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死不瞑目
「醒啦?夢裡頭美么?」
輕柔的嗓音似挾帶著三月江南春雨,旖旎而又爛漫。
「晏姝!」
晏清咬牙磨出二字。落得如今這般田地,她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明日便是新皇登基大典,她勞心勞力替他將宮裡宮外打點妥當,只待共享太平;
不成想,卻在登基前夕誤遭暗算!
晏清手腳無力委頓在地,犀利目光如箭般射向心腹大宮女紅纓!
紅纓恭敬垂首而立,儀態無可挑剔,再不是當年被她從流民死屍堆里拖出來的泥猴子了。
晏清心口劇痛,強咽下一口熱血。
她知道自己不過苟延殘喘,一張口便是氣絕人亡,心有不甘之下只顧著瞪眼質問紅纓:
為何背叛我?我哪裡對你不起!
紅纓平靜站立,溫馴目光不曾僭越一分,頭上那支單鳳金釵明晃晃的,輕易落入晏清滲出毒血的雙目。
原來,她早已經委身於太子,哦不,明日便是新皇了。
瞧這簪子的規格,紅纓至少能夠得上一個六品的嬪吧?若是為新皇誕下皇子,未必沒有一飛衝天之時。
確是比自己給她安排的康平伯庶子之妻有前程。
後宮不容不潔之人,原來紅纓那個無緣的孩子竟也是太子的。
晏清一口血湧上,再是緊閉了雙唇,依舊有熱意自嘴角蜿蜒而下,轉瞬冰涼!
「呀,妹妹吐血了呢。」
天真無邪的聲音里不帶半分陰霾,如同聲音的主人那不曾被世事煩憂的嬌嫩臉蛋般,不染半點塵埃。
晏姝拈著帕子輕輕擦拭晏清嘴角溢出的血漬,卻是越擦越多,在血色將要洇染上她纖細的指尖之前,驚慌地一把丟掉帕子。
「差點弄髒人家的指甲,特意為了明日的封后典禮染的呢。」
晏姝小心地舉起水蔥似的纖纖玉指左右瞧瞧,嘟起粉潤的唇細細朝鮮紅指甲呼氣,嬌憨得像個不諳世事的小娃娃。
「主子,奴婢服侍您凈手。」
宮塑般的紅纓動了,親自端來銅盆,浸濕了帕子替晏姝擦手,行動間認真端肅,彷彿將那兩隻手視若珍寶。
如往常對待晏清那般。
晏清閉上眼,再沒什麼可問的了。
晏姝卻不肯就此放她解脫,帶著潮意的手輕輕拍在她臉頰,發出啪啪輕響。
「妹妹怎的又要睡了?陪姐姐說說話呀。」
撒嬌撒痴的聲音繞過晏清耳畔,過不進她心裡去。
啪!
臉頰一痛,如火燒灼,晏清眼皮被粗魯扒開,對上紅纓那張略方正而失卻秀美的臉。
「主子有訓示,認真聽著。」
紅纓一板一眼訓斥,眼底不見平日對她的親昵孺慕,也沒有失去孩子向她求助時的可憐可悲,如同在調教不守規矩的宮妃僕役,鐵面無私,不帶半分私人恩怨。
果然是她的好紅纓,大將之風,第一得意人兒,就連背主都如此從容不迫。
「垂眸,不得直面主上。」
紅纓反手又是一巴掌,重重打落她幾顆被毒藥腐蝕根基的牙齒,伴著毒血噴上紅纓衣角,令其無法躲避及時。
晏清眼底浮現笑意,瞧見紅纓瞬間張大的鼻翼。
她一直沒提醒紅纓這個可愛的小毛病。
畢竟,若是上進心滿滿的紅纓連這點無傷大雅的小細節都改正掉,哪還剩下多少人氣兒?
