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0章 他又潛入了
第1150章他又潛入了
整整一夜,埃迪卡拉都沒能完成一次冥想。他全部的思維都被一個謎題所牽引。
——這件事背後,有什麼關鍵信息被隱藏了嗎?
在早上第一件工作開始之前,埃迪卡拉又將所有報告以及保存的記錄文件仔細閱覽了兩遍。他這種程度的內功修為,可以幫助他在快速閱覽之中更快獲取信息。這個過程同樣不複雜。最傳統的內功是將黑客常用工具內化進自己的意識之中,而這種檢索能力便是內化信息整理工具,視內功境界不同,內化的工具也有差別——從簡單的檢索、權重演算法,到更進一步的語言模型,乃至結構更加複雜與精巧的AI。即使是更多的文本與影像記錄,他也能夠快速找出重點來。
每一份報告都很精緻。每一份報告都似乎在遮掩什麼。
同時,每一份報告都有一定程度的破綻。
他總覺得……
——如果從整體上看,這些「掩蓋痕迹」,表現出了某種有意識的……目的性……
——弗雷騎士,或者帕爾米恩……他們當中的一個或兩個,在試圖隱藏什麼目的?
這個念頭一旦產生,就在埃迪卡拉的內心深處紮根。這個謎題背後彷彿存在某種魔力,吸引著埃迪卡拉。
早晨,六龍教教務活動,德文尼亞主持了儀式。而埃迪卡拉則有些心不在焉。他甚至恨不得找來帕爾米恩,詳細詢問他的心路歷程與思考過程。
但是埃迪卡拉終歸沒有出手。
這是科研騎士團內部默認的管理方式,也符合六龍教的復古傳統。一旦報告提交,除非有「強而有力」的證據顯示報告與事實嚴重不符,不然這事情就算完結了。想要知曉消息,也應當以那些報告為基準。
貿然開口詢問,只是表明自己對報告撰寫者的高度不信任。
這對管理者來說是大忌——尤其是六龍教這樣隱秘的組織。
埃迪卡拉雖然抓住了一些靈感,但是他也不覺得這個「秘密」有那樣的價值,以至於非得損害他與帕爾米恩、德文尼亞等下屬之間的相互信任。
他不能對帕爾米恩釋放「不信任」的信號。
既然不能對帕爾米恩這樣做,那抓更小的弗雷騎士就更沒道理了。畢竟項目被拿出來交易之後,主導者就變成了帕爾米恩閣下。若是單抓著弗雷騎士做文章,帕爾米恩同樣會覺得團長閣下醉翁之意不在酒。
埃迪卡拉於是按捺住心中的衝動。
他同助理核對了一下今天的事務,然後開始對自己負責的項目進行例行的巡視。
在路過高樓層禮堂的時候,他聽到了一陣音樂聲。
弗雷騎士被幾個六龍教的青年圍在一起,一起唱一首歌。
歌似乎是遙遠古代流傳下來的,是有關於「離別」的內容。幾名騎士都很傷感。而外圍,那些身份較低的學徒則相擁而泣。
埃迪卡拉掃了一眼,調取資料。那些學徒都曾屬於弗雷騎士管理。
「這麼快就真心實意效忠那位弗雷騎士了嗎?」
埃迪卡拉搖了搖頭。他對弗雷騎士最後的表現多少有些失望。
而另一邊,弗雷騎士已經一隻手攬著一名科研騎士,大聲說著什麼。埃迪卡拉調用了一下附近的設備,卻只聽到「……因此,我們要不擇手段地活下去——一直活到我們能夠飛升的那一日。在這之前,賣身也好,成為俠客也罷。不管誰來攻擊我們,我們都要想辦法,不惜一切地活下去。」
「哼,『倖存至上派』啊。」埃迪卡拉搖了搖頭。
「倖存至上派」,簡稱「倖存派」,是六龍教內部的一種思潮。一直都有,也不是什麼新鮮玩意了。埃迪卡拉其實不大喜歡倖存派的。信倖存派的護法,任務完成率都比其他流派的護法低一點。這種人太過自私也太過惜命了。
緊接著,下面那群人開始一起唱起歌來。
「……Obella,ciao!bella,ciao!bella,ciao,ciao,ciao!」
聽起來是一首送別的古代歌曲。埃迪卡拉又聽了一陣,覺得多少有點離譜。很快弗雷騎士就唱道「Equestoilfioredelpartigiano/mortoperlaliberta!」(這花屬於,游擊隊戰士/他為自由獻出生命)
在這個時代,「游擊隊戰士」這種意象,很精確地指向了俠客。
「真的是……以後還是要禁止這種歌曲。這一幕要是被發出去,其他團的人多半以為我們這裡遍地都是俠客同情者呢!」
埃迪卡拉搖了搖頭。
回到冥想室之後,埃迪卡拉再次陷入沉思。
弗雷騎士已經註定要在明天離開了。如果六龍教的計劃推行順利,他們應該沒有再次見面的機會了。大家註定是要分散在星海之中的。
在這種情況下,為什麼要深究「他究竟隱瞞了什麼」呢?
