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 作家和他的弟弟

日子 作家和他的弟弟

我曾在一部小說里說過,晝伏夜出幾乎是世界上各路盜賊共有的生活習性。僅就這個習性而言,作家類同於盜賊,只是夜出工作的性質與之相去甚遠罷了。這篇小說記述的作家就是一個頑固地遵循著晝伏夜出規律的人。他沉靜而又瘋狂地寫作一夜,天色微曙時伸著懶腰打著呵欠躺到床上,直到午後才醒來。

在作家睡眠的這段時間裡,最恐懼的事就是來人。來人太多了,多到一般人不可想象的程度。作家因一部小說以及由小說改編的電影爆炸,就出現了這種尋訪如潮的情形。作家自然沉浸在熱心者好奇者研究者的不斷重複著的問詢的愉悅之中,多了久了也就有點煩。煩就煩在心裡,外表上不敢馬虎也不敢流露出來,怕人說成名了就拿架子擺臭譜兒脫離群眾了。然而作家還想寫作,還想讀書,即使不寫不讀,僅僅只想一個人坐下來抽支煙品一杯咖啡。於是,作家終於下定決心,在白天睡覺的這段時間裡,拔掉電話插頭,拉下了門鈴的閘刀,在門板上貼一張粗筆正楷的告示:如若不是發生地震,請手下留情,下午三時后敲門。作家往往最容易在語言上出錯,僅這條告示而言,就存在嚴重的錯誤,因為地震如果真的發生時,即使是四五級的中震,作家就會自己衝出門來的,任何人都不必敲門了。無論如何,這條幽默而又嚴峻的告示確實制止了無數只已經舉起或蠢蠢欲舉的手,保證了作家的睡眠。

大約十二時許,作家正沉入深睡狀態,有人敲門。輕敲時作家沒有聽見。作家被驚醒時的敲門聲,已不是敲而是捶,真如發生了失火或地震一類災難似的。任誰都可以感同身受地去想象作家的不快甚至惱恨了:一個通夜寫作而剛剛睡了三四個小時的人多麼需要休息啊!

作家是聰明人。敢於無視告示而如此用勁兒捶射門板的人,肯定是有重大事由的人,所以也就不敢惱怒,甚至懷著忐忑的心情趕緊拉開門閂。站在門口的,是弟弟。二弟。

作家的第一個心理反應是,這個貨又來了。

作家連「你來了」一類客套話都不說,就轉身走進客廳。弟弟也不計較哥哥的臉熱臉冷,尾隨著進入客廳,不用讓坐就坐到沙發上了,把肩頭挎著的早已過時的那種仿軍用黃色帆布挎包放到屁股旁邊的沙發上,順手從茶几上的煙盒裡抽出一支煙來點著了。美滋滋地吐出一條喇叭狀的煙霧之後,弟弟笑嘻嘻地說:「哥我想你了。」

作家還沒有從睡眠的恍惚里轉折過來,木木的腦子裡卻反應出:你是想我的錢了。其實早在開開門看見弟弟的那一瞬,他首先就想到了自己腰裡的錢包。這已經是慣常性的心理反應了。沒有辦法,他的兄弟姊妹全都生活在尚未脫貧的山區。已經給許多人提供了發展機會的社會環境是前所未有的,然而他的兄弟姊妹沒有一個能夠應運而出,連一個小暴發主兒都沒有,更沒有一個能通過讀書的渠道進入城市的。他們依然貧窮。他們自覺不自覺地把驕傲的心理和依賴的眼光都傾斜到作家哥哥身上來了。作家是兄弟姊妹中唯一一個走出山溝走進省會城市的出類拔萃者,而且不是一般地進入城市謀得一份普通的社會工作,而是一步步打進文壇,且走出潼關響亮全國文壇的佼佼者。作家自己有時候也納悶:同是一母一父所生的兄弟姊妹,智商為何有如此懸殊的差別,以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父親的血緣……現在,作家最揪心的是,兜里沒有多少錢,怎麼打發這個貨出門呢?小說作品走紅了,由小說改編的電影更紅火,然而作家的稿酬收入卻少得羞於啟齒,即使啟齒說給兄弟姊妹,兄弟姊妹也不信。

