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瞎了就不能活了?
哐啷--
晏清一聲悶哼,單膝跪地,疼得面色煞白,手裡卻還護著那隻盛滿詭異葯湯的木碗。
緩過那陣銳痛后,晏清將潑灑了小半的葯碗擱下,兩隻纖細的小手摸索著扶起撞倒的木凳,借力站起,將其小心挪到牆邊放好,又數著步子回去端葯碗。
藥味熱氣彌散,熏得她鼻頭紅紅的,似是想哭,卻安靜得不發出一絲抽噎。
「裝模作樣。」
少年嗤笑一聲,腥紅雙眸望見她的拙樣,惡劣地又丟出一顆榛子,堪堪停在小姑娘腳邊,只待她一踩,便會再滑上一跤。
晏清吃到教訓,小心翼翼的腳步愈發拘謹,鞋底幾乎不離地面地淌著往前挪步,將那枚榛果朝前踢了踢。
輕微的觸感提醒她腳下有異物。
她試探著拿腳尖去勾,踩住后在鞋底來回滾了兩圈,確定不傷手,這才緩緩蹲身去撿。
少年又輕嗤一聲,無趣地扭開頭去,貪婪地望著窗外明媚的秋景。
艷陽高照,雲淡風輕,山蒼木深,兔奔雁鳴。
可惜,眼前這一切都將離他而去。
包括他的性命前程。
天家無親情。以往他總是不信,如今信了,卻也遲了。
眼睛火辣辣得痛,視線更模糊了些,便是連那空中翩躚的飛雁,都糊成一團動蕩不休的灰影,形如鬼魅。
少年草草拿袖口擦去眼角滲出的水液,眨也不眨地看著。
粗糙的衣料洗得乾淨,泛著皂莢與陽光的味道,很好聞,卻很傷臉。
尤其是少年那張養尊處優細皮嫩肉的小臉。
事到如今,他卻也顧不得了,只知道看一眼,少一眼。
一個瞎了眼的皇子,便是毫無用處的廢人,不如去地下陪可憐的母妃,來世再做母子。
有溫熱的東西輕輕觸碰他紅腫的眼角,少年啪地一下用力拍開,小姑娘手背霎時紅了一片。
晏清粉色的唇抿了抿,將護得寶貝似的木碗往他面前遞:
「喝葯了。」
少年火氣陡升,一把掀翻擋在他面前的障礙,怒喝一聲滾。
晏清悶不吭聲地跌落在地,小小的臉皺成一團,撐地的左胳膊肘鑽心得疼,該是擦破皮了。
木碗在地上轉悠幾圈,轉得人心裡發慌,終於停下了。
少年咬咬牙,固執地將視線投向窗外。
不是他願意欺負女人,實在是她太煩人。她多自討沒趣幾回,就會消停下來,還他清凈。
這樣對大家都好。
晏清抖了抖浸透葯湯的裙子,默默爬起,手裡還抓著裂縫的木碗。
「你矯情夠了沒有。」
她聲音奶氣未脫,卻帶著一股極不尋常的沉穩,不怒自威。
「你不是還沒瞎嗎?自怨自艾自暴自棄,很好玩?便是真瞎了又如何,就不能活了?」
「你還真是窩囊,別人還沒害死你呢,你便上趕著替人家糟蹋自己個兒。怎麼著,你是仇家養活的?擔心人家出手會累到,打算徹底自我了斷?你還真孝順,嗤。」
晏清禮尚往來地嗤他一聲,揉了揉磕疼的膝蓋,又抬起疑似破皮的左胳膊肘,呼兩口氣,試探著拿嘴唇輕輕觸碰,查看傷勢。
「住口!」
少年怒極而斥,扭頭卻看見這古怪的一幕。
那截不常見日光的小臂白得晃眼,他腦子裡閃過那句非禮勿視,蓬勃的怒氣戛然而止,憋得他不上不下的。
「你懂什麼。」
他此刻最聽不得孝順二字,忍了又忍,自牙縫間擠出句話,狠狠出了半口氣。
晏清沒理他,張嘴想添舐傷口,如同山野小獸那般。
「你做什麼!」
少年卻駭得一驚,一把扯掉她眼上蒙的黑布摔回她臉上,咬牙切齒道:
