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一瞬白頭(2)
傅籌心下劇顫,下意識地朝帳內望了一眼,便望見了女子緊閉的眼角滑出一行清淚,他忽覺心頭一痛,恍然間,竟生出一種錯覺,好像那個女子就是容樂。他連忙收斂心神,告訴自己,那是痕香,是欺騙他背叛他的可惡女人痕香,於是,他又能笑出來,淡淡道:「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只要目的達成,用何種手段,我並不在意。至於女人,天下間,有的是!我不需要任何人為我求情,你我之間,輸的那個,只會是你——宗政無憂!如何?你到底救?還是不救?」他朝那青衣侍衛使了個眼色,一名侍衛會意,一劍挑開被撕裂的一條衣擺,纖細瑩白的小腿便整個露了出來,即便不是在這思想保守的年代,於十萬人面前,這也是莫大的羞辱!
床上女子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突然伸手抓住那柄劍,朝著自己心窩狠狠刺去。
這一刻,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死。然而,老天卻不成全她,她的力氣根本不夠,那柄劍尚未抵至胸口,已經被執劍之人奪了去,在女子纖細的手掌留下兩道深深的血痕。
「阿漫!」宗政無憂在看她尋死的那刻,心跳停滯,不受控制地朝她掠了過去,在那十幾名青衣守衛怔愣的瞬間他已將他們全部震飛,被撩起的紅羅帳復又垂下,他飛快地脫下外衣將她裸露的肌膚緊緊包裹住,再握住她鮮血肆溢的掌心,眸光盡碎。
掌心的劇痛令床上女子的神智略微清晰了少許,她望著眼前男子心痛欲碎的眼神,內心悲哀無比。她想求他殺了她,卻張口無力,喉嚨依舊發不出任何聲音,她只能用萬分焦急的眼神向他傳遞著她內心的祈求:「殺了我!求你……殺了我!」
宗政無憂瞳孔遽縮,看懂了她的意思,身子踉蹌後退,搖頭道:「不!」
不可能!別說是親手殺她,即便只是看著她死,他也絕對做不到。這種事情,他只是想想就有如萬箭穿心。
「求你!」女子拼盡全身僅有的那點力氣,死命抓住他的手。她祈求的眼神,像是凌遲的刀子割在他心上,他用力掙開她的手,猛地回身走出紅羅帳,重重閉了下眼睛,再睜開,雙目已赤紅似血,死死盯住傅籌,似是恨不能將眼前這個男人碎屍萬段。他好後悔,岩石洞外,他就應該強行將她帶走,哪怕她會恨他一輩子,也好過這種折磨。
「傅籌!算你狠!」宗政無憂一字一頓,咬牙切齒:「解藥,拿來。」
傅籌似乎很高興能看到他這樣的表情,不禁揚眉笑道:「離王終於熬不住了?想要合歡散?可以。投降吧!當著這些敬你如天神的將士的面,向本將投降,本將立刻就給你合歡散。不然,只要本將一鬆手,合歡散……就沒了,到時候,就算大羅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你心愛的女人。如何?」
傅籌說著,作勢就要鬆開手中放了合歡散的白色青花瓷壺。
宗政無憂身軀一顫,毫不猶豫地擲劍在地,鋒利的武器砸在冷硬的地磚,鏗鏘一聲,似是在為一向狂傲自負的男人拋卻的尊嚴和驕傲而哀鳴。
「七哥!你瘋了!」九皇子驚惶大叫。
傅籌卻道:「這樣不夠。本將要聽你親口說降!還要讓這廣場里的每一個人都親耳聽見,如果有一個人沒聽見,你就等著,為她收屍。」
傅籌冷冷地說,嗓音沉鬱,目光陰狠,令周圍所有人都愣住,這是第一次,溫和俊雅的傅大將軍褪去偽裝,將他陰鷙的一面毫無保留的展現在人們的眼前。
宗政無憂雙拳緊攢,骨節咔咔作響,心裡恨怒交加,面上陡然沉定下來,面無表情地掃一眼廣場四周的幾萬人馬,那些是將他當做神祗一般存在的將士和屬下,以及將他當做信仰一般的弟弟,而身後,是他此生唯一的摯愛,也許她已經不愛他,但他還是無法做到眼睜睜看她受辱對她置之不理。
深吸一口氣,他回眸望她,紅帳內的女子目光哀切,焦急搖頭,他卻悲愴一笑,仰首大聲道:「本王……降!」
一個降字,將抹之不去的恥辱從此烙在了這個天之驕子的男人的生命里,含血吞下,有恨無悔。原來,江山、權利、尊嚴……在他心裡,都比不上一個她。
萬籟俱寂,四周沒了聲音。
從來沒人可以料到,宗政無憂這樣一個狂妄自負的男人,有朝一日竟會對人稱降。他也許不在意皇位,也許不追求名利,可他性格中的狂妄和驕傲,向來無人能折,但是今日,他竟對人俯首稱降!為了一個女人!