埃迪卡拉如此質問自己。
但很快,他居然笑了笑:「該死的好奇心啊……」
好奇心,人類最偉大的能力,科學的源動力。
科研騎士的榮光。
科研騎士的榮光,就是好奇心。
埃迪卡拉正是因為擁有比一般人更加旺盛的好奇心,所以他還是一個火星流民的時候,就會主動挖掘自己腦內知識晶元的內容——儘管這是所有人類都可以獲取的福利,是為數不多的「基礎服務」,但絕大多數人類終其一生都不會主動探索與運用。
埃迪卡拉正是因為有這一份天賜的能力,所以脫穎而出。他是考入科研騎士團的。並且在學徒階段,他再次超越了所有同輩。
他是一個好奇心旺盛的人。長久以來,他為此自豪。
「即使沒什麼好處,也可以思考一二。而且,那份樣本,或許也沒那麼簡單。」
埃迪卡拉如此對自己說道。
他遠超常人的科研能力是如此告訴他的。
埃迪卡拉便告誡自己,此時此刻要變得更加純粹。
不是作為「騎士」,而是作為「科學家」。用科學家的方式思考。放棄外在的偏見。
時間很快來到了第二天。
弗雷騎士因為要遠赴火星,所以他終於換上了一件具有一定戰鬥力的義體。頎長的四肢,灰黑色的軀幹。而埃迪卡拉則還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弗雷騎士對著德文尼亞發私信:【團長閣下這個樣子,到底要怎麼帶我們穿過封鎖?】
【不要緊。】德文尼亞如此回復,【這次團長閣下不過是去跟他的好朋友見個面,順便處理一下最後的首尾。他沉浸在思考之中,是這個樣子的。】
【作為一個科研騎士,抓住了靈感就應該閉關思考吧?】
【可能他還沒抓住呢?誰知道呢?團長閣下只是單純痴迷於一個問題罷了。】
這次的團隊,除了向山與埃迪卡拉團長閣下之外,還有兩名護法。其中一名叫做薄沙,另一名則叫做羽掠。向山與薄沙護法打過照面,羽掠護法則是第一次見。
兩名護法據說是要去做什麼事情的。
另外還有三名科研騎士學徒,都是希望效忠於弗雷騎士個人的。考慮到一般科研騎士的作風,向山便決定帶上幾個「有覺悟」的學徒。他挑選的這三個都是考察過的,他翻臉的時候指不定能成為一個助力的那種。
薄沙護法沒有理會那三個學徒,而是湊到向山跟前,低聲說道:「雖然之後的任務不會有什麼波折,但說不定團長閣下會安排對您的考驗什麼的呢?也許有您搭把手的時候。」
他與向山交過手。在這位護法心中,弗雷騎士的外功水平是不輸尋常一重天武者的。
「嗯,也不是不行。」向山道。
他猜測,這一次埃迪卡拉大概打算去滅口幾個潛伏較深的內應——也有可能是控制、保護起來什麼的。當然,不管是什麼任務,都不影響向山接下來要做的事情。
在聽說埃迪卡拉跟太空電梯的鎮守武官之一是好友之後,向山就有了打算。
他的內功正在重裝這具義體的系統,輸出補丁。這具義體是生命熔爐科研騎士團提供,可能存在某些監控機制。他需要在不驚動潛在監控者的前提下完成系統升級,儘可能堵住所有安全漏洞。
這一切都不耽誤向山跟騎士團的眾人送別。
很快,一行人便登上了一台飛行器。這台飛機可以垂直起降。他們從一千多米高的平台上緩慢升起,然後再加速抬升。
太空電梯實在是太大了。儘管這座奇迹一般的建築是與地面垂直的,但是人類的視野卻將它扭曲。它看上去就好像貼合著天穹、朝著穹頂延伸的一條曲線。而隨著飛行器的靠近,這條曲線正在逐漸變得更加粗壯。
太空電梯的底座很快便從地平線的另一側飛速靠近。
「令人懷念。」向山望著太空電梯,如此感慨道。
這座太空電梯,好像是人類最早的幾座太空電梯之一。他跟大衛當年參與了設計與建造的。
「我記得你說過,你是從火星那邊來的吧。火星太空電梯也不少吧。」埃迪卡拉突然開口。
向山道:「好多年沒有搭乘過太空電梯了。現在的我倒是歸心似箭。」
這是真話。向山沒有趕上最早太空電梯的落成,秘密戰爭就悄然開幕。向山曾以戰士的身份爭奪太空電梯,但是卻沒有以遊客的身份遊覽這自己建造的工程學奇觀。
