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家小院 十七
月亮正南,銀光滿地,田野悄悄靜靜。
玉賢坐在一棵大柳樹下,綴滿柳葉的柔軟的枝條垂吊下來,在她頭上和肩上擺拂。面前是一口裝著木斗框架的水井,應該結束自己的生命了!一低頭,一縱身,什麼都不要想了!
也許明天早晨,菜園的主人套上牲畜車水的時候,立即就會發現她……十里八村的男人女人,就該有閑話好說了。啊啊!她將作為一個壞女人永遠留在村民們的印象里……
她忽然想到了阿公,那個在她過門不到兩月時光就把「金庫」交給兒媳掌管的老人,小河一川能數出幾個這樣老好的老人呢!多少家庭里娶下媳婦,父子,兄弟,妯娌鬧仗分家,不都是為著家產和金錢嗎?她太對不住阿公了,如果能見一面,她會當面跪下,請求老人打她。那樣,她死了,會輕鬆一些。
她想到勤娃了。他笨手笨腳,可摟起她的雙臂是那樣結實。他訥口拙舌,可說出的話沒有一句是空的。他從外村打土坯回來,嘿嘿笑著,從粗布衫子的大口袋裡頭掏出錢來,很放心地交到她手上,看著她再裝到阿公交給她的那隻梳妝盒子里……
她對不起阿公和勤娃。她沒臉面再去盯一眼這樣誠心實意待她的人。她應該立即跳進井裡去!
她對不住阿公和勤娃。應該在離開陽世的時候,對自己已經覺悟到的錯事悔過,補一補心,再死也不遲啊!
她站起來,冷漠地盯一眼透著月光的井水,離開了。她從田間的小路重新走上官路,從桑樹鎮上穿過去,直接回家,免得回到娘家,父親沒完沒了地責問,死了也該是康家的鬼!
玉賢走到桑樹鎮上了,街上已經空無人跡。經過客棧門前的時候,門口圍著一堆人,嘻嘻哈哈,哄哄鬧鬧。她本想轉過頭去,這個客棧,早聽人說過,是個烏七八糟的地方,丁串串開棧掙錢,婆娘賣身子掙錢。
「哎呀!喝了醋就醒酒了!」
「灌!」
「把鼻子捏住!」
又是什麼人喝醉了,玉賢走過去了。
「我——不——喝!」
玉賢聽到被灌著醋的喝醉了的人的吼聲,猛然剎住腳——怎麼像是勤娃的聲音呢?
「毒——葯——」
這回聽真切了,是勤娃。天哪!他怎麼跑到這個鬼棧里來了呢?她的心緊緊地收縮下沉,意識到她害得勤娃變成什麼人了!
玉賢折回身,跑到人堆前,撥開圍觀的人堆;從門裡射出的馬燈的亮光里,看見勤娃被一個人緊緊挾住,丁串串正給他嘴裡灌醋。勤娃咬著牙,閉著眼,醋水撒了一臉一胸膛,滿身泥土。玉賢一下撲上去,抱住勤娃,哭喊出來:「我的你呀……」
丁串串和眾人停住手,議論紛紛。
玉賢扯起衣襟,擦了勤娃的臉,抓住一隻胳膊,架在她的脖子上,另一隻手緊緊摟住勤娃的腰,幾乎把那沉重的身軀背在身上,拽著拖著,離開丁家棧子,走上了官路……
1982年9月18日至11月3日寫改於灞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