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齊河清三年十二月,朔風勁吹,冰雪滿地,寒氣逼人。
在晉陽城中的刺史行轅,并州刺史段韶和冠軍將軍顧顯正在商議軍務。
雖然外面寒風凜冽,屋裡卻很溫暖,爐火熊熊,映照著兩人的臉龐,木柴燃燒的細碎噼啪聲不斷響起,淡淡的煙火氣繚繞在空中。
將近午時,有皇家特使飛馬馳到,將皇帝的密旨送到段韶手中。
段韶看完,對顧顯說:「皇上命我們火速馳援。你率大軍留駐這裡,以防突厥,我帶一萬騎兵前往洛陽。」
顧顯猛地站起身來,抱拳道:「段兄,讓小弟去吧。」
「不。」段韶搖頭。「周軍以傾國之力前來,蘭陵郡王與斛律將軍已經增援洛陽,卻寸步難進,如果不是情勢緊急,皇上不會命我帶兵支援。對於我們齊國來說,突厥看著兇狠,其實只是疥癬之疾,周國才是心腹大患,我必須親自率軍前往,以保洛陽。再說,皇上的旨意也是如此,我不能抗旨不遵。」
顧顯既是他的好友,更是他的下屬,對他的諭令自然不會抗拒,這時便不再堅持:「段兄欲率多少人前往,小弟立刻去調遣。」
周軍東侵,已有兩個月,齊帝高澄發密旨與段韶商量對策時,他就已經反覆考慮過了,此時再度思索,片刻之後才道:「我率一萬精騎,急馳洛陽。」
「是。」顧顯抱拳領命,轉身急步離開。
段韶坐回去,仔細思量著當前的局勢。
三個多月前,突厥十萬大軍南侵,進攻幽州,並突破長城,大肆燒殺搶掠。段韶率軍火速出擊,迎擊突厥,將他們逐回塞外。不過,突厥兵仍然屯駐塞北,並繼續調集更多部隊,企圖再犯幽州。段韶便駐紮晉陽,以防突厥。
在這之前,齊帝不顧段韶的反對,將周國實際執掌朝政的大司馬宇文護的母親和姑母送回,希望換取宇文護的感恩之情,不再進攻齊國。誰知宇文護卻並不領情,很快在全國調集大軍,計有六柱國及十二大將軍所統關中諸府兵二十四軍、相府所屬左右廂禁衛兵等二十萬人,東出潼關,討伐齊國。
十一月,周國驍將尉遲迥率精兵十萬為前鋒,圍困洛陽,卻遇到守軍的頑強抵抗,久攻不下。
齊帝見洛陽形勢危急,立即派出大司徒斛律光與蘭陵郡王高肅帶兵救援。但周軍勢大,兩人率軍渡過黃河后,被阻於邙山,舉步維艱。齊帝更為著急,便發密旨給段韶:「洛陽危殆,朕欲以愛卿救之,然突厥在北,虎視眈眈,亦不得不防,不知愛卿意下如何?」
段韶立刻上書,將當前形勢仔細分析,認為兩害相權取其輕,塞上有長城之固,足以抵擋突厥進攻,而當務之急是解洛陽之圍,並懇請由自己率軍南下救援。
現在,皇上的密旨來得這麼快,可見是一接到他的上書便即下旨,洛陽的情況只怕已是萬分危急了。
他正在思慮,忽然有個瘦小的身影鑽進門來,興奮地說:「義父,我也要跟你一起去。」
段韶抬眼一看,立刻笑了起來,愉快地向他招了招手:「歡兒,過來。」
這人是顧顯的女兒顧歡,今年才十六歲,卻已經跟隨父親血戰沙場有兩年了。她喜歡女扮男裝,性格又開朗,武藝也精湛,久而久之,知道她是女孩的人都常常忘記這一點,而不知道她是女兒身的便一直以為她就是個男孩子。
段韶看著顧歡興沖沖地跑到自己身邊,嚷嚷著「我要去」,焦慮的心情放鬆了許多,慈愛地問:「要去哪兒啊?」
顧歡笑嘻嘻地說:「跟你去洛陽。」