想來也是個不大不小的遺憾。
不過現在的太空電梯好像也沒什麼特別值得遊覽的就是了。太空電梯運行了這麼多年,再加上歷次戰爭,基本上每一個部分都被替換過不止一輪了,就連附帶設施也重建過不止一次。當年的影子,是一點都沒有了。
「希望你回到火星之後,就安下心來,不要再有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了。」埃迪卡拉點了點頭,「尤其是……你是一名俠客同情者吧。你明明是從武神手底下逃得一命的,居然還抱有這樣不切實際的想法?嗯?」
「沒有。那首歌本來就是古代流傳下來的東西,歌詞就那樣。我並不打算按照現代的語言重新填詞。那樣子更有可能是『創造文化』對吧?我只是在重複研究材料中記載的行為而已。」向山如此回答道。
「還是滴水不漏啊。」埃迪卡拉微微搖頭。他在這個時候沉默了好幾秒,因為他感覺自己好像抓到了什麼東西。但是這種感覺稍縱即逝。他說道:「嗯,那麼……希望你在火星總教,也能繼續這樣。但有一樣你要記著,俠客不值得同情或尊重。」
說話之間,太空電梯的基座便已經近在咫尺。
無數集裝箱在這裡被吞吐。其中一半是用於衛星網路與天基武器系統的材料。而另一部分,則是太空電梯的日常任務——嬰兒。
從地球本土收集而來的嬰兒會被輸送上太空,而從其他殖民地來的嬰兒,則會被運走,按照人口數量,分配到各個武官的管轄區域,再由那些高級武官(以及他們麾下的福利官員)分配到不同聚居地,以完成基因交流。
有一些生命熔爐科研騎士團的科研騎士就常駐在這裡,對那些即將離開地球的嬰兒進行非傷害性的研究,並進行一些初步的甄別。其中一部分會進入萬機之父建造的「基因種子庫」,作為未來人類的父本母本。另一部分,則會被分散到其他星球去。
埃迪卡拉開口道:「你知道嗎,基因庫保衛武裝有一個相當重要的任務,就是確保這些嬰兒的安全。但是,會有少部分俠客,並不會刻意避開那些嬰兒發動攻擊——我團是負責對那些嬰兒進行甄別的。這些事我見過不止一次了。」
「哦?」弗雷騎士倒是表現出一些興緻,「這種事情很常見?」
「老實說不算特別常見。」埃迪卡拉說道,「而且確實有很多時候,他們是被逼入了絕境才會胡亂攻擊——但這也折射出了一些現狀,反應出了一些俠客的本質。被逼急了,他們就連嬰孩的生命都不顧了。」
「想要找到完美的戰鬥方式確實很難。」向山如此說道。
「嗯,另外,你也該知道,俠客嘛,這些寄生蟲一樣的東西,缺什麼了都靠搶劫的。缺少技術了,就上科研騎士團搶。缺少資源了,就劫掠保衛武裝。而缺乏人口了……我甚至見過他們搶奪嬰兒的。」
「也許對他們來說,這是解救這些嬰兒呢?」
「得了吧。」如果有眼睛的話,埃迪卡拉大概率翻了個白眼,「去基因庫的冷凍種子庫做種子,遠比做一個俠客安全吧?被俠客擄走、養大的孩子,除了做俠客,又還能做點什麼?那些俠客不過是嘴上說得好聽。他們一樣會像使用貨幣那樣使用人類的生命,這些我都見過。」
「嗯。」向山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那些混亂的傢伙……算了,以後你或許自然就懂了。」埃迪卡拉失去了繼續聊下去的興緻。對他來說,弗雷騎士至多不過是一個看得上的年輕後輩,說這麼多也差不多夠了。
向山又朝著薄沙護法發私信,問道:【團長閣下這是怎麼了?我感覺他有點針對我。】
【團長閣下分明是對您有期望啊!他是一個慷慨的人。】薄沙護法如此說道。向山甚至能結合他的肢體姿態,從文本信息中品出幾分羨慕的情緒。
【話說都快到地方了,怎麼還沒人告訴我等下要幹什麼?】
【我說『或許』,或許會需要你搭把手。但也不一定,具體還要看團長閣下與高天閣下商談一些什麼。】
【說起來您平時也干這個?】
【那哪能啊?】薄沙護法倒是有兩分得色了;【我負責調查俠客那一方面的細胞層級改造技術進度。】