弟弟喝了口水就坦然直言:「哥,你甭怕也甭煩,我不要你的錢。我知道你名聲大,錢可不多。你是個名聲很大的窮光蛋。你給我錢我也不要。」

作家不由一愣,有點摸不著頭腦了。

弟弟更坦率了:「我想搞一個運輸公司。先買一輛公共汽車,搞長途客運,發展到三輛以上就可以申報公司了。」

作家吃驚地瞅著眉色飛揚的弟弟,半天才回過神來,我們家裡終於要出一個「萬元戶」了哇。

「你想想你能有多少錢給我?你把我大嫂賣了也買不來一輛『中巴』……」

作家終於清醒過來,甩了煙頭,譏諷道:「憑你這號貨能搞長途客運?你是不是昨晚做夢還沒醒來?」他太了解這個弟弟了。在他的兄弟姊妹中,這是他唯一可以當面鄙夷地稱之為「這個貨」的一個。其他幾個,本事不大,卻還誠實;做不了大事,做小事做普通事也還踏實;掙不來大錢,掙小錢也還紮實巴穩。唯有這個貨,什麼本事沒有還愛吹牛說大話包括謊話,做不來大事還不做小事;掙不來大錢還看不上小錢,總夢想著發一筆飛來的洋財。連父母也瞧不起的一個謊靈兒人物。他唯一的長處是有一副好脾氣,無論作家怎麼損怎麼罵都不惱,而且總保持一張天真的笑嘻嘻的臉。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不相信我。事沒弄成以前誰也不信,大事弄成了人就給你騷情了,擋都擋不住。」弟弟不僅不惱,反而給他講起生活哲學,「你前多年沒成名時,誰把你當一回事?我那時候看你沒日沒夜地寫稿投稿,人家不登給你退回來。甭說旁人把你不當個人人看,兄弟我咋看你都不像個作家。可你把事弄成了,真成個人人了,而今我咋看你都像個作家……」

作家還真的被弟弟堵住了口。這是生活運動的鐵的法則。他當業餘作者時,屢寫屢投屢屢不中且不說,即使後來連連發過不少小說、散文、詩歌時,文壇也沒人看好他,只有那部小說和小說改編的電影爆炸之後,原有的、屬於他的生活秩序整個被打亂了。這個過程和過程中的生活法則,被弟弟都識破了。作家突然想到,論腦瓜,這個貨還真的不笨;論心計——好的或壞的——他還真的不缺,說不定弄不來小事還能弄成大事哩!而今常常是這類人最早越出原有的生活軌道和慣性,一夜暴富。作家便鬆了口,半是無奈地笑笑:「行啊!你想買一列火車搞運輸我都沒意見。你搞吧!」

弟弟笑了:「現在該求你了。不要你的錢,只要你給劉縣長寫個字條兒,讓他給銀行行長說句話,我就能貸出款子來。劉縣長是你的哥們兒……辦這事不費啥。」

作家故作驚訝:「哦!你還真動腦子了,把我的朋友關係都調動起來了……」

「而今這社會好是好,沒有『關係』活不了。」弟弟說,「你不過寫一張二指寬的字條兒。劉縣長也不過給行長打個電話說兩句話。都不算啥麻煩勞神的事咯!」

作家笑笑,夾著煙在屋子裡轉了兩圈,給劉縣長寫了一張字條兒。

幾天之後,作家愈來愈感到某種逼近而又逼真的隱憂。這種隱憂之所以無法排遣,在於他意識到某種危險。作家的情緒制約著思路。總是彆扭,總是不能通暢,總是無法讓想象的翅膀扇動起來,正在寫作著的長篇巨著遇到了障礙。他終於拿起電話,撥通了劉縣長辦公室的號碼,很內疚地說明來龍去脈,最後才點破題旨:「你不知道我這個弟弟是個什麼貨!我給他說不清道理才把他推到你手裡。你隨便找個理由把他打發走算了。」

