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角色倒轉(2)
漫夭微微一笑,忽然指尖流動,一串清揚隨意卻能盪人心魂的音符緩緩流傳開來。短短的一串,在這月光籠罩、宮燈影搖、荷花滿池的夜景之中,那聽似飄渺、柔中有剛的短短一串,彷彿要直接撥到人的心底里去,卻又在將達未達之時,遽然停住,叫人意猶未盡,好不難受。
這一串音符,漫夭是要告訴別人,她並非技拙才找人代替。也是在警告那些人,她雖淡然處世,不喜與人爭鋒,但並不代表別人找上門來她會忍氣吞聲,任人欺辱。她抬眸看了眼對面琴台臉色大變的孫雅黎,輕輕笑道:「這琴有些不合手,麻煩這位公公再取一架來。這一架就放在這裡,我還要再比較一番。」
公公領命去了,不到片刻就送來了另一架琴,漫夭點頭道:「你們都退下吧。泠兒彈琴,不習慣身邊有旁人。」
周圍的宮女太監都應聲退下,這座大殿里就剩下漫夭、傅籌、泠兒三人,兩座閣樓相對的位置都是半敞開式的建築,坐在對面大殿之中能看見這裡帷幕之前的情景。
漫夭象徵性的瞧了瞧,低聲跟泠兒交代了幾句,將其中一方琴拿到琴案之後,順著地板輕輕推到帷幕背後,然後才起身離開,到了被雕花屏風遮擋的樓梯口,又悄悄轉到帷幕背後。
傅籌跟在她身邊,靜靜地看著她。直到她盤膝坐地,將琴放在身上,他才明白她的意圖。他先前就很納悶,以泠兒的性子不大可能擁有高超的琴藝,原來她只是拿泠兒做了幌子。他再一次感嘆她的聰明,就如同一年前的那場布局,對形勢以及各方人心都把握得恰到好處。只不過,這一次,她對自己也夠狠!
琴聲揚起,她染了鮮血的十指在琴弦上飛舞撥動,絲毫不顧及左肩的傷勢。這一幕,令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初入軍營,孤身奮戰,為奪軍功,既要躲著敵人的明搶,也要防著身邊人的暗箭,周圍沒有一個可以信任的人,能依靠的,也只有自己。
人生便是這樣殘酷,有時候,為環境所逼,對自己殘忍,也是不得已的一種手段。看著她蒼白的面容,染血的左肩,她平靜蒼涼的眼神,薄涼帶笑的嘴角,總能牽動埋在他內心深處的疼惜。
「容樂,你有傷在身,讓我來。」一段音符結束后,他按住她的手。
漫夭抬頭,看到他眼底的溫柔憐惜,不似平日里永遠也看不穿的溫和面具。她微微一怔,淡淡拒絕道:「男子和女子的琴音,有差別。」
帷幕前方,泠兒很有禮貌地說道:「孫小姐,該您了!」
孫雅黎的琴音,韻律悠揚清悅,如淙淙流水,讓人倍覺舒暢。果然是技法純熟,只可惜少了一份內心的恬靜和淡然,聽起來雖動人卻不足以動心。
而漫夭的琴音,古樸蒼茫,錚然鏗鏘,令人如臨高山之巔,陡然心胸開闊,心緒澎湃。可每每即將到達巔峰之時,卻又逐漸收勢,給人一種不能完全盡興之感。
高山流水,流水高山,兩人的琴音聽上去似是不相伯仲,各有優劣。但真正的箇中高手,必能聽出其中差別。一個全力施為,一個有所保留。
觀荷殿里的眾人面色不一,有驚詫,有思疑,有讚歎,也有少數不懂琴音的不以為然。