段韶忍不住抬起手來,親切地摸了摸她戴著纓盔的頭,笑道:「你還是留在這裡,跟著你爹吧。」
「不行,不行。」顧歡有點耍賴地嚷著。「我要跟義父去救洛陽。」
段韶想了想,便道:「你爹同意你跟我去嗎?」
「他不反對。」顧歡笑逐顏開。「我爹最疼我了,我說要跟你去,他就答應了。」
段韶看著她秀麗的小臉上滿是英氣,不由得讚賞地點頭,笑著說:「生女當如小顧歡。」
顧歡立刻明白他同意了自己的要求,立刻歡呼一聲:「我去告訴爹。」便一溜煙地跑了。
段韶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感覺很愉快,似乎危急的戰事也不是那麼讓人憂慮了。
顧歡跑回自己的房間,興奮地收拾東西,準備出征。
等了七年了,她苦練騎射,隨父親馳騁沙場,其實就是為了等這一天的到來。
七年前,她還是個生活在二十一世紀初葉的現代人,在去看項目現場的路上遭遇塌方,為了救兩個孩子,她被飛石擊中,當場身亡。
可是,經過了漫長的黑暗后,她又醒了過來,卻驚奇地發現,自己借身還魂,穿越到了南北朝末期的北齊,成為一位將軍的掌上明珠,名叫顧歡。
在現代,她是一家著名房地產集團的戰略策劃部部長,才華橫溢,有勇有謀,雖然很年輕,卻頗得高層的信任,升遷很快。由於工作需要,她博覽群書,對什麼都喜歡研究研究,歷史、地理也不例外,因此對這一時期並不陌生。不過,南北朝時期的歷史相當混亂,她只知道一些著名的人物,對於自己這一世的父親顧顯就從沒聽說過。
顧顯是段韶帳下一員大將,智勇雙全,最擅長與突厥鐵騎作戰,名聞長城內外。他十八歲娶親,兩年後愛妻因難產身亡,女兒卻僥倖未死,卻因在母腹中悶得時間太長而導致痴傻。顧顯悲痛交加,對女兒毫無嫌棄之心,始終愛逾珍寶,關懷備至,並給她取名為顧歡,希望她一生都能快快樂樂,無憂無慮。
顧歡一直病病歪歪的,長到九歲時,生了一場大病,高燒五天五夜不退。當時,契丹攻殺柔然大汗鐵伐,隨後大舉侵犯齊國邊塞,皇帝調集大軍北伐,顧顯率軍在前線浴血奮戰,不但不能趕回,甚至連音信都不能傳達。
將軍府的管家和顧歡的奶娘請了許多大夫,都說已不能救,吩咐他們準備後事,卻不料顧歡在斷氣片刻之後便即醒轉,整個人更有重大變化。她神智清明,言詞便給,對眼前發生的事雖然茫然,卻在顧府管家和奶娘、貼身丫鬟的詳細解說下恍然大悟,很快便明白過來,並隨即表現出強烈的求知慾,在府里管帳先生的指點下,學習讀書和寫字,進步神速。
當戰事取得勝利,顧顯才得到消息。他簡直不敢相信,與好友段韶提起,都覺得這是奇迹。
大軍班師還朝,顧顯告了假,快馬加鞭趕回信陽府中,見到的女兒果然不再是過去那樣渾渾噩噩痴痴獃呆的模樣。她聰明伶俐,活潑可愛,一見到這個年輕的父親就特別親熱,跟前跟後,問長問短,然後就纏著要跟他學習騎射和上陣殺敵的武藝。
二十九歲的顧顯喜出望外,對這個失而復得的女兒本是千依百順,可一聽她要學習騎射,立刻一口拒絕:「女兒家學點針織女紅琴棋書畫就行了,舞刀弄槍的事不用學。」
顧歡非常生氣,不斷死纏爛打。她口齒伶俐,常常說得顧顯啞口無言,只好把段韶請來,拜託他幫忙說服女兒。