傅籌面上的笑容一點一點的消失了,他等這一天,等了二十年!眼前劃過曾經親眼目睹的一幕一幕,森閻宮裡倒刺穿骨的血肉飛濺,吞噬山河遮蔽日月的滔天大火,大火中女子凄厲慘叫、心碎回眸,對他說:籌兒,活下去。替母親報仇!
報仇……
傅籌突然仰首大笑幾聲,然後轉首望向四周的禁衛軍,負手宏聲道:「都看到了嗎?這就是你們拋家叛國不顧一切也要效忠的主子!他為一個女人而降,拋棄了你們,這樣的人,根本不值得你們為他拋頭顱、灑熱血、棄妻兒老小於不顧!原本爾等叛國而去,不容姑息,但念爾等都曾忠心保護過皇帝陛下,今日,本將就網開一面,只要爾等放下兵器,本將既往不咎,並將爾等編入鐵甲軍中,日後一起保家衛國。」
他聲音洪亮,字句鏗鏘,令那些因離王投降而慌亂躁動的五萬禁衛軍漸漸安靜下來,然後兵器落地,鏗鏘有聲,一人棄劍,眾人緊隨其後,不過片刻,幾萬大軍無不放下武器,伏地稱降。唯有向統領及隨離王進宮的千餘名玄衣人還穩穩站著。
宗政無憂聽著那些落地的兵器聲,沒有反應。
九皇子似是這才醒過神來,飛奔而下,急切抓住宗政無憂的手臂,叫道:「七哥,你真的瘋了!大不了我們把璃月搶回去,也不用跟他投降啊!」
搶?如何搶?別說他現在沒將合歡散拿到手,即便拿到手了,要想帶阿漫離開此處,傅籌必會想方設法阻攔,拖延時辰,他能等,銷魂散卻不能等。宗政無憂凝眉冷笑,沒人比他更了解銷魂散的毒性,天底下至陰之媚毒,凡中此媚毒之女子必與服下合歡散的男子陰陽交合才能緩解痛苦,卻也不能就此解毒,只有身懷易心經之絕學的男子在最緊要關頭用內力護住女子心脈並驅除毒素方可。說起來似乎並不可怕,然而,其可怕之處,恰恰就在服用了合歡散的男子身上。合歡散藥性霸道無比,一經服用,沾染上女子的身體便會失去理智,只知瘋狂索取,令女子至死方休。因此中了銷魂散,沒有人能活下來,除非服用合歡散的人,擁有超強的意志力,能在最關鍵的時候清醒過來。
「老九,你回去。」他皺眉沉目,冷冷吩咐。
九皇子抗議叫道:「七哥!」
「叫你回去。」宗政無憂明顯動了怒,九皇子這一次卻沒有聽話,固執得像個孩子,紅著眼睛叫道:「我不回去。我不能讓你對他投降,更不能看著七哥你這樣被他欺辱,七哥,你敢投降,我就殺了璃月!」
九皇子說完瘋了樣舉起劍就朝床上女子刺了過去,毫不留情,女子凄艷而笑,在這個時候,能有一個人願意取她性命對她而言是多大的恩賜,她閉上眼睛,笑著等待那把利劍穿破她的胸膛,結束她的痛苦。然而,利劍未至,她已經聽到九皇子一聲慌亂的驚呼:「七哥!」
鋒利的劍刃被緊緊捏在一身怒焰的男子的手裡,宗政無憂目光沉沉,握住劍身猛地一折,劍身劍柄便是不相干的兩截。他將斷劍狠狠丟了出去,對手掌里遽然涌竄的鮮血視若無睹,只朝九皇子拂袖斥道:「滾!我不想再見到你。」
九皇子踉蹌後退,悲笑一聲,轉身就衝出宮門。
帳內女子絕望地閉上眼睛,淚水還沒流出就已經乾涸在她的心裡。生而無望,求死亦不得,還要連累她最不想連累的人!宗政無憂,你何苦?何苦!
「你所說,本王皆已辦到。解藥給我。」宗政無憂面無表情伸手取葯。
傅籌轉首笑道:「自然。只不過,你一向囂張狂妄,從不將任何人放在眼裡,今日,你也不得不向本將俯首稱臣,本將要你記住,你是我的手下敗將,今日是,以後永遠都是!這壺美酒,本將賞你,好好享用去吧。你放心,今日之後,如果她能活下來,我會善待她。」
宗政無憂冷冷道:「如果本王能活著,你還是自求多福。總有一日,連本帶利,本王會讓你千百倍地還回來。」
接過傅籌遞過來的白色青花瓷壺,壺中不是穿腸毒藥,卻比穿腸毒藥更加可怕千萬倍。
仰首飲毒酒,他沒看到紅帳內女子無力張開的手指、痛絕心扉的眼神。
周圍的侍衛退下,紅羅帳合,曾經驕傲無比的天之驕子,當著十萬將士的面,隔著重重羅帳,寬衣解帶,為救心愛女子,不惜放棄江山、放棄尊嚴,為人上演一出活春宮。極度的羞辱感在心頭肆意擴張蔓延,令他心頭嘔血,卻只能咬牙承受。
修長的手指蒼白若紙,輕輕顫抖著,他俊美如仙的面容毫無血色,那折磨了他十幾年的噩夢,如今竟要由他親自上演!忽然想到了讓他恨了十三年的那個人,倘若今日,他也因為意志力不夠,抵不住合歡散的烈性,將心愛之人折磨致死,那種悲痛,他不確定他是否能夠承受!
