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終是成空
「公主殿下,我們真的不用想想辦法阻止贊普么?」紅芙的眼眸中滿是濃濃的焦慮。
大唐是她的故土,是她的根基所在,看到吐蕃侵犯祖國,她總覺得心裡特別不是滋味兒。可是現在,她陪著公主一起嫁來了吐蕃,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她也算半個吐蕃人,吐蕃若是不好,她和公主也會因此而受到牽連,這麼一來,所謂的阻止則又成了一樁空談。唉,當真是進退兩難啊,她算是徹底明白為什麼所有的神都貴女都要視和親如洪水猛獸了。
「縱然我阻止得了他一人,其餘的吐蕃貴族又會怎麼說呢?」用一把小巧的剪刀緩緩剪著燭心,桃夭秀美的輪廓被昏黃跳動的燭火映出一個模糊的剪影,看起來孤獨又寂寥。尺帶珠丹去軍中議事了,今晚肯定又不會回來,倒是方便了她和紅芙說話:「況且,那位姓沒祿的太后可還掌著權呢,只要她一日不放手,贊普也就一日被牽制著,我這個異族可敦,可遠及不上她有影響力啊。」
「那……那就只能眼睜睜看著兩國發動戰爭么?」其實紅芙對吐蕃而今的內部局勢也算清楚,但她就是感覺自己不能什麼都不幹。他們不是奔著和平友好的目的才來和親的么?怎麼到最後也都改變不了分毫呢?這種情勢,未免也太過無力了一些,簡直令人沮喪。
「紅芙姐姐,其實吐蕃國內的局勢也很差,百姓的生計之艱,遠超大唐。」桃夭的嗓音一如既往的冷靜,和紅芙的焦躁惶惑不同,她的情緒好像一點兒都沒有受到影響:「發起戰爭,是為了生存所需,吐蕃太過貧瘠,即使有我們的到來,也挽救不了太多。掠奪和侵佔,是他們所能想到的出路,這也是他們眼中的正義,我們若是真的阻止了,對吐蕃的百姓就理虧了。時間一長,你也會良心不安的。」而且,她這個外來的公主殿下就會更加受到排斥,到時候別說會把尺帶珠丹推得遠遠的,恐怕能保全自己的性命就素不錯的了。
紅芙想到這些日子以來隨著桃夭出去時所看到的景象,那些食不果腹的遊民,那些骨瘦如柴的孩童,還有那些為著找尋豐茂水草而不斷遷移、居無定所的牧人……是啊,即便是神都誰都可以踩上一腳的小商販,似乎也要比他們來得更光鮮亮麗一點。如果己方強行制止了戰爭,那也等同於是斷送了這些人生的希望,那她豈不是又要釀成新的悲劇了。
這麼一想,彷彿怎麼做都是錯的。紅芙的腦子都混成了一團,只能眼巴巴地看向了桃夭:「那我們到底應該怎麼辦?聽之任之不太好吧?」
「我還是會去找贊普聊一聊的。」桃夭腦海中浮現那個英俊男人總是格外討好的語言神氣,眉眼間也不由染上了幾分好笑:「另外,就是在給大唐朝廷修書、懇求更多庇佑幫助的同時努力讓吐蕃的百姓學會耕種和織造。阻止戰爭是有些苦難,可為他們謀求福祉總是沒錯的,只要把人心聚攏了,讓他們知道生活還有其他的可行方式,一切就都還有改變的希望。」
雙管齊下,的確是個能從根源解決問題的好辦法。只是,桃夭的書信才送出沒多久,連一個具體的答覆都沒得到,神都的天就又一次變了。
先天元年八月之時,彗星過際,大唐天子李旦響應天命,禪位於太子李隆基,退居太上皇之位,但握有至高無上的裁決權,且對李隆基有很大的限制。而基於此,太平公主的權欲之心日盛,竟是幾次三番公然提出要廢掉皇帝,后因宰相陸象先堅決反對且據理力爭才沒有實行。可到了這個份上,這對姑侄也是徹底翻了臉。原本私底下的暗鬥直接轉到了明面上,兩派人馬捉對廝殺,頗有不死不休的架勢。
