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四章 曾為他不值
煙火似照亮盛京城半邊蒼穹。
山河萬里,濯然清肅。
羅詔被僕役們從地上攙起。
「大人,現在……現在如何是好?」京城皇權下他們不過是螻蟻,聽天由命。
羅大人抿唇,還忍不住踢了一腳程有則的腦袋,老東西,他心裡斥道:「找個地方埋了便是,其他的,一概不知。」他做著噤聲的動作。
江山社稷無關你我,裝傻充愣莫非還不會?
今晚上的人命只會算在一個人頭上。
羅詔下意識回首,月下孤影遙遙。
五彩雀羽帶著亂華血色似擾了那慵懶無忌王爺一身的風*流洒脫,可偏偏,你覺得,那才是恰到好處的,刀光劍影、腥風血雨。
襯著眼角眉梢不顯鋒銳盡旖旎的溫情,那樣佛口卻蛇心的男人,用甜言蜜語將所有的毒辣都包裹在春風鑒月般的笑意里,羅詔大約這輩子都不會想到——鳳陽王爺,會在盛京城掀起驚濤駭浪。
一夜荒唐,如黃粱大夢。
陸以蘅這次是從魘中驚懼而醒,渾身上下冷汗涔涔,她剛支棱起身,臂彎掌心痛得一縮手,整個人又跌回了床榻,後背的傷口觸到被褥,整張臉都扭曲起來,嗓子眼裡的呼喊悶著嗆不出。
窗外似有著明光,她聽到丫鬟奴僕的腳步,嘎吱,門被推開了。
是岳池。
她一瞧見陸以蘅醒了連忙將她攙起身,背後的繃帶血色模糊連中衣都被破開的創痂染的腥紅。
「這刀傷十天半個月也不見得好,千萬別再破了痂。」她眉間滿是擔心憂慮,輕輕將血色中衣扯下,揭開繃帶擦拭血痕。
陸以蘅被這鋸齒連綿般的痛楚刺的腦中無比清醒,她攥著拳強忍咬牙:「這是……這是什麼時候了,王爺呢?」
盛京城裡究竟風平浪靜還是兵荒馬亂,她一概不知,彷彿沉睡了足有百年之久。
陸家姑娘拽住岳池正上藥的手,蒼白臉上滿是焦灼:「王爺是不是受傷了,誰傷了他?!」她沒什麼力氣,越是急切越是氣喘吁吁,大有不知真相絕不安心治療的意味。
她記得,鳳明邪肩胸滿是血漬,有人竟能這般輕而易舉的刺傷他?!
岳池手腕輕顫,陸以蘅力道不大,可她卻覺得動彈不得:「東亭。」她咬唇輕道。
陸以蘅聞言呆愣半晌不敢置信,東亭——鳳明邪貼身的侍從竟倒戈相向?!
岳池將她的不解看在眼中,這小姑娘滿腦子都是疑惑卻不知從何起頭,她嘆了口氣安撫陸以蘅的手,上藥之餘才將那天晚上夜闖太辰的事一一道來。
倒行逆施也好,人神共憤也罷,都化成了跌宕起伏、驚心動魄。
要說最出陸以蘅意料的,莫過於東亭的身份,她無論如何也未參透他竟是百起司安插在鳳陽王爺身邊的人,怪不得從未留情於岳池,陸以蘅震驚之餘,對曾經的所作所為不知是惋是嘆。
「王爺從未向過多隱瞞。」岳池意有所指。
陸以蘅對北戎有著深惡痛絕不光因為自己的父兄死在蠻子的手上,更因為家族式微與之密不可分,鳳明邪借赫圖吉雅調兵鷹師,利用域氏和親潛入盛京,明面上說的確是個「通敵叛國」者。
岳池將繃帶悉心纏繞,陸以蘅悶不吭聲彷彿連痛覺也沒有,岳池心裡不免有些心虛膽顫,到底是沒有見過盛京城哪個世家千金吃著苦咬著牙一身是傷不哭不鬧,誰能經歷風雨飄搖還能保持忠肝義膽。
陸以蘅興許獨樹一幟。
千里而來只是為了救下舊年友人,拋頭顱灑熱血都在所不惜。
換上乾淨的中衣,最令岳池頭疼的還是膝蓋的病根絕無可能根治,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緩慢調理下也只有陸以蘅這小閻羅從來不顧及自己是不是真的會瘸一條腿。
脾氣起來,便是十頭牛也拉不住。
岳池手中落出個景藍鎏金的小藥罐子,陸以蘅愣了愣頓時明了,在泗水,她見過。
「陸小姐,忍一忍。」岳池蹲下身將她的褲腿裙擺都掀起。
陸以蘅咬牙閉眼。
女人手中乍現燒灼過的刀片在她膝蓋血肉模糊處狠狠一挑,皮肉都給翻了出來血流如注,可以聽到陸以蘅悶聲吃痛的促喘,唇角都磕出了血漬,鎏金*瓶仲淌出赤紅帶著濃烈腥味的葯汁。
傷口火辣灼燒,陸以蘅憷的渾身痙攣。
她知道這是什麼,狡狸的內臟打碎成汁兼蘭石葉煎熬是用來調理祛除熄延殘毒的良藥,當初在泗水的時候鳳明邪親手調製過。