一名琴技不俗的女子感慨道:「想不到容樂長公主身邊一個小小婢女都有如此琴藝,那容樂長公主的琴技豈不是登峰造極了?」
一名對孫雅黎先前搶盡風頭很是不滿的女子道:「孫小姐自以為琴技京城第一,無人能比,什麼人她都不放在眼裡,今日還想盡辦法挑戰容樂長公主,想不到……卻是自取其辱!哼!看她以後還那麼囂張!」說完捂著嘴發出低低的笑聲。
孫雅黎咬著唇,回到座位,面上一陣紅一陣白。這場琴技之爭,誰勝誰負,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一場波濤暗涌的晚宴終於在琴聲中落下帷幕,但離王與塵風國王子都還未能定下妃子的人選。
傅籌和漫夭來到為他們安排的寢居,叫了御醫為她看診,開了方子,傅籌堅持親自為她包紮傷口,這時,九皇子送來一個白玉瓷瓶,說是治外傷的靈丹妙藥,漫夭本想拒絕,九皇子沒給她機會,迅速將藥瓶塞進她手裡,擠眉弄眼道:「七哥叫我送來的,你不要就自己去還給他。」
九皇子說著挑釁地望一眼傅籌,然後走了,漫夭看著手中藥瓶發獃。
傅籌笑道:「既然離王有心,我們可不能辜負了他。」
他很自然地從她手裡拿過藥瓶,開始動手替她處理傷口,漫夭疲憊的靠在床頭,輕輕瞌上眼,痛感愈加的清晰透徹。
泠兒在旁邊想事情想得入神,等漫夭傷口處理完了,才開口問道:「主子,我不明白,您明明可以勝過孫小姐的,可為什麼……」
「為什麼我要故意控制在和她同一水平?」漫夭緩緩睜眼,接了一句,卻沒有下文。
她可以贏過孫雅黎,讓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輸得很難看,但她卻不能讓臨天皇下不了台。只要保持在伯仲之間,那便是勝了孫雅黎,又不至於讓臨天皇在塵風國人面前失了顏面。這之間分寸的掌握,極為不易,甚至比全力施為還要難上許多。更何況,一個婢女的修為本就擺在那裡,若是太過了,就等於昭示其中有異。
傅籌為她搭上薄被,目光深遠地笑道:「不勝,已是勝了!」
不勝而勝。她輕輕的笑,眼中滿是無奈,沒有一絲勝利的喜悅。
第二天一大早,太陽還沒冒頭,寧千易前來探訪,漫夭以身子不適不便見客為由拒絕了。
這一日的選妃宴,她沒去參加,昨夜沒睡好,現在腦子有些沉。遣退下人,獨自坐到院子里的長廊下,身邊一株石榴開著花,顏色有些枯敗,風一吹,沒了生氣的花朵落了下來,萎靡在她蒼白的手指上。她手中還握著那個白玉瓷瓶,背靠廊柱,抬起目光望向重重樓閣之外的一處,眼神飄渺無依。
過了這半日,孫小姐便不再是孫小姐了吧?臨天皇中意的人,也是那群女子中的翹楚。以後人們會叫她離王妃,她會同那個男子一起出現在京城各處,會和他同床共寢,琴瑟和鳴。宗政無憂會像昨晚抱著她那樣去抱著孫小姐,孫小姐卻不會像她一樣呆愣怔忪,而是羞怯喜悅,心跳如鼓……
心驀地一痛,她直覺地閉上眼睛,止不住翻騰奔涌的狂亂思緒。原以為時隔一年,她可以做到心如止水,可這短短十幾日,因他歸來,她的心湖被攪亂無數次。原來她並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麼堅強淡定!
