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用盡心機
川瓊三歲那年,有一次正在洗澡,溫騰騰的熱氣在凈房中瀰漫,她捧著水中的花瓣玩,侍女們有的給她梳理頭髮,有的為她拿來香露,所有人都井井有序地照顧著她。
雖然大家的聲音很小,交流時候也都是貼著耳邊說話,但川瓊被熱水浸得心煩,她心裡默念著,安靜,安靜,安靜。
一瞬,所有聲音都消失不見。
一個很美麗的女子從屏風後走出來,她親切地幫她洗澡,又幫她換上了新衣服。
從水中被她抱出來,川瓊看見那些人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她指著她們問,「她們怎麼了?」
她不知為什麼,願意和她說話。
自她會說話以來,她從來不喜歡和別人說話,哪怕宮中人都說她是啞巴。
沒有原因,就是不想開口。
可是看見她,她的怪脾氣沒有了。
「她們啊?睡著了。」她抱著她笑道。
身後又來了一個男子,「現在走吧。」
女子點點頭,「我們川瓊,喜不喜歡宮外?」
川瓊說喜歡,她撫摸她的頭髮,說要帶她出宮玩,川瓊問她,「你同我父王說了嗎?」
說了,你父王當然知道,這女子這樣回答她。
川瓊知道她在撒謊,可是她想和她多待一會兒,只要一會兒就好。
「那我們出宮吧。」
他們在宮外玩了很久,當時涼州城中忽然多了很多官兵,那女子抱著她把她摟緊懷裡。
和她們同行的男子要把一塊柔軟的面具戴在她臉上,那女子拒絕了,「她這麼小,會感覺不舒服。」
「那你抱好她,我帶你們硬闖出去,我們再浪費時間,淚湖的長老會發覺。」
「別殺人。」
「知道了。」
就在快到城門之時,川瓊見天色也快黑了,「很晚了,我要回家。」
「對啊,我們現在就回家。」
「這不是回家的路。」
「是,這是。」女子強調。
「我家在皇宮,不在城外。」
「川瓊……」
「今日和你一起玩得很開心,可是天黑了,我父王說,天黑了就不能亂跑。」
那男子道,「她既不願意,就放她回去吧。」
「可是,我的川瓊,我怎麼捨得你一個人在那空蕩蕩的宮殿?」
邊說著,她把臉上的面具撕下,那是川瓊第一次見到她,她們長得很像。
「不空啊,父王在,大妃娘娘也在,我很喜歡他們。」
當她提到付康兒,聶蘼蕪心中一動,當初就是她使了手段險些害死她,要不是聞煞出現得早一步,玉箏公主便用化屍水化了她的骨肉肌膚,聶蘼蕪怎麼也想不到玉箏會和付康兒聯手對付她。
付康兒心思狠毒,川瓊絕不能待在她身邊。
「她是個壞人,川瓊不要喜歡她好不好?」
她搖頭,「可是,她對我很好。」
「她不可能對你好!」聶蘼蕪幾乎崩潰,付康兒恨不得生吃了她,又怎麼會對她的女兒親近。
「我說的是真的,我喜歡她,你走吧,以後不要再來了。」
因為她知道,父王畫的每一張畫像都是她,相思入骨,既然在父王心中她已經死了,那她就沒有必要再回來,而且,這個女子並不屬於那座宮殿,她更像是江湖之人。
「川瓊。」
小姑娘道,「來了。」
聞煞低頭看她,不一會兒果然出現大批人馬向這邊趕來。
「你走吧。」川瓊說。
「你真的不要和我走嗎?」
「我不會離開這裡,這裡才是我的家。」
「川瓊。」
「走吧,娘親。」
「你叫我什麼?」
「娘親。」
聶蘼蕪最後離開了。
那跟隨她的男子也一齊離開了。
他們前腳走,川瓊隨後便哭了,她以後說不準再也見不到她的母親了。
陛下嚇得丟了半條命,把她抱住,前後問她去了哪裡。
她只是哭,並不說白日里見到的那兩個人。