陸以蘅鬆開唇*瓣,額頭滿是虛汗,臉色更是煞白一層:「狡狸在大晏稀少幾乎未曾見過,獨淵海尚可捕捉,其內臟泡酒可保存五十年以上,我聽說,二十三年前,淵海漁民曾偶遇迷路的北戎老可汗,曾將狡狸贈與他治病。」
岳池的手頓了頓忙將藥罐子蓋起來。
「王爺身在泗水又為何會有這熄延解藥,哪怕給他十天半個月,也絕不可能來回淵海,」陸以蘅的指尖抓著被褥輕輕挪動了身體,「他早有準備是不是。」
若不是身邊早就有了這解藥,豈敢動用熄延蟲。
陸以蘅的話令岳池的臉色剎變,這姑娘聰慧機敏,你便是露出一點馬腳破綻她也能輕而易舉將前因後果聯繫起來。
「人人都說王爺多情,偏只有東亭,說他狠心無情。」岳池背過身去,不知是不是想起了那個總像個木頭一樣不動聲色的護衛,連聲音也因此顫抖,她抬手擦拭眼角,每個人都以為懂鳳小王爺,可到頭來,那個逼不得已背叛你的刀劍相向者,卻是這世上最懂你之人,「陸小姐,你莫要怨他,恨他。」
鳳明邪說過,元妃並不是謀害陸以蘅的罪魁禍首,他在那片胭脂琳琅地里扣下了嬌柔妃子的細腕——噓,本王知道,不是你——不是元妃,那是誰,呼之欲出,為了陷害逼死那個女人的局是鳳明邪布下。
熄延是他所置,陸以蘅的這條腿險些就要毀在那個男人手裡。
陸家姑娘吸了吸有些發酸的鼻尖,似答非所問:「陸賀年的十年舊案牽連了數多人,他們並無私心卻不見有良善結果,我曾經為自己不值,」死了的、活著的、緘口不談者、遠走天涯者,而陸以蘅懷著雄心壯志來到盛京城闖下了一片天地卻突然之間發現,這個世界從來未曾變過,「後來,為他不值。」
他是誰。
鳳陽王爺。
將自己埋在一個不得不圓的謊言中,在所有的談笑風生里,效忠明家、提防明家,稍有不慎,便滿手血腥。
可是,他註定是個罪人。
你若是問陸以蘅,有沒有惱過,有沒有怨過——有。
但是,你很他嗎。
無法憎、無法恨,他也曾經百轉千回人憔悴,不過是想用自己的方式,來到陸以蘅的身邊,愛一個人並非無止境包容一切,而是,你懂了他的無能為力,也懂了他的逼不得已。
為他不值,僅僅因為,鳳小王爺值得一個更好的天下來相襯。
岳池眼眶一紅,明明這姑娘沒說什麼感天動地的話,可是從那眼神中卻能如此分明的感受到可望不可及的傾慕和信任。
真好,似是磕磕絆絆之下,他們還保有著最初的坦誠和鍾情,難能可貴。
「王爺現在何處?」陸以蘅緩過神來這才覺得身上的傷葯都開始發揮了功效,半個身子麻痹不說,連神志都有些恍惚。
岳池替她將被褥蓋上:「盛京城裡還能控制,可城外亂成了麻花湯,天子一朝駕崩,百姓慌、文武慌,各地的軍營更是慌,明琛這麼多年下來在軍中有著極好的威信,如今出了大事,各地效忠於他的都統大將未必肯信服,自有不少人等著興風作浪,王爺得趕在他們之前壓制平定叛亂。」
她說的倒是輕巧,可陸以蘅一聽便知其中險惡。
「你、你是說他出城了?!」有傷在身還四處奔波,她一著急想要起身就被岳池按下。
「陸小姐你現在的身子根本幫不上忙,千萬別讓王爺再多操心。」岳池這話在理,陸以蘅現在連下個床都難,更別說想要去找鳳明邪,小王爺現在可是——
去平叛,去殺人。
陸以蘅揉了揉昏沉的額角。
岳池已經拍著她的肩頭安撫她入眠:「王爺說,府外一切,有他在。」
不管是天塌地陷亦或風雨無常,有他在,就不會有任何變革的機會。
陸以蘅這次自打醒來就沒嚷著要出府也鮮少打探盛京城裡的風聲,只是青鳶這個嘰嘰喳喳的麻雀總上躥下跳不停歇。
沒錯,小丫鬟被岳池從六疤指那接了回來照顧陸以蘅,小姐長小姐短的就沒離口,哪管陸家姑娘關心什麼不關心什麼,她只要嘴巴一張都能一股子倒騰出來。
陸以蘅終是能獨身*下了床榻緩緩步行時,外頭的夏花早已爛漫濃郁。
青鳶一邊替她打著扇子一邊嘮叨朝廷里各方風起雲湧,可不是,小丫頭在盛京城裡是個「八卦通」,各家各府都有她的知交閨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