而這樣的爭鬥在先天二年七月的時候達到了頂點。李隆基為了奪回本就屬於自己的權力,也是出於對太平公主野心的遏制,率羽林軍搶先發動了先天政變,剿滅了太平公主的黨羽並將其一併賜死。在看到自己兒子行事作風如此迅疾且不留情面之後,李旦也很識趣,乖乖歸政的同時也正式退居百福殿,從此頤養天年,再沒有出現,直到病逝的那天才讓人記起宮中的這一處還有著這麼一位太上皇。
新上位的皇帝陛下和以往的幾位都大不相同,竟是頗有太宗和武皇之風。不僅撥亂反正,一掃前代奢靡沉鬱之風,更是銳意進取,選賢舉能,勵精圖治,開創了大唐的又一次輝煌,將天朝推入了極盛之世。也正因為如此,李隆基對番邦的態度也就更加豁達和開明。他對金城公主的書信極其重視,不但應下了這個皇妹的諸多懇求,更是始終對吐蕃留了一線。
至於尺帶珠丹本人,在受到自己妻子的反覆勸說之後又接受了來自大唐的好意照拂,便是沒祿太后和其他貴族再怎麼百般逼迫,他也只是堅持著採用溫和的對唐手段,甚至還訂立了兩邊交好、互不侵擾的盟約。是以,由於金城公主的一力斡旋,在她嫁到吐蕃的三十餘年間,儘管吐蕃和大唐因著種種原因時有摩擦,但卻始終沒有停止和平友好交流的局面。就這一點而言,金城公主李奴奴便是當之無愧的大唐功臣了。
開元二十八年十一月,吐蕃贊蒙金城公主薨逝,享年四十二歲。臨終之時,公主殿下手握一方只寫了一半《上邪》的絹帕,面露解脫之色。贊普大慟,卧病旬月有餘,並下令將妻子風光大葬。消息傳到京城之時,大唐陛下李隆基罷朝三日,為公主舉哀。而高府之中,時任右羽林衛大將軍的高仙芝舊疾複發,屢屢吐血,昏迷日久,再醒之時,卻是自請守邊,得到了李隆基的准許。
其後多年,大概是終於失去了金城公主這個紐帶,沉寂已久的吐蕃死灰復燃,開始大舉進犯,多次和**展開殊死較量,爭奪蔥嶺及以南地區,一度佔領了大小勃律。而高仙芝就是在大唐屢受挫敗之時奉命出征,被李隆基封為行營節度使,率軍萬人,討伐小勃律。在這一戰中,高仙芝用兵如神、運籌帷幄,非但一掃**此前多次失利而造成的頹勢,更是大破小勃律,生擒其國王和嫁過來為後的吐蕃公主,還震懾了包括大食在內的諸胡七十二國,使之皆投降歸附,不敢再起波瀾。
經此一役,大唐重創了吐蕃的軍隊,讓其無力再與之抗衡,還使天朝的疆域版圖得到了空前的擴大,真正進入了盛世之景。而高仙芝也因此威名遠揚,被吐蕃等國敬為山地之王,從此心生懼意,就連聽到他的名字都要退避三舍,簡直到了能止小兒夜啼的程度。
賴於此種震懾之力,高仙芝在臨近吐蕃的駐地鎮守多年,期間,他曾多次趁夜悄然離開,去到吐蕃皇族的陵墓祭拜。而那塊墓碑上的人名,卻是他並不熟悉但又思念入骨的。
李奴奴。他時常站在那裡許久,卻從不曾喚過這個名字。在他的記憶里,他惦記了大半輩子的那個女子眸如桃花,姿容絕世,笑起來如繁花盛放,在每一個和暖的春日都侵染著他的心。
「懷瑾哥哥……」唯有站在這裡的時候,他才能聽到那個少女笑著喊他。
「夭兒,我好想你……」再不年輕的臉上滿是風霜的刻痕,可男子依然俊美如昔,唇角勾起的模樣一如長安城桃花樹下的那個溫潤少年:「夭兒……」
一身嫁衣的少女笑靨如花:「懷瑾哥哥,你還記得那首《上邪》么?」
記得,他刻在骨子裡,淌在血液間的東西,又怎麼會不記得呢?高仙芝微微笑著,看著女子慢慢啟唇,似要重新吟詠一遍那年少時的誓約。
「與君相決絕,來生也別再遇見了。」少女絕美的笑在這一刻忽然就有了刺痛人心的力量。
是啊,別遇見了。在那蒼茫的流年裡,他終究是負了她,那就,再也不見了吧。
一身孤寂的男子揚鞭策馬,消失在漫天黃沙之中。
盛唐一曲,如詩如夢,轉瞬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