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隱姓埋名(1)
初夏的太陽還不夠毒辣,但這片大地已然透出夏日的浮躁。
一輛看似普通的馬車內,漫夭突然覺得鼻子發酸,心頭微窒。
「容兒,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身邊的人見她黛眉輕皺突然抬手按住胸口,忙詢問。他的聲音無比溫柔,且略帶緊張。手伸過來,一觸碰到她,她便如避毒蛇猛獸般的躲開。冷聲道:「和你沒關係。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裡?」
這已是她被帶離烏城的第六天,身邊的男人自然是她以為已經被她一箭射死的啟雲帝。想不到他如此狡詐,找了個替身卸下她的防備,而他早已趁亂混入城內,躲進她的房間,只等她心力交瘁后的「勝利」歸來。
內力被封,雙眼讓一塊細長的黑布蒙住,什麼都看不見,她也懶得揭開,因為她此刻不想看到身邊的這個男人。
啟雲帝眸光一暗,手垂了下來,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悵然輕嘆,「容兒,你就這樣討厭我嗎?」
「是,很討厭。」她十分肯定的給他答案,面容冷漠,神色與語氣中的厭惡之色異常明顯。
啟雲帝面色驀地一白,冰灰色的眸子里透出一片死寂,猛地咳嗽起來,一陣比一陣急劇,帶著沉重的喘息,聽在她耳中,彷彿一個將死之人要將心肺都一併咳出來的感覺。是這幾日來,她聽到的最多的聲音。
馬車停了,小旬子撩起車簾,遞給啟雲帝一顆黑漆漆的藥丸,「皇上,您快含著這個。」說罷轉眼看漫夭,目光複雜,語氣似是懇求又似埋怨,「公主,奴才求您別再氣皇上了,您這麼做,遲早會後悔的。皇上不像您想象的那樣,他從來沒有對不起您,如果沒有皇上,您以為您能活到今天嗎?」
「住口!咳、咳、咳……誰准你多嘴了,出去。」啟雲帝沉聲喝道。
小旬子不甘的叫了聲:「皇上……」
「朕叫你出去!咳咳……」
見皇帝動怒,又是一陣咳嗽不止,小旬子忙住了口,嘆著氣退出去。
漫夭轉過頭,她看不見啟雲帝,只能聽到他如同撕裂心肺般的咳嗽和喘息,她微微皺眉,不知怎麼了,心中不自覺多了一絲隱隱的不安。小旬子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為什麼她會後悔?他說沒有啟雲帝,她活不到今天,可是,若不是啟雲帝,她又怎會受了那樣多的罪?即便從前啟雲帝對真正的容樂公主有大恩,那與她又有何干係?她不是容樂,她只是漫夭。她這樣想著,心中便安定了。
咳嗽漸停,身邊的男子沒再開口,只是靠在車廂,目光溫柔而又複雜,一直看著她的臉。她感覺到他的視線,別過臉去,有些不自在。這樣的相處,詭異得讓人心裡發顫。
馬車走的是偏僻的小道,可能是考慮到她身懷有孕,馬車行駛速度不快,且每過一座城,都會在客棧住上一晚,讓人為她煎上一碗安胎藥。
她有些弄不明白,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為什麼他可以對待同一個人,狠心的時候冷酷殘忍,體貼之時又細心周到?他的心思,像一潭深水,讓人琢磨不透。她不知道他何時又會給她狠狠的一擊,是害她的孩子還是利用她做籌碼要挾她心愛的男人?無論是哪一種,對她來說,都是她所不能容忍的,所以,即便他對她再好,她也不會感激他。
邊城之夜,一家普通客棧的上房,她終於抵不住多日來的疲乏困意,沉沉睡去。
推門而入的男子緩緩靠近,在床邊輕輕坐了,小心翼翼揭下她眼前的黑布。望著那張每日出現在睡夢裡的容顏,他面上一貫的溫和儒雅褪去,目光痴然如醉,眼中一片哀傷。只有等她睡熟了,他才敢取下這塊黑布。他害怕她清醒時看他的眼神,那麼濃烈的憎恨和厭惡,像是一把鋼刀,穿腸剖腹,直扎心底深處,更勝過那一日城牆之上,他親眼目睹她朝穿著他衣裳的替身毫不留情射出利箭的那一刻。本是他意料之中,然而,他的心,仍在當時隨著那支箭,支離破碎。
容兒,你為他,付出一切在所不惜,卻獨獨對我,這般殘忍。
他在心裡無聲輕嘆。
「皇上。」一身夜行衣的小旬子輕步而入,小聲喚道。
啟雲帝頭也不抬,隨口問了句:「情況如何?」
小旬子壓低聲音回道:「皇上所料一點不差,幸好我們去的及時,早他們一步,現在太後娘娘正四處派人尋您呢。南、北朝也派出很多人查探消息,各處關口都有人盤查,如果您不想讓太後娘娘找到我們,那我們的令牌就不能用了。」
啟雲帝點點頭,這些都在意料之中,他淡淡吩咐道:「照原定計劃,去準備幾套粗布衣裳,喬裝上路。」
小旬子應了,又猶豫道:「可是皇上,您的葯……不多了。」
啟雲帝問:「還剩多少?」
小旬子憂心忡忡道:「正常服用,怕是撐不過兩個月。」
啟雲帝清眉微蹙,沉吟片刻後方道:「以後每次用量減半,再由三日一次改為五日一次。」
小旬子驚道:「這如何使得?您的龍體……唉!皇上,您這樣做……真的值得嗎?」
啟雲帝冰灰色的眸子里一片死灰般的寂然,他凝望著靜靜躺在床上睡夢安詳的女子,苦笑道:「已是半個入土的人了,還計較這些做什麼?你去安排吧。」
小旬子無奈地退出去,為他關好門。
啟雲帝坐回床邊,想握握她的手,卻又怕吵醒她,最後還是放棄了。他看著那雙手,幾近和他一樣的蒼白顏色,突然不知道,當初救她,到底是對還是錯,如果他們就在那個時候一起死了,是否就能避免這後來所發生的不幸?
