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家小院 六

康家小院 六

平靜的和諧的生活開始了。院子里的榆樹枝上,綉織著一串串翡翠般的榆錢,一隻花喜鵲在枝間叫著。玉賢坐在東院根西斜的陽光里,納著鞋底。後門關著,前門閉著,公公和丈夫,一人一把石夯,天不明就到什麼村裡打土坯去了,晚上才回來。她一個人在小院里,靜得只能聽見麻繩拉過布鞋鞋底的「噝噝」聲。有點寂寞,她想和人說說閑話;不好,過門沒幾天的新媳婦,走東家串西家,那是會引起非議的。她就坐著,納著,翻來覆去想著到這個新的家庭里的變化。感覺頂明顯的,是阿公比親生父親的脾氣好。父親吳三,一見她有不順眼的地方,就罵。阿公可是隨和極了。他從來不要求兒媳婦對自己的照顧和服侍,打土坯晚上回來,鍋里端出什麼就吃什麼。平時在家,她請示阿公該做啥飯?寬面還是細面?乾的還是湯的?阿公總是笑笑,說:「甭問了,你們愛吃啥做啥。」她在這個庄稼院里,似乎比在親生娘老子跟前,更暢快些。人說新媳婦難熬,給勤娃做媳婦,暢快哩!

勤娃也好。勤快,實誠,儉省,真正地道的好庄稼人。她相信在結婚前,母親給她打聽來的關於勤娃的人品,沒有哄她。他早晨出門去,晚間回來,有時到十幾里以外的村裡去打土坯,仍然要趕回來。他在她的耳邊說悄悄話:「要是屋裡沒有你,我才不想跑這冤枉路哩!」

昨天晚上發生的事,很不尋常。

勤娃打土坯回來,照例,把當日掙的錢交給老人。老人接住錢,放在桌上,叫勤娃把媳婦喚來。玉賢跟著勤娃,來到阿公的住屋。

阿公坐在炕上,看一眼勤娃,又看一眼玉賢,磕掉煙灰,說:

「從今往後,勤娃掙下錢,甭給我交了,交給賢娃。」

老人不習慣叫玉賢,叫賢娃,倒像是叫自己的女兒一樣的口吻。玉賢心裡忽然感動了,連忙說:「爸,那不行!你老是一家之主……」

「一家人不說生分話。」老人誠懇地解釋,「我五十多歲了,啥也不圖,只圖得和和氣氣,吃一碗熱飯。這日月,是你們的日月,好了壞了,窮了富了,都是你們的。日子怎麼過,家事怎樣安排,你們要思量哩!勤娃前日說,想蓋三間瓦房,好,就該有這個派勢!三間房難也不難。爸一輩子打土坯掙下的錢,蓋十間瓦房也用不完,臨到而今還是這兩間爛廈房。咋哩?掙得多,國軍收稅要款要得多。現時好了,咱爺兒倆閑時打土坯,不過三年,撐起三間瓦房!」

「爸,還是把錢擱到你跟前……」勤娃說。

「你倆都是明白娃嘛!爸要錢做啥?還不是給你攢著,乾脆放你們箱子里,省得我操心。」老人把亡妻留下的那隻梳妝匣兒,一家人的金庫,一下子塞到勤娃懷裡,作為權力的象徵,毫不遲疑地移交給兒子了,「小子,日月過不好,甭怪你爸噢!」

勤娃流淚了,說:「爸,你遲早要用錢,你說話,上會,趕集……」

「嗨!你還不知道嗎?」老人爽快地笑著,「爸一輩子只會打土坯,掙汗水錢,不會花錢。」

現在,那隻裝著爺兒倆打土坯掙來的錢的梳妝匣兒,鎖在箱子里的角落裡。玉賢覺得,這個家,真是自己的家了。她在娘家時,村裡的媳婦們,要用一塊錢,先得給女婿說,再得給阿公阿婆說,一家人常常為花錢鬧仗。她剛過門兩月,老阿公一下子把財權交給她手上了,是老人過於老好呢?還是……

她看看太陽已經上了東牆牆頭,小院里有點冷了,也該當去做晚飯了,勤娃和阿公晚間回來,都想喝一碗玉米糝糝暖胃腸的。

街門「吱」的一響,婦女主任金嫂探進頭來。

「玉賢,**號召婦女認字學習哩。鄉上派先生來掃除文盲,辦冬學,你上不上?」

玉賢早就聽人說要辦冬學掃除文盲的傳言,今天證實了。她覺得新鮮,人要是能認識字,該多有意思喲。心裡雖然這樣想,嘴裡卻說:「這事……我得問一下俺爸。」

「你爸不擋將,勤娃也不擋。」金嫂說話辦事都是乾脆利落,「人民**的號召,哪個封建腦瓜敢拉後腿?」

「擋不擋也得給老人說一下。」玉賢矜持而又自謙地說,「咱不能把老人不當人敬。」

「好媳婦,真箇好媳婦。」金嫂笑說,「我先給你報上名,誰要是拉後腿,你尋我!」

金嫂像旋風一樣卷出門去了。

「好事嘛!認字念書,好事咯!」康田生老漢吃著兒媳雙手遞上前來的玉米糝糝,對站在桌邊提出識字要求的玉賢說,「我不識字,勤娃小時也沒念成書,有一個人會認字了,誰哄咱也哄不過了。」

阿公雖然不識字,並不像村裡特別頑固的那些老漢們封建。玉賢並不立刻表現出迫不及待的樣子,故意裝出對上冬學的冷漠,免得老人說她不安分在小庄稼院過生活了,心野了:「要上讓他去上。我一個女人家,認不認得字,沒關係……」

「啥話!新社會,把婦女往高看哩!」老公公大聲說,「我和勤娃忙得不沾家,想學也學不成。」

她達到目的了,服侍阿公吃飯,給勤娃把飯溫在鍋里。勤娃得到天黑才能回來。春三月,正是翻了身的庄稼人修屋蓋房的季節,打土坯的活兒稠,勤娃把遠處村莊里的活兒幹了,臨近村莊的活兒,讓老阿公去干。真的學會了讀書識字,那該多有意思啊……

康田生喝著熱乎乎的玉米糝糝,伴就著酸涼可口的酸黃菜,心裡很滿意。對新媳婦過門兩三個月的實地觀察,他慶幸給兒子娶下了一個好媳婦,知禮識體,勤勤快快,正是本分的庄稼人過日月所難得的內掌柜的。日常的細微觀察中,他看出,媳婦比兒子更靈醒些。這樣一個心性靈聰的女人,對於他的直性子勤娃,真是太好了。他心甘情願地把財權過早地交給下輩人,那不言自明的含義是:你們的家當,你們的日月,你們鼓起勁來干吧!他爽快地同意兒媳去上冬學,也是出於這樣的考慮,讓聰明的玉賢學些文化,日後誰也甭想搗哄勤娃了。保證在他過世以後,勤娃有一個精明的管家。俗話說,男人是耙耙,管掙;女人是匣匣,管攢;不怕耙耙沒刺兒,單怕匣匣沒底兒。庄稼人過日月,不容易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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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忠實自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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