而非古琴。先前傳言容樂長公主無才無貌,雖然容貌與傳言不符,但這一年來,她行事低調,從未在人前展示過任何的才藝。外人對她的印象,除了美貌,也僅僅是她曾設計過一個美輪美奐如仙境般的茶園。
今日本是選妃宴,在座的未出閣的女子展示才藝為的是取悅離王以爭得離王妃的位置,倘若她真應了孫雅黎的邀請,若是贏了,她一個有夫之婦搶了這些女子的風頭自是不妥,況且人盡皆知,她大婚之前便失身於離王,如此一來,自有不忘舊情之嫌。若是她輸了,那便是技不如人愧對她一國公主的身份,丟了啟雲國的臉面。倘若她不應,別人又會說她徒有容貌卻無才德,這些她倒是無所謂,關鍵今日有塵風國貴客在場,她的身份代表的就不只是她自己,而是一個國家的禮儀。
應與不應,都是錯。
漫夭蹙眉,感覺到周圍無數雙眼睛都在盯著她看,有妒忌、有計量、有幸災樂禍,還有一部分在等著看她笑話。
對面九皇子低聲道:「七哥,這個孫雅黎人長得倒是美,舞也跳得好,就是心眼太小,她這明顯的就是在為難璃月嘛!你可千萬別選這種外表看起來端莊大方其實是小肚雞腸的女人做我的嫂子。」
宗政無憂沒說話,淡淡掃了眼綠衣女子,眼光冷若冰霜。
孫雅黎見漫夭半響沒動聲色,看不出她在想什麼,便轉而朝臨天皇行禮請求:「請陛下恩准。」
這是兩國女子的較量,孫雅黎的琴技不凡乃眾所周知,臨天皇自是沒有異議,卻也不好直接下旨,便端著不開口,只將目光轉向不動聲色的漫夭。
丞相夫人見狀,忙對孫雅黎斥道:「雅黎,你太不懂規矩了!公主身份尊貴,哪裡是咱們這種身份可以高攀的!」說罷便去拉了孫雅黎跪下,請罪道:「臣婦教導無方,雅黎年紀輕,不懂事,冒犯公主,請陛下恕罪!也請公主寬恕!」
這下好了,又多了一條自恃身份目中無人。這母女二人,是非要逼她應下不可。漫夭看了看對面閣樓之琴台背後的帷幕,心中一動,緩緩起身,不慌不忙走下席位,微微笑道:「孫夫人言重了。容樂只是擔心自身技淺音漏,恐污了陛下、王子及眾位大人的耳朵,才一時拿不定主意。」
臨天皇笑道:「公主不必謙虛,朕,也想聽聽啟雲國的琴音。來人,備琴。」
漫夭回眸望向對面閣樓上的那座琴台,似思憶又似懷念道:「那琴台,雲紋雕刻,帷幕在懸,與容樂從前在啟雲國皇宮所用的那座琴台倒有幾分相似,看上去真是親切。」
臨天皇立刻吩咐:「將公主的琴擺到對面琴台。」
孫雅黎到底年輕,沉不住氣,眼中已有得意之色,心想,她在這大殿中自能受人矚目,而對面琴台距離雖然不遠,但同等的琴音,從對面傳過來勢必會弱上幾分,這正合了她的心意,連忙笑道:「公主,請。」
漫夭點頭,扶著泠兒的手朝對面琴台走去。迎面有風吹來,抖動她的衣袍,她的腳步看上去有些虛浮,令人不禁懷疑,擁有這樣纖細單薄身軀的女子,能彈得出那樣大氣的曲子嗎?
出了大殿,走在兩座樓閣相連的長廊上,漫夭唇邊淡定的笑容慢慢消失,她看了眼曲折幽靜的長廊,緩緩抬手撫上左肩,在走到長廊拐角處的時候,掌心聚力朝傷口處猛地一震,一股撕裂的疼痛猛烈襲來,她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晃,在泠兒還來不及扶住她的時候,已然撞上了長廊的拐角。
堅木雕刻的犄角對準的位置,正好是她的左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