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朋友 四

兩個朋友 四

王育才拿出最好的香煙糖果糕點飲料招待王益民,又是隨隨便便的樣子,正是那隨便到漫不經意的樣子才顯出一種闊人闊氣的氣魄。那些好吃的好喝的好抽的高檔次消費品對王育才已是家常便飯,而對王益民這樣的小學教育主任就成為超級超常超前享受了。他對享受這些高檔消費品感到的不是愉悅而是痛苦,那一罐鋁皮飲料的價值就把他一天的工資全喝掉了。儘管花掉的是王育才的錢他仍然覺得太可惜了。王育才不等他開口就猜中了他來找他的事端,而且直言不諱地袒露了事情的全部真相:「我要離婚,我要和呂紅結婚。我和呂紅的婚姻才是最符合道德的,我和秋蟬的婚姻是一種沒有感情的死亡的婚姻。儘管我至今仍感謝你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幫助我娶下一個女人,但我的感情無法從呂紅身上移到秋蟬身上。我在做出離婚決定時首先想到的是你,其次才是我的父母,我知道離婚的結果首先傷害的是咱倆的友情,至於斷絕父子關係我都沒有什麼包袱。你和俺爸俺媽罵我的話我都能猜到,但我還是決定離婚。」

王益民倒沒有話說了。他一路上組織起說服王育才不該離婚的語言大軍全部潰散了。王育才的坦率反倒感動了他。他知道王育才和呂紅感情甚篤舊情難忘。他現在只能提出一些具體的困難來讓王育才考慮:「孩子怎麼辦?三個孩子正處於幼學階段,既要人撫養更需要心靈上的溫暖。你想想你離了婚爭得了自己的幸福,其實把痛苦不是擺脫掉了而是轉嫁到孩子身心上了。與其這樣不如將就權當為了孩子。」

提到孩子以後王育才就啞了口,只顧抽悶煙,隨之就哭了:「只有孩子是無辜的,對孩子來說我是十惡不赦的罪人。我在決定離婚的過程中百分之九十九的腦筋都傷在這上頭。我只能從財力上保證他們求學讀書,從生活上滿足他們的一切需求。當然,如果秋蟬能明白一點,我會毫不吝嗇地給孩子以父愛的,只是擔心秋蟬不會給我這機會。沒有辦法,我與呂紅已經不可分割了。她也和丈夫鬧翻了。我無法回頭也不想回頭了,我已經覺得沒有呂紅一天都活不下去,父母以及老朋友你根本體味不來我的這種感情。我只希望你給秋蟬多做點解釋工作,一來秋蟬是你的親戚,二來這件事是你好心促成的。你就再不必管其他事了。」

王益民再無話可說。他感到勸解毫無作用,所以就不想多費唇舌。他想罵他又罵不出來,王育才而今比過去坦率了。王育才眼裡的那種羞怯已經褪凈,一種冷漠,一種淡泊,一種成熟的冷峻,一種經見了大世面后的遇事不驚的老練,所有這些神色把原有的那種根深蒂固的羞怯之色覆蓋了或者說排除了。他抽著育才的高級香煙,一支值二毛五分錢,相當於一斤包穀的市場價格。他一面當教育主任一面種責任田,大腦的一半裝著龜渡王戴帽中學的全部教務,另一半裝著肥料種子以及各種糧食蔬菜的市場價格。他已經充分感覺到王育才已經不是過去的保長狗崽子也不是龜渡王學校的「窮小教」了,無疑已經是當代社會中最活躍最氣魄最會生活的人了。他想,如果王育才不來這個公司而繼續在龜渡王教書,那麼他會怎麼樣呢?他會提出與秋蟬離婚與呂紅追求真正的「符合道德的婚姻」嗎?再退一步說他如果繼續背著保長兒子的政治壓力呢?想到這兒王益民又自責起來,這種想法本身就是不好的,好像他倒希望王育才繼續當狗崽子似的。

記得呂紅與別人訂婚以後,王育才曾經懊悔不迭地痛罵自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他勸了他安慰了他,他做到了一個朋友仁至義盡的義務。他親自跑到秋蟬家,說服了秋蟬又說服了秋蟬的父母,說王育才是個絕對的好青年,保長父親屬保長父親,王育才本人是最可靠的。直說得秋蟬父親下了決心,說他完全相信了,權當秋蟬不是嫁給民辦教師王育才而是嫁給農民王育才,只要人可靠就行了。王育才當時很感激他們夫婦,保長兩口子更是感激不盡。王益民曾經因為他對朋友至誠的幫助而心地踏實。現在,他不僅不能說服王育才反而使自己陷入為難的境地,該怎麼對秋蟬說話?怎麼去見秋蟬的父母?

記得王育才和秋蟬結婚的時候,他去參加鄉間的婚禮,王育才邀他做伴郎,他欣然應允,把秋蟬引回來。王育才在過了一周新婚生活之後,情不自禁地對王益民說:「秋蟬不錯。勤快儉省,脾性也好,正適合咱這樣的家庭,人家這樣清白的貧農女子能嫁到咱家,我已經夠了。」王益民想把這話重新說給王育才聽,想想又覺得沒有必要,就告辭了。

臨走時,王育才叮囑他:「益民哥,你甭費心了。我知道你是個好心人,你對我的恩情我永遠不忘。你在我最困難的時候給了我最大的幫助,即使我要離婚,仍然感激你給我介紹下秋蟬。你的動機百分之百是好的。現在我求你再甭跑冤枉路了,無論俺爹俺媽或是秋蟬找你,你都推開甭管,讓他們找我說話。」

王益民說:「這事不用你叮囑我也不再來了。你的事你自己處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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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忠實自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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