當夜入眠,一人站在她床頭,川瓊睜開眼,見是白日里的那個男子。
她看著他的眼睛,看了片刻,再也不能挪開,那男子控魂一般控住了她的言行。
「從今之後,你再也不能言語,對任何人都不可以。」
川瓊怕得發抖,但是她嘴裡重複著他的話。
「你告訴我,今天你看見了誰?」
川瓊半個字都發不出來。
從前只是她不想說話,後來,她再想要說話也說不出來了。
一切源於那場和親。
成群結隊的草原狼,不見邊界的碧綠草原,一雙雙瑩綠色猶如鬼火般的眼睛。
即墨緲以為,那一天就是她的亡命之期。
出良渚城的那日,她就知道了這一日的宿命。
她將會和景律公主死在和親路上。
不只她,還有另外兩個喜媩。
看著痴傻的兩個小姑娘,她心中無限悲涼,這一生,終究是做了一步死棋。
她只是不甘,不甘心就這樣死去。
哪怕和親前拚命請求,也改變不了父親的意思。
因為宮中的那個女子,父親成了了瘋子,他嘴上說著為的是即墨家的前路,其實,即墨緲知道,全都是借口。
因為陳美人養的一隻雪花貓叫琉璃,他就請陛下賜給她琉璃這個封號,可笑至極,她竟然和畜生用一個名字。
母親還在之時說過,即墨家再也找不到第二個比她更加嬌媚的女子,她那日見到宮中的陳美人,忽然厭惡嬌媚二字厭惡得想吐。
從那之後,她極少再笑,她寧願旁人說她冷傲,也不要他們用嬌媚二字形容她。
母親教她賢惠持家,知書達理,要她做一個大家女子該做的那些事。
冬日裡,她光著腳在冰冷的地板上學習規矩,因為她是嫡女,嫡女都要懂規矩,一言一行,一個步子,一個呼吸,都要在規矩之內。
她想要學好,一開始是因為想要讓父親開心。
漸漸的,她發現無論自己多麼優秀,在他眼裡始終沒有她的存在。
她想要討好他,討好自己的父親,讓她對母親好一些。
跟隨父親入宮時,遠遠見到陳美人。
父親的魂就像是被勾走了。
那個女子簡直是活狐狸,眉眼生絲,把男人的心都勾走了。
所幸,後來她死了。
她死得醜陋,死得令人厭惡。
父親也瘋了,他要把他的手足兄弟從皇位上拉下,他要為那個女子報仇。
自始至終,即墨緲都沒有明白,父親到底是被痴情遮住了眼,還是只為權利和慾望找個借口。
男子都是這樣奇怪。
陛下知道了陳美人的事,沒過多久便讓景瑜公主前去北齊和親。
即墨緲清楚,他這是要把景律公主送得遠遠的,他再也不想看見景律公主的臉。
一開始,她確實是這樣認為。
連父親也是這樣認為,所以他對此並無異議。
後來出了良渚,看見了全行隊伍,即墨緲發覺奇怪,只有北齊的守衛軍隊,南魏按照規制也要派來同數的守衛軍隊,可是沒有,只有侍候殿下的人數和隨行的禮儀宮人。
一切都很奇怪,北齊的接親隊伍應該聽從南魏的送親隊伍主領,陛下竟然沒有派來一個主領。
也就是說,即墨家只是派來了兩個女孩子陪同公主。
除去她,另外一個即墨家的孩子只是個在宮中不受寵的翁主,宮中宴請眾人時,即墨緲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叫即墨驕的女孩子,可見她地位並不高。
踏入草原,她的直覺告訴她,危險即將到來。
果真如此,這片草原是在東胡的地界上。
一開始她以為東胡人不會有那樣大的膽子摧毀送親隊伍,但是東胡成片的草原給她一個極壞的想法。
在這裡,東胡人不用動手,他們只要引來草原上的活物便能擊潰脆弱的送親隊伍。
草原一夜,驚魂一夜。
她想破了前因後果,已經準備接受自己的命運,就這樣死去,也沒有一個人在意。
出來前,父親說,你的命沒了可以,但是景律公主的命你要護住,否則你萬死難辭。