「主子,您怎麼起來了?」
泠兒回來了,漫夭緩緩睜開眼睛,已走到她面前的泠兒單純的面孔流露出對她的真切關懷,她心中一動,突然問道:「泠兒,你想不想離開這裡?」
泠兒愣道:「主子是要提前回將軍府嗎?」
漫夭搖頭,將軍府不是她的家。
「離開京城。」她淡淡的說。
泠兒目光一亮,興奮道:「主子要回皇城?」泠兒所說的皇城是啟雲國國都。
漫夭再次搖頭,那裡也不是她的家。
泠兒愣了愣,「那主子想去哪裡?」
去哪裡?漫夭也不知道,只是突然想離開了,遠遠的離開。她說:「去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遠離皇權,遠離陰謀鬥爭,過平靜生活,讓別人都找不到我們……」
她說著凄涼地笑起來,這世界會有那樣一個地方嗎?一個可以容納擅離和親之地的和親公主的安寧之處。
泠兒慌忙道:「那可不行,皇上不會答應的。」
漫夭淡淡道:「我不需要他答應。」
泠兒怔住,提醒道:「主子您是認真的?您忘了嗎?您每個月用來抑制頭痛症的藥物,只有皇上才有。」
漫夭心下一沉,這才想起她還有頭痛症,無人能治的頭痛症,只有皇兄手裡有葯。她自嘲而笑,作罷,望了一會天,才又開口道:「泠兒,你不是最喜歡看熱鬧嗎?怎沒去聖蓮苑?」
泠兒回道:「我去了,選妃宴結束了我才回來的。」
漫夭微愣,這麼快便結束了?好像還不到一個時辰。她看著手上開敗的枯萎花瓣,深褐的顏色襯著她略顯蒼白的肌膚,顯得格外凄涼。眸光暗垂,她輕輕攢緊了手心的藥瓶,隨口問了句:「是孫小姐么?」
那個千方百計想給她難堪的女子,無非是為了她和宗政無憂曾有過一段糾纏的孽緣。她徑直想著,卻見泠兒搖頭。
漫夭奇道:「不是她?那是誰?」
泠兒道:「誰也不是。主子,離王他……誰都沒選。」
漫夭詫異抬眼,坐起身來問道:「為什麼?」
這次選妃宴不是經過他同意的嗎?他這樣臨時反悔,只怕臨天皇要大發雷霆了。
泠兒搖頭說:「我也不知道原因。反正聽說當時有位小姐正準備唱歌,離王突然叫人擺了象棋,說誰能和他對弈一局,他就選誰做他的妻子。」
「象棋?」漫夭心中一震,直覺問道:「然後呢?」
「然後,那些小姐們都不會啊,認都不認識。大臣們都在私底下議論,說離王是故意刁難,他們心裡有氣都不敢發作,面色很難看。臨天皇叫人送塵風國王子回去休息,讓大臣們都散了,還讓所有宮女太監都退到十丈以外去。」
十丈以外?漫夭心下一驚,臨天皇這回是真的動怒了!宗政無憂也奇怪,若是一開始便無心選妃,為何又要同意辦這個選妃宴?
觀荷殿外,白刺刺的日光照在湖面上,湖水隨風而動,盪起波潮,折射到半敞的大殿裡頭,晃得人眼睛疼。
此時的觀荷殿,方圓十丈內,除了臨天皇父子二人,再看不到一個人的影子。
臨天皇腳步沉沉地走下龍椅,盛怒的眸子緊緊盯著他一生中最心愛的女子為他留下的唯一的孩子,胸口不住地起伏。
宗政無憂卻是鎮定悠閑的坐著,面無表情地把玩著手中一枚黑子,對於朝他走來的怒容滿面、隨時都會發作的帝王他看都不看一眼。
臨天皇怒不可遏,來到他面前拂袖一揮,好好的一盤棋被稀里嘩啦地掃到地上,白玉棋盤碎成幾半,棋子四下滾開。臨天皇仍不解氣,又飛起一腳,宗政無憂面前的那張桌子便橫飛了出去,咣的一聲,撞上大殿外頭的雕花柱子又彈了回來,木架四散,木屑飛揚。
青花茶壺碎裂,茶汁茶葉濺了滿地都是,整座大殿,一片狼藉。
宗政無憂這才抬眼,眼光冷漠,像是看著一個與他毫不相干的人。
臨天皇心頭一涼,嘴上質問道:「你從始至終,根本就沒打算選妃,是不是?枉朕為你操碎了心,你卻戲弄朕!你到底要致你父親的顏面於何地?」
臨天皇情緒激動,痛怒滿目。
宗政無憂卻面無表情,淡淡反問道:「我何時戲弄你了?」