段韶的足智多謀天下皆知,聽了顧顯的話,他不由得哈哈大笑:「歡兒長得這麼可愛了?那太好了。」
顧顯連忙讓家僕去喚顧歡出來。
顧歡正在房裡寫「最後通牒」,一聽父親召喚,立刻怒沖沖地走到前廳,將那張紙放到父親面前。
顧顯看了,不由得長嘆一聲,順手遞給段韶:「段兄,你看,你看,這孩子簡直是……唉……」言若有憾,心實喜之。
段韶含笑接過,看向箋上那四行筆鋒剛勁的字:「孩兒立志出鄉關,學不成名誓不還。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
短短二十八個字,一股豪氣便撲面而來,段韶不由得擊節稱讚:「寫得好。」
顧歡一聽,立刻轉怒為喜,飛快地跑到段韶身邊,嬉皮笑臉地問:「伯伯貴姓?」
顧顯忍不住喝道:「歡兒,不得無理。」
顧歡白了他一眼:「我怎麼無理了?哪一個字無理了?」
顧顯頓時語塞。
段韶對這個一臉靈氣的孩子非常喜歡,笑著說:「我叫段韶。」
顧歡一聽是他,立刻滿臉喜色,拽著他的袍袖左右搖晃,央求道:「段伯伯,你教我文韜武略好不好?讓爹爹教我武藝行不行?你是我爹的上司,你命令他,他就會聽的。」
顧顯聽了這話,不由得啼笑皆非。
「兄弟,你這千金真是巾幗不讓鬚眉啊,可喜可賀。」段韶愉快地看著眼前的小女孩,半開玩笑地說。「歡兒,給段伯伯當兒媳婦吧。」
顧歡一怔,隨即連連搖頭:「不不不,我以後要嫁給我喜歡的人。」
顧顯見這個女兒口無遮攔,自己的臉先紅了起來,對段韶說:「段兄,你別聽她的,如果段兄果然有意,咱們可以先定下這門親事。」
顧歡十分惱怒,卻沒有直接出口拒絕,只是眼珠一轉,笑嘻嘻地道:「段伯伯,我認你做義父好不好?」
段韶只有三個兒子,心裡也很喜歡這個古靈精怪的女孩,聞言便笑著點頭:「好啊,我就認下你這個女兒了。」
顧歡逃過一劫,一邊拍手一邊看向旁邊的年輕父親。
顧顯很無奈,卻也很高興,便道:「既是你義父答應了,我教你便是。」
顧歡喜滋滋地跑過去,拉著父親的手,連聲說:「謝謝爹爹。」
顧顯看著女兒,一手握著她的手,一手輕輕撫了撫她的秀髮,寵愛之情溢於言表。
段韶看著他們,讚賞地道:「生女當如小顧歡。」
從此以後,顧歡得段韶和顧顯的傾力教導,文武兼修,進境神速。
幾年過去,齊國的國力迅速下降,而相鄰的周國和突厥卻日益強大,邊關戰事不斷,段韶連年出征,顧顯更是長駐塞下,不常回家,最後,他索性將女兒帶在身邊,隨他四處征戰。
顧歡喜歡女扮男裝,作為父親的親兵,可以常常陪伴在父親身邊。
到她十四歲時,顧顯有一次身陷敵人陣中,情勢危急,顧歡提刀上馬,率領顧顯派給她的百餘名親兵殺進重圍,竟然與父親內外夾擊,將敵人殺得大潰,一時傳為佳話。自那時起,顧歡便隨父上戰場,並肩殺敵。段韶知道后,大為稱讚。
表面上,顧歡振振有辭,這是殺敵報國,其實,她只是在積累經驗和資歷。當周軍圍困洛陽,她就可以名正言順地隨段韶前去救援,好親眼目睹那美人名將的絕世風姿。
現在,這一天終於來到了。
她收拾好隨身用品,檢查了雙刀和弓箭,這才走出房門,迎著寒風,看向南方天際,微笑著說:「蘭陵王,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