第二日一早,漫夭醒來時,天光大亮。
她睜開眼,看到床前站著一個女子,她只掃了一眼,也沒細看,便皺眉問道:「你是何人?」
那女子溫柔一笑,將一套粗布衣裳隨手放到她面前,說道:「容兒,起來換衣服,我們該走了。」
漫夭一愣,詫異轉頭,瞪著他看,這「女子」竟然是啟雲帝!她怔了怔,想不到他堂堂一個皇帝,扮起女人,竟似模似樣。
「你……你怎麼打扮成這樣?」她困惑的眼神掠過一絲嘲弄。
啟雲帝仿若不見,只溫雅笑道:「權宜之計。」
漫夭腦海中突然蹦出一句話:「原來齊哥哥是個大美人!」
她皺眉,這句話有些莫名其妙,難道又是容樂的記憶?她再凝眸望他,雖是一身粗衣布衫,但身材高挑,面容秀雅透著一股子英帥之氣。忽有一種模糊的熟悉感從心底掠過,彷彿這樣的他,她曾經真的在哪裡見過。
「你以前是不是這樣穿過?」不知怎麼就問出了這句話,不在她意識之內。
啟雲帝微微一震,眸光忽然亮了起來,急急上前抓住她肩膀,「你記起什麼了?」
漫夭猛地回神,對於自己奇怪的心情和言語有些懊惱,她這是怎麼了?他以前的事和她有什麼關係?忙低下頭,神情冷淡道:「沒有。你出去,我換衣服。」
啟雲帝止住動作,神色因那冷漠的口氣而黯然,收回手,直起身子後退兩步,緩緩轉過身去,胸膛微微起伏,眼睛盯著地面,輕聲說道:「我,不看你。」
漫夭抓起衣裳的手又放下,他的意思是不出去?她鬱悶地扭過頭去,朝相反的方向,不看他,也沒有任何動作,無聲的表示抗議。
啟雲帝似是料到她會這般,他斂去方才的失落之色,回頭溫和笑了笑,面帶寵溺道:「如果容兒沒力氣換衣裳,那我來幫你。」說著人已經過來了,漫夭氣極,拿衣裳拍開他的手,用眼光狠狠剜著他,悶聲道:「轉過去!」
啟雲帝住了手,笑起來,聽話的轉身。漫夭迅速地換好衣裳,那衣裳的尺寸竟剛剛好,像是照著她的比例量身定做一般的合身。
穿好衣裳,啟雲帝將她按到椅子上坐了,她不知道他想做什麼,便掙扎反抗。
啟雲帝大手捏住她的肩膀,語氣依舊柔和,卻帶著隱隱的警告,「容兒乖乖坐著別動,我不想傷著你和孩子。」
漫夭立刻停止掙扎,她相信,這個人絕對能說到做到。憤怒的盯了眼銅鏡里那一臉溫和彷彿無害的男子,她氣惱地別過頭。
啟雲帝不在意的笑了笑,嘴角噙著一抹苦澀,用雙手攏了她的頭髮,銀白的髮絲泛著柔軟的光澤在他指間流淌,像極了他們那曾經一去不復返的時光。他用修長的手指輕輕梳理著髮絲,然後將其綰起,雖然動作有些笨拙,但卻認真而仔細。綰好頭髮,他拿起一塊藍色的布,將其整個給包住,在側面繫上一個結,結帶垂下,別有一番風韻。
他又拿過一個小盒子,盒子里分很多個小格,裡面盛滿不同顏色的凝膏和脂粉,他用指尖沾了些在她臉上塗塗抹抹。
他彎著腰,臉離她很近,兩人的鼻息清晰可聞。
漫夭身軀微微僵硬,總想躲開迎面撲來的灼熱氣息,但下巴被他緊緊扣住,動彈不得,只得任他動作。不能掙扎,她又不願看他,索性閉上眼睛。
足足半刻鐘他才停下動作,滿意的看了一眼他的傑作。
漫夭睜開眼睛,看著鏡子里完全陌生的臉孔愣住,那是一張完全沒有任何美感可言的臉,卻也不醜,只是平凡,平凡得讓人看十次也記不住。原來沒有人皮面具的易容術,也可以這樣完美。她抬手在臉上嘗試著擦了一把,竟什麼也擦不掉。
啟雲帝笑著將東西收起,拉著她走出去,小旬子已經等在外頭。