劉縣長笑了:「你的電話來晚了。你弟前日後晌就來了。我把他介紹給農行行長了。」

「這怎麼辦?」作家急了,不是怕弟弟貸不到款,恰恰是怕他貸到了款子,三天兩後晌把錢賠光了怎麼辦!他對劉縣長敘說了自己的隱憂。

劉縣長不在意地笑了:「銀行現在不會再做這種挨了疼而說不出口的蠢事了。現在貸款手續嚴格了。你放心吧。」

作家放下電話時,稍微安穩了。

巧的是,電話鈴又響了,是弟弟打來的。

弟弟說:「哥呀,貸款是沒問題的。劉縣長一句話,農行行長照辦。我想貸十五萬,他連一個子兒不敢少給。」

作家聽著弟弟狐假虎威,得意忘形的口氣,心情又負累了。真要是貸下十五萬元,這貨把錢給倒騰光了,誰來還貸?他便鄭重警告弟弟:「你得考慮還貸能力……」

「害怕火燙還敢學打鐵!」弟弟滿腔豪氣,「現在人家貸款要擔保人,或者財產抵押。咱們兄弟姊妹就你日子過得好。你給我來擔保。」

作家脫口而出:「那就把我押上?」

「誰敢押你這個大作家呀!」弟弟哈哈笑起來,「行長倒是給我出主意,把你那本書押上。」

作家現在才放鬆了,疑慮和隱憂全在這一瞬間化解了。行長給弟弟出的這個主意分明是遊戲,不無耍笑戲弄的意味。自以為聰明的弟弟現在還在農行行長的圈套里瞎忙著。作家既不想為貸款而負累,也不想再看弟弟揣著那點鬼心眼在老練的農行行長跟前繼續瞎忙出醜。他便一語戳透:「我的那本書早都賣給出版社了。版權在人家出版社,不屬於我了,押不成了。」

弟弟顯然不懂出版法。這個專業法律與弟弟的實際生活太隔膜了。弟弟還不死心:「你寫的書怎麼不由你哩?你的娃娃咋能不跟你姓哩?」

「這是法律。」作家說。

「到底是你哄我哩,還是農行行長哄我哩?」弟弟的聲音毛躁起來了,已經意識到那個夢的泡兒可能要碎了。

「你自個兒慢慢辨別吧。」作家說。

「那你得給我想辦法。」弟弟說,「哪怕找個有錢的人,哪怕編個謊話,先讓我把款貸下。」

作家再也纏不過,便說:「我有一支好鋼筆,永生牌的。你做押吧!」說罷掛斷了電話。

冬天到來的時候,作家完成了長篇小說的上部。此刻的心境是難以比擬的,像生下了孩子的產婦,解除了十個月的負累之後的輕鬆和痛苦折騰之後的恬靜與踏實;像陰雨連綿雲開日出之後的天空一樣純凈和明媚。這些比擬似乎又都不夠貼切,真正的創造后的幸福感是難以言說的。

作家急迫地想回老家去。溫暖的南方海濱,他都毫不猶豫地謝絕了。他迫切地想回到故鄉去,那裡已經開始上凍的土地,那裡冬天火炕上熱烘烘的氣息,那一家和這一家在院牆上交匯混融的柴煙,那一家的母雞和這一家的母雞下蛋后此起彼伏的叫聲,甚至這一家和那一家因為牛羊因為孩子因為地畔而引起糾紛的吵架罵仗的聲音,對他來說都是一首首經典式的詩,常誦常吟,永遠也不乏味。每一次重大的寫作完成後,每一次遭遇醜惡和齷齪之後,他都會產生回歸故土的慾望和需求。在四季變幻著色彩的任何一個季節的山樑上或河川里,在牛羊雞犬的鳴叫聲中,在柴煙瀰漫的村巷裡,他的「大出血」式的寫作勞動造成的虧空,便會得到天風地氣的補償,他的被齷齪過的胸脯和血脈也會得到迅速的調節,這是任何異地的風景名勝,美味佳肴所無法替代的。他的肚臍眼兒只有在故鄉的土地上才汲取營養。他回來了。

作家下火車時,朋友劉縣長在那兒接站,隨後便進入一家新開發出來的民間食物的餐館。便是豪飲。便是海闊天空的大諞。便是動人的城南舊事式的回憶。作家後來提起了弟弟貸款的事,隨意地問:「後來他還纏沒纏你?」

劉縣長也是多喝了幾杯,聽罷便大笑起來,笑得前俯後仰,說話都不連貫了:「啊呀!我的我的……作家作家……老哥老哥呀……你的你的……這個活寶活寶……弟弟呀!我現在才……才明白了……你為啥為啥把他……叫『貨』……」