旁人叫她做什麼,她其實偏想逆著來。
最好,景律公主也死在這場混亂中。
是那個叫即墨驕的姑娘拚死贏來了一線生機,她看著即墨驕,在她眼中看見了明媚的光。
她望進她的眼中,儘是不服輸,她絕不認命。
即墨緲以為,既然她們三位已經從狼群中逃出,倒不如浪跡天涯再也不回良渚。
可是,她把她們放下,口中說道,她要回去保護景律公主,那是她的使命。
可笑至極,使命竟然比她自己的命還重。
她沒有見過這樣倔強不怕死的女孩,直接朝著狼群中衝去,那是一群和人一樣高的野狼。
她問她怕不怕,後來她說,她怕,可是,她更怕母親失望,怕陛下失望,怕哥哥失望,她既然接下了保護公主的命令,就要努力做到。
看著她嚴肅的樣子,即墨緲覺得,其實也沒有那樣可笑,這樣的小姑娘,真讓人喜歡。
她在意的人那樣多,在意她的人應該也是那樣多,真幸福,在溫暖中長大的孩子,比誰都要有責任心。
她決定和她一起回去,無論生死,她們都要在一起,既然是一起出來的,那便要一起回去,上天註定她們死在這片草原,那和即墨驕一起同去,也沒有什麼不好,這樣心思澄澈,天真爛漫的女子,黃泉路上她也不覺得孤單了。
這一場生死戰,她們三人從此後性命相連。
是宇文仲弘和雨師乘歌救了她們。
狼群驅散,他們從馬上下來,宇文仲弘一直看著即墨驕,即墨緲回頭看她,她沾了一身狼血,看起來十分可怕。
不知為何,宇文仲弘看即墨驕的眼神,似乎他們早就相識,可這根本不可能,即墨驕從來沒有出宮過,宮中女眷,除了景律公主這樣的身份可以自由出宮,別的翁主都是痴心妄想。
他為她清理傷口,即墨驕昏睡著一口咬住他的手,他也不躲,繼續讓她咬著,等她鬆口,即墨緲看見他的手掌已經出了血。
宇文仲弘連包紮都沒有,抱起她說道,「今晚你們就住到部落中,狼群或許會去而復返,還是應該去人多的地方過夜,對了,你們車后的那個人,也需要休息,帶著她吧。」
車后的人身份顯貴,比她們三個加起來的分量還重,見她穿著便知,可宇文仲弘和雨師乘歌卻不甚在意。
在失韋草原上過的那些日子,是她這一輩子最輕鬆的時候。
她們在草原上跳舞的那一夜,每個人都在海子邊的草叢中埋下一張錦帛,約定二十年後再來草原打開羊皮箱子中的錦帛,把箱子埋入土中的那一瞬,漫天的螢火蟲飛舞,在星光和熒光中,即墨緲看清了每一個人。
即墨驕仰頭去接螢火蟲,宇文仲弘的眼睛一直沒有從她身上離開,而雨師乘歌則獃獃地站在一邊偷窺宇文仲弘,祝冬和人群后的光阿尕平對視,眼中留下一串熱淚。
只有她一個人是清醒的,離開了草原,所有的一切都會破滅,只有她一個人把此事銘記於心。
可是,她忍不住看著宇文仲弘伸出手尋找螢火蟲,他對即墨驕笑著,即墨緲突然萬分貪求他的溫暖。
多年後,她寫信給失韋草原的派巴圖,請他把那箱子挖出來。
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大家向騰格里許了什麼願望。
宇文仲弘說,望,河清海晏,天下長安,另,得一良人,生死相隨。
雨師乘歌說,願,時和歲豐,龍虎聚盛。
即墨驕說,願,兄母平安,南魏無災。
祝冬說,希,不見那人,此後安好。
即墨緲自己寫道,小女渴望成為七國最尊貴的女人。
看完他們年輕時寫下的這些話,即墨緲笑了。
她終於成為了最尊貴的女人,成為了宇文仲弘的皇后。
那時東胡王已死,天下以南魏為尊,眾臣欲改國號,可宇文仲弘不肯。
即墨緲知道,只要他活著一天,就不會允許南魏不是南魏。