臨天皇怒道:「你明知這象棋天下女子無人會下,還擺出來當做選妃的條件!你敢說你不是事先盤算好的?」
宗政無憂反問道:「誰說這象棋天下女子無人會下?」他忽然垂了眼光,語氣複雜難辨道:「她就與我,棋藝相當。」
「她?」臨天皇皺眉,愣了一愣,問道:「誰?」
宗政無憂沒回答,低眸望著地上被摔碎的白玉棋盤,一抹似淡似濃的哀傷輕輕劃過他的眉梢眼角,消失在他眼底深處。
臨天皇目光一怔,「你說的是容樂長公主?莫非她……」
臨天皇忽然頓住聲音,急切地蹲下身子緊緊抓住宗政無憂的手臂,先前強烈的怒氣一瞬間蕩然無存,只剩下深深的期盼,壓低嗓音問道:「容樂長公主……是從那個世界過來的人嗎?無憂……她可有告訴你,如何才能去往她們那個世界?你母親……」
「我母親十四年前已經死了!」宗政無憂突然截口,重重甩開臨天皇的手,冷冷道:「你以為那樣悲慘的死去,母親還能在另一個世界活著嗎?即便活著,母親也不會原諒你。」
「永遠不會。」
一字一頓,冰冷無情。
臨天皇身軀一顫,像是突然被人狠狠打了一棍子,臉色倏然慘白。
十四年前如噩夢般的慘烈一幕遽然從眼前掠過,一下子抽幹了他的力氣。臨天皇跌坐在地上,平日里帝王的威嚴不復存在,只剩痛悔填心,肝腸寸斷。
宗政無憂目光一痛,立刻瞥開眼,又道:「七日前的刺殺案,與她無關,你別打她的主意,否則,我不會袖手旁觀。」
他的神色有多堅定,口氣就有多強硬。
臨天皇抬眼看他,許久都沒再說話,胸腔內有一股血腥氣因方才激烈的情緒起伏直往上涌,他皺了皺眉頭,悄然平復下去,沉聲提醒道:「她是啟雲國公主!」
宗政無憂道:「不管她是誰,我說了,這件事,與她無關。」
臨天皇嘆氣,道:「你還想著她?」
宗政無憂眉心一動,冷淡道:「那是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臨天皇苦笑道:「當初你若不跟朕置氣,她早就是你的妻子。」
宗政無憂撇開頭,看外頭陽光炙烈,他卻心涼如水。當初,當初……如果當初能預料到今日,那便不會有當初。
臨天皇望著他的側臉,那眉眼間不易覺察的懊悔和傷痛多麼熟悉,就如同從前不被原諒的無數個日夜裡暗自神傷的自己。不覺心頭一凜,正視著他最疼愛的兒子,聲音不覺多了幾分嚴厲,道:「這樣也好。她是別人的妻子,你儘快忘記她。不然,遲早有一天,她會成為別人用來控制你的籌碼。你是未來的皇帝,不能有任何弱點,否則,會要了你的命。」
宗政無憂冷聲道:「我幾時說要做皇帝?」
臨天皇道:「這個江山,遲早是你的。」
宗政無憂道:「我不稀罕。」
臨天皇面色一沉,語氣堅決,「你不稀罕也得要!這個江山斷送了我和你母親的幸福,只有你……才有資格繼承它!」
宗政無憂冷笑,「斷送母親幸福的不是江山,而是你對權力的貪婪。我不需要你所說的這種資格,我也不想成為和你一樣的人。」
空氣頓時凝重,一股濃烈徹骨的哀傷充斥在他們父子二人的心頭。
臨天皇眸光劇痛,每次提到這個問題,必然會引發他們父子二人埋藏在心底最深沉的痛處,然後,便是窒息的沉默。
周圍一片寂靜,時光似乎一觸即碎。他們相互瞪著對方,都有自己的堅持,這麼些年,誰也不肯讓步。
最後還是臨天皇的目光先軟了下去,無奈又悲傷地嘆道:「算了,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活在這個世上,沒有權利,就無法保護你心愛的女人周全。尤其,像容樂長公主和你母親那樣才貌兼備的優秀女子。過幾日又到你母親的忌日,你收拾下東西,去思雲陵好好陪陪你母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