「別再費盡心機在爺面前做戲了,滾出去上藥!爺就算是瞎了,也輪不到你來嘲弄!」
晏清眯眼適應突來的光明,接住臉上滑落的黑布捏在手裡,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上下打量他。
「你莫不是還傷到腦子了?說話沒頭沒腦,前言不搭后語的。這可難辦了。」
「你要是怕瞎,我還能蒙住眼睛,教你怎樣謀生;可你若是傻了,我可沒法子再教你。總不能要我也裝成個傻子吧?我這麼聰明也裝不像。」
她再看他一眼,滿臉嫌棄:
「就算我學得像,你也未必學得會。養個傻子的話,可就虧本了。」
晏清低頭掃一眼手裡裂縫的木碗,精準地丟到外間屋角的柴草堆里,朝他伸出一個巴掌報賬:
「葯加碗,扣你五分銀子。你那身綢緞衣服加首飾送去當鋪,最多能當二十兩,扣光了你就等著賣身抵債吧。」
「春風樓可不管你是瞎子還是傻子,臉蛋身材標緻就成。」
「你敢!爺活剮了你!」
少年目眥欲裂,攥緊拳頭要打人,卻不小心牽動胸前傷口,痛得一聲悶哼,冷汗冒了一身,無力地又摔回床上。
晏清兩手揪著黑布巾玩,冷眼瞧著他折騰,見他胸口纏著的白布滲出血色,緩緩勾起嘴角,語氣輕嘲。
「還以為你真心如死灰了呢,這不還是捨不得你這身臭皮囊?矯情。」
「這世上多的是生不如死的法子。去春風樓還不是最慘的,起碼活兒輕省,做得好了吃香的喝辣的,也算是人上人的日子。」
「還有那被賣去做奴僕的,像養鬥雞似的圈養起來,跟各種猛獸搏鬥供人觀賞,為主人家賺銀子的,大都丟胳膊斷腿甚至葬身獸口,沒聽說過吧?」
「還有打折了胳膊腿丟去街上乞討的,掙來的飯菜銀錢養活大的乞丐頭兒的;」
「被賣去做葯人試藥的;被訓練成死士殺人的;被替換成犯事的囚犯砍頭流放的;被接上一層死狗皮,裝成狗雜種耍把戲的。呵,你想不到的還多著呢。」
少年面色發青,薄唇止不住地輕顫,腥紅雙眸恐懼地張大,似乎在瞧著一隻披著人皮的惡魔。
晏清見他老實了,這才邁步上前,重新替他胸前掙裂的傷口換藥包紮。
少年沉默地任她動作,別彆扭扭小聲開口:
「多謝你救我。」
瞧她這般貪財,卻沒把他賣與那為非作歹的春風樓,還肯費心為他治傷,當得住他一聲謝。
晏清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不辨正邪的神氣實在有些不可捉摸。
少年冷不丁打個激靈。
她不會想著將他皮肉養好,再賣個大價錢吧?
莫名覺得這古怪的小丫頭做得出這種事情,他便下意識露出個討好的笑容:
「我會好好治傷,便是瞎了也不尋死。我幫你做事,給你掙銀子。」
龍游淺灘虎落平陽,他夏宸淵堂堂大炎九皇子,即便落難赴死,也不能墮了威風失了清白。
呸,他想什麼呢。
大丈夫生亦何歡死亦何懼,何必苟延殘喘搖尾乞憐,受這鄉野丫頭的挾制?
待她疏忽懈怠,逃開便是。生不問他意願,死還不能由他做主?笑話!
晏清將少年複雜的神色看在眼底,把被子往他頸下拉了拉,布滿薄繭的小手試了下他額頭溫度,敷衍般誇了句:
「識時務者為俊傑,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