小姑娘家家的,縱然身世坎坷,有她撐腰,日後總不愁好前程。
這是她一直以來的想法,一廂情願的想法。
如今雖覺可笑,能窺見紅纓一絲破綻,倒也有趣。
總歸她晏清不是徹頭徹尾的失敗無能。
都要死了,她想瞑目,喝一碗孟婆湯過完奈何橋,再不與他們糾纏。
「哎呀紅纓,妹妹向來沒規矩得很,你就讓著她些嘛。」
晏姝甜糯的嗓音有些膩人,甜笑著蹲下,小心拉過月光紗裁製的,綉著富貴牡丹花,足有二十四幅的精美裙角,避開地上那灘泛著腥臭的紫紅血灣。
「妹妹。」
她呼喚得情真意切,任誰聽了也得誇一句姐妹情深。
晏清眼神發直,絞爛她五臟六腑的劇痛,麻木了她表面完好的軀殼,下意識去捕捉耳邊的聲響,詮釋什麼叫做螻蟻尚且貪生。
耳邊晏姝的聲音輕靈悅耳,縹緲如同仙音。
她說:
「妹妹,你可還記得,頭一遭你入我晏府,見我第一面,說的第一句話為何?」
她輕笑,語氣嬌憨甜蜜。
「你說,姐姐,你笑起來真好看。」
「呵。」
「當時我就想回敬你一句,你看起來真好笑。」
「晏清,你一個泥巴都沒洗乾淨的野孩子,穿上我扔掉的舊裳,真真應了那個詞,沐猴而冠呢。你說好笑不好笑?」
「父親說,你到底是晏家血脈,日後打發一份嫁妝,替我晏家聯上一門姻親,總也是分助力。庶女嘛,不少你一口吃食,便養著吧。」
「母親教我,紅花總要綠葉配,有你時時跟在我身邊衝鋒陷陣,我便可安心做個無憂無慮的名門閨秀,帶著無暇的好名聲嫁得如意郎君。」
「他們說得都對,可惜卻低估了你的下賤。你竟然覬覦我的太子哥哥。」
晏姝嬌哼一聲,拔下簪子扎進晏清半渙散的眼珠。
鮮血飛濺,晏姝嫌臟地丟了簪子,退後幾步,語氣依舊憤憤。
「太子哥哥說,他酒後將你認作了我,說你眼睛跟我像,到底哪裡像了?成心嘔心人么。這雙眼明明難看得要命,瞧了就叫人生氣。」
紅纓主動撿起簪子,穩穩地扎入晏清左眼,將她另隻眼也毀掉。
晏清飄散的思緒痛得短暫回籠,耳邊晏姝嬌滴滴的抱怨也清晰了些。
「哎呀紅纓,你臟死了。當初你跟這劍人縱馬馳援千里,三天三夜未曾歇息,衝進敵軍包圍解救太子哥哥,也是頂著這一身臭血嗎?」
「三天不洗澡,又是風沙又是血呀汗的,難為我太子哥哥那樣金尊玉貴的人兒,還得跟她虛與委蛇百般忍受,真叫人心疼。」
紅纓一把扯開晏清領口,露出琵琶骨下猙獰的傷痕。
「主子,當時她身中數箭,這裡被前後貫穿通透。拔箭治傷的時候,她早叫好幾個大男人看光了身子,殿下也是嫌惡得緊。」
晏姝咯咯一笑,拿眼色示意紅纓:
「太子哥哥用心良苦。若沒有這樣一個明面上的擋箭牌護著,太子哥哥要多受不少傷呢;就連那些只會爭寵獻媚的女人也會來煩我,日子哪還得清凈。」
「好紅纓,你再把那傷口破開給我瞧瞧。這可是立了大功的呢,可惜我都沒瞧見。」
「是,主子。」
紅纓手起簪落,鑿穿了晏清單薄的肩背。
晏清悶哼一聲,無力的手指掙扎著動了動。
那主僕二人卻沒瞧見,依舊興緻勃勃地看她的笑話。
「主子,你瞧這裡,這是當初為太子去藥王谷求葯做葯人時留下的,這是針扎的,像這樣。」
一排金針落下,是紅纓成名的獨門暗器,晏清教的。
晏清痛得神情恍惚,拼盡全身力氣,彈了彈指甲。
無色無味的毒藥逸散,她等不及看結果,先行斷了氣。
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