紅羅帳外,傅籌仍然在笑,在等待著他精心安排的一出好戲,殊不知,這場戲早在還沒開場的時候就已經更換了導演者,而他,也不過是那齣戲里的一角,猶不自知。
那一日陽光冷照,秋風蕭索,權力之巔的皇宮宣德殿外,十萬將士面前,宗政無憂與漫夭這兩個驕傲無比的男子和女子,在一年以後,以如此恥辱的方式再次結為一體。
沒有快樂,沒有心跳,沒有希望,沒有光明,只有滅頂之痛,以及深至骨髓的恥辱和絕望!
紅羅帳內,因藥性而起的極度瘋狂的佔有和掠奪,令女子幾度昏厥,身下撕裂的劇痛和被藥物折磨的痛楚來回交織的絕望令她已然四肢僵冷,身心麻木,彷彿靈魂即將脫離軀體,就要死去。可這時,她卻忽然不想死了,想活著,想活著看那些傷害她的人最終會有什麼樣的下場!
她扭頭看向羅帳外隱隱綽綽十萬人,那站在十萬人之中,側對著她正溫雅笑著一副看戲模樣的男人,是她的夫君,她曾決定與之同生共死的男人!
她記得,那個男人曾經對她說:「以後,在我身邊,你會慢慢習慣溫暖。要記得,我不是旁人,我是你的夫君,是要與你一輩子相守到老的人……」
「容樂,我不知道要怎樣做……才能走進你的心裡?」
「帶給你傷害,我比你還要痛苦……」
「能娶到容樂這樣的女子為妻,是我一生之幸。」
「我不想勉強你,我願意等。等你心甘情願,愛上我的那一天……」
傅籌,傅籌……
她恨恨咬牙,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樣恨過一個人!從來沒有!
還有啟雲帝,也曾對她說:「朕這輩子,最大的心愿,是希望你能好好的活著,幸福的活著……」
全都是謊言!
都怪她自己,這個世界,皇權為尊,強者生存,她卻蠢到一心想過平靜生活,其實從來沒逃開過別人的利用和算計!如果這一生她註定要生活在權力中央,那麼,好,今日之後,倘若還能活著,她發誓不再忍氣吞聲,不再顧及倫理、道德、身份,沒有家國利益、天下蒼生,沒有兄妹情誼、夫妻恩義,以後,以後的以後,她只忠於她自己,不再任人欺凌。
身體被窒息的劇痛一次次狠狠撕裂,心口血浪翻滾,鮮紅的液體從女子的嘴角肆意漫出,順著慘白的面頰流淌下來,她烏黑的秀髮隨著眼底滔天的悲憤以及對這個世界的徹底絕望而一寸寸變得雪白,彷彿雪玉山上那終年不化的冰雪。
此時的紅羅帳外,傅籌安穩地坐著,聽著帳內傳出的絕望之聲,他微微揚著唇,心中在想,假如宗政無憂知道他拚命相救的女人並非容樂,而是他一直在尋找的秦家後人,那他將會是何種表情?一定會氣怒攻心,痛不欲生吧?想著想著,他覺得很痛快。
而此時的紅帳內,褪去烏黑色的女子的髮絲,呈現出那樣刺眼的雪色,在透過大紅羅帳的落日夕陽的輝映下,竟如同聖潔而妖冶的雪蓮,格外的震顫人心。
伏在她身上的狂情男子曈孔驀地一張,腦子裡轟然一聲響,理智瞬間回籠,他驚駭地望著身下女子的眼瞳漸漸暗淡無光,頭髮迅速變得雪白,立刻停住一切動作。身下濕漉漉的溫熱粘膩的液體控訴著他所犯下的罪行,將他一顆心狠狠攢緊又撕裂,驚痛得忘記了呼吸。但他很快便定下神來,來不及多想,他慌忙撐起女子的身子,聚內力於掌心貼在她後背,先護住她的心脈,再將內力源源不斷地輸送到她的體內,將她體內的餘毒盡數逼出,然後精疲力竭地翻身倒了下去。
女子再一次徹底的陷入黑暗前,手被他握住,似乎聽見他極輕極弱的聲音說了一句:「阿漫,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