這一次路過繁華街市,他沒再點她穴道,也許是因為易了容,不擔心別人認出她,又或者是有警告在先,了解她有多在意她腹中的孩子。
街上行人很多,馬車走得慢,漫夭聽到外頭有人議論,說宗政無憂重金懸賞,尋找她的下落,並瘋狂般的帶人四處找她,她心中頓起波瀾,想著無憂正為她寢食不安,便心急如焚。可她現在這個模樣,就算說她是南朝皇妃,怕也沒人信。她嘗試著用各種方法遞出消息,結果,不論她遞出去的是什麼,最終都被啟雲帝親手送回到她手上,而被她選擇的遞信之人,無一例外的讓他滅了口。
她就這樣被他死死困在身邊,像如來佛祖手中的孫悟空,怎樣翻也翻不出他的五指山。她不禁喪氣極了,本就是有身子的人,如此折騰,愈發的疲憊不堪,走幾步道都想睡過去。
「容齊,你究竟想怎樣?」馬車裡,她極度疲倦的靠在車廂板上,憤怒而絕望地瞪著他,第一次直呼其名,質問出聲。
啟雲帝以相同的姿勢靠著,他的眼中有著同樣的倦怠,定定的望著她,沒做聲,只偶爾發出一陣咳嗽。
停停走走,二十多天,他們還在路上,不知道在小心的避著誰?她真的是太累了,這樣日夜不安的猜疑防備,永無止盡的斗心鬥智,她累,他也疲憊。
不如,攤牌。
她說:「皇兄,我現在還叫你一聲皇兄,我想問問你,我的利用價值真有那麼高嗎?高到讓你不惜用三十萬大軍作餌?你抓住我,到底想做什麼,不妨直說吧,不要再浪費時間。你我到底是兄妹,如果是我能做到的,看在你這些天盡心儘力照顧我和肚子里的孩子的份上,我考慮考慮。如果觸犯了我的底線,是我所辦不到的,那你即便是殺了我,我也不會成全你。」
啟雲帝看著她倔強的雙眼,眼睫垂了一下又揚起,他冰灰色的眸子動了動,柔聲問道:「那容兒告訴我,你的底線在哪裡?」
她氣恨說:「你知道。」
啟雲帝皺了一下眉又挑起,「宗政無憂?你害怕我利用你威脅他?」
「是。」她無比堅定的回答。
他瞳孔一縮,雙唇微顫,只覺氣血上涌。總是這樣,明知不可能,卻總想聽到否認的答案。他轉過頭,手握成拳抵著蒼白的唇,咳了幾聲,再開口,聲音如同寒風掠過破陋的塤,垂下的眸子晦暗難明,「他在你心裡,竟已經如此重要了嗎?你寧願自己死也不願他受到傷害?為什麼?」
那句為什麼,問得艱難。
漫夭道:「因為他是我的丈夫,是我腹中孩子的父親,也是我這一生中唯一愛的男人。我可以為他生,亦可為他死。」
唯一愛?
她說:唯一愛!
他心中遽然一痛,眼底湧現出深濃的悲哀情緒,那是一種從靈魂深處透出來的彷彿被全世界拋棄和背叛后的悲哀。可他依舊微笑著,似是三月春水,溫柔在表,冰涼徹骨。他垂著頭,張了張口,許久都發不出聲音。最後,在咳聲中,模糊的吐出一句:「你……確定嗎?」
「是。」又是一個肯定的答案,毫不猶豫。
而那個「是」字的尾音淹沒在他一陣陡然激烈的咳嗽聲中。他低頭從懷中掏出一個帕子捂著嘴唇,似是想極力抑制住咳音,但卻無濟於事。
他的頭髮垂下,遮住一側臉龐。瘦削的肩膀因隱忍的咳而不停的顫抖,那後背明顯的骨架輪廓清晰異常,一滴艷紅的血滴在車板上,在他腳邊濺開,漫夭一愣,疑惑的蹙眉,她似乎並沒有說什麼過分刺激他的話,他至於如此激動到吐血?抿了抿嘴唇,對於這個男人,她真的不想心軟,她甚至惡毒的想,如果他就這麼死了,她是否就自由了,是否就可以立刻和無憂團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