雨師乘歌對即墨驕做的事,她知道,可她不會對宇文仲弘說,因為這是一個交易。
她和雨師乘歌做了太多次交易。
這一次是拿南魏皇后的位置來換。
即墨驕已死,就算雨師乘歌有想殺她的心,她也不是死在他手中,所以,即墨緲不會對宇文仲弘說。
她要讓雨師乘歌娶了景律公主。
這樣一來,就沒有人和她爭奪皇后之位,父親也沒法子阻止她,她畢竟是即墨家的孩子。
景律正好喜歡雨師乘歌,他願意娶她,她自然欣喜若狂。
雨師乘歌也不會在意自己娶的是誰,因為無論娶了誰,他都不會多看幾眼。
和宇文仲弘成親的那晚,良渚城張燈結綵,帝后合禮,都城大喜。
宮人為她解開了鳳冠,又一件件幫她脫下喜袍。
殿中應該要三個宮人侍候夜間,可宇文仲弘只是讓她們都在外間侍候,如有需要,他自會喚人過來。
殿中只剩下了他們兩人,即墨緲坐在他身邊,他的呼吸聲近在她耳邊。
過了一會兒,陛下說,「寢歇吧,夜深了。」
她正要把被子掀開,讓他睡到裡面,可陛下按住她的手,淡然地說,「你自己睡在床上就好。」
說完,他下了床,席地而坐,坐在床前。
那一晚,她睡在床上看他。
他抱著膝蓋,坐在殿中坐了一晚。
他從寒水中出來,身子泡壞了,即墨緲聽著他一邊批奏摺一邊咳嗽,等她到了他身邊,他一聲都不再咳,她知道,他不想要她的關心,那只是困擾。
他寧願忍著,也不要她來分擔他的病痛。
她離他這樣近,可他只是視而不見。
和宮女們帶著狐狸面具玩的那個遊戲真像,「視而不見」,就在他眼前,他也像是沒有看見。
雨師乘歌告訴她,朝中的那些老臣子擔心陛下身子,要陛下早日立儲。
可是,他不願意碰她,她又有什麼法子?
難不成臉面也不要,在他面前脫光衣服。
雨師乘歌來她宮中那一晚,她掙扎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解開了衣帶。
雨師乘歌抱她抱得那樣緊,可是她還是渾身冰涼,是捂不熱的冰涼,她這一生不想認命,可最後還是沒有一個人願意把她捧在手中愛護,成了皇后又如何,耀眼得如同煙花,不過也只是剎那芳華。
煙花可真冷,亮得放肆,可冷得如冰。
她不知怎麼最後哭了,滿臉眼淚,這是她第一次在雨師乘歌面前哭。
可是他沒有說什麼,連她臉上的眼淚都沒有拭去,即墨緲真的不甘心,她這一生竟然活成了這個樣子。
沒有一個人愛她勝過生命。
她發了瘋推他,把他衣服上的扣子扯下,手中緊緊握著他的銀扣。
銀扣上雕著宇文仲弘最喜歡的墨脫花。
她受了這一次恥辱,雨師乘歌臨走之時說,要是她沒有受孕,下個月他還會來,當然,他覺得下個月他不用再來了。
即墨緲氣急,持起桌上的水杯砸他,杯子摔在地上碎了無數塊兒。
她以為宇文仲弘知道會惱怒,但是他沒有,他一絲惱怒都沒有。
她的心徹底死了,宇文仲弘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喜歡她一瞬。
用盡心機,她也不可能得到他。
宇文仲弘死後,雨師乘歌得了傳位詔書,成為了南魏王。
這個結局不是她喜歡的,但卻是最好的結局。
和雨師乘歌在一起的時刻,她還能感覺到自己是個活人,但是,在宇文仲弘面前,她早已成為了一個沒有溫度的死人。
比起宇文仲弘,或許,雨師乘歌是個更好的選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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