作家倒進一大口酒,沒法說話,等待下文。

劉縣長仍然止不住笑,拍著作家朋友的肩膀:「任何天才天才……作家……也編不出……的……」

劉縣長講給作家一個可以作為小說結尾的故事——

你弟弟從我辦公室走時,我借給他一輛自行車,機關給我配發的一輛新型鳳凰車子。咱們這個小縣長,天天用汽車接送上下班,我嫌扎眼,就讓後勤處給每位頭兒配發一輛自行車。他把車子騎走了,兩天後給我還回來,交給傳達室了。傳達室老頭兒把車子交給我的時候,我都傻眼了。車鈴摘掉了。車頭把手換了一副生鏽的。前輪後輪都被換掉了。後輪外胎上還扎綁著一節皮繩。只剩下三腳架還是原裝貨。真正是「鳳凰」落架不如雞了……

作家「噢」地叫了一聲,把攥在手裡的酒杯甩了出來,笑得趴在桌子上直不起腰來:「我的多麼……富於心計的……偉大的農民弟弟呀!」

劉縣長倒是止住了笑:「你不還我車子倒算個屁事!你說你丟了,我還能叫你賠一輛不成?可他……偏偏耍這種把戲……」

「這就是我弟弟。常有叫人意料不到的創舉,叫你哭笑不得,叫你……」

劉縣長說:「我看著那輛破自行車,突然就想起你常常掛在嘴上的『這個貨』!我忍不住就說了你的『這個貨』的稱呼……才體會到這個稱呼真是恰到好處……」

當日後晌,作家就回到了父母仍然固守著的家園。沒有熱烈,卻是溫馨。窯洞整個都收拾得清清爽爽。火炕已經燒熱。新添的一對沙發和一隻茶几,使古老的穴居式的窯洞平添了現代文明生活的氣氛。父母永遠都是不需要客套式的問候的,尤其是對著面的時候,看一眼那張鐫刻在心頭的臉就不需要再說什麼了。

他隨後轉悠到弟弟的窯院來。

弟弟正蹲在窯門口的台階上抽煙,笑嘻嘻地叫了一聲哥就搬出一隻馬扎來。作家沒有坐,站在院子里,看滿院作務過莊稼的休眠著的土地。寬敞的院子里有兩棵蘋果樹,統統落葉了,樹榦刷上了殺滅病菌蟲害的白灰灰漿。一邊牆角是羊圈,一邊牆角是雞舍。一隻柴狗竄進竄出。是一個井井有條的、令人感到舒服的庄稼院兒。

客運汽車公司顯然沒有辦成。那輛偷梁換柱而煥然一新的自行車撐在儲藏棚子門裡。所有零部件都是鋥亮的,只有三腳架銹跡斑駁,露出一縷寒酸一縷滑稽一縷賊頭賊腦。

作家用嘴努努自行車,說:「兄弟,再去借用一回,把他的三腳架也換回來。」

「不用了,不用勞神了。」弟弟順茬兒說,「三腳架一般不會出問題,新的舊的照樣能用。」

「你也太丟人了!」作家終於爆發了。

「我丟什麼人了?」弟弟一臉的誠實之相。

「我給你買不起『中巴』,買一輛自行車還是可以的嘛!」作家攤開手,說,「你怎麼能這樣?」

「噢喲喲喲!」弟弟恍然大悟似的倒嘆起來,「這算個屁事嘛!也不是劉縣長自己掏錢買的,公家給他配發的嘛!公家給他再買一輛就成了嘛!公家幹部一年光吃飯不知能吃幾百幾千輛自行車哩!我揣摸幾個自行車零件倒算個屁事!」

作家說:「我現在給你二百元,你去買新車子。你明兒個就把人家的零件送回去。」

「你這麼認真反倒會把事弄糟了。」弟弟世故地說,又嘻嘻哈哈起來,「劉縣長根本沒把這事當事……權當『扶貧』哩咯……」

作家瞅著嘻嘻哈哈的弟弟,想說什麼也說不出來了,就走出了窯院。晚炊的柴煙在村巷裡瀰漫起來,散發出一種豆稈兒谷稈兒焚燒之後混合的熟悉的氣味。作家還是忍不住在心裡**起來,我的親人們哪……

2000年秋於禮泉(2001年8月20日重寫於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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