【哦?】向山有點點興趣,【取樣本的?這麼酷?】
能當俠客的,必定是完全義體化的基準人。而完全義體化則意味著身上的生物組織只剩下大腦與脊髓了。
對中樞神經系統取樣,並且帶有暴力要素。
想來被取樣的人應該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但是這裡高手這麼多……我聽說還有當初那位尼婭古蒂在。你居然敢在這裡獵殺俠客?】
【您是被武神嚇到了,唬住了呀。】薄沙護法道,【我們只針對小有名氣的俠客,剛剛脫離新手期,有點資源可以給自己上進一步改造,但是也不一定很強。這種俠客每個月都要死一些。我們隨機取樣也只取很小一部分,很難惹到那種層級的大人物。】
【哦。】
不一會的功夫,飛行器就開始降低高度。在一陣輕微晃動之後,飛行器停在了高約四百米的平台上。這裡顯然是貴賓專屬。
菩提達摩高天已經先一步等在這裡了。
這位高級武官走了過來,對著埃迪卡拉說道:「團長閣下,看起來您是願意聽從我上次的勸諫了。這很好。」
埃迪卡拉應付了兩句,然後突然開口:「閣下,我突然有一個想法需要驗證,你這裡有閑置的計算資源嗎?」
這種事情雖然罕見,但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埃迪卡拉是一個高傲的傢伙,也曾被稱作是科研騎士的典範。倒不如說,這種「即使我在思考重要的問題,但依舊赴約」的態度,更讓人感受到尊重(以這個時代的價值觀來說)
實際上,就在剛才,埃迪卡拉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弗雷騎士是按照他的建議安排研究的,但是他埃迪卡拉同樣有可能因為缺失了關鍵信息而出現誤判。而弗雷騎士的所有報告之中,往這個方向的思考幾乎是一片空白……
不,更準確的描述是,他往那些方向拋了幾句毫無信息量的廢話,進而避免一般人深入思考下去。
——這是刻意的嗎?從整體上看,他有這種刻意的傾向嗎?是我因為某些信息缺失而做出了什麼誤判?
——我缺失了什麼信息?
——或者說……「弗雷」這個傢伙,一開始隱瞞了什麼?
而另一邊,向山則監控到埃迪卡拉上傳的數據。
嗯,沒錯,這是理所當然的。向山自從卧底之後,就沒動用過內功,但這可不代表他忘了。從坐上飛行器開始,他就在忙著尋找安全漏洞,提取許可權,劫持安全模塊,然後給飛行器上的其他乘客安裝後門。
別看他這一路上都在跟人聊天,看起來很輕鬆寫意,實際上忙得要死。
向山已經做好了隨時翻臉的準備。他上下打量著菩提達摩高天,並標記武器位置以及隱藏的發射口。儘管能夠立刻讀取的只有上傳信息中的部分本文內容,但是僅從這部分內容來看,向山就意識到埃迪卡拉意識到了什麼。
老實說還是有點遺憾的。埃迪卡拉確實是一位出色的研究者。如果早二百多年,在正常的社會中誕生,接受普通的教育,他或許會是一個偉大的科學家吧。
但現在,他便只是戰場的一個組成要素而已。
由於基因庫保衛武裝有護衛科研騎士團的使命,所以在向山的構思之中,埃迪卡拉可以成為一個出色的「掩體」或者「人質」。他與菩提達摩高天之間有著義體性能的巨大差距,交手最多也就在數招之間。這個時候埃迪卡拉閣下就分外有用了。
或許是發現到了向山的打量,菩提達摩高天沒有回頭,而是問了一句:「你這是第一次見到一重天武者嗎?」
向山的站位更靠近埃迪卡拉,並且與隨從身份的護法、學徒有明顯差異。光憑人格側寫的能力,菩提達摩高天就能判斷這位科研騎士或許有些地位。他這種高級武官很喜歡結交科研騎士,所以才出言搭話。
向山搖了搖頭:「不是第一次了。不過經過了修鍊,已經接近這個境界了。看到閣下,就會幻想自己以後有什麼樣的義體。」
「嚯?科研騎士?達到接近一重天的境界?」菩提達摩高天笑了笑,半是驚嘆半是調侃,「或許吧。」
「別忘了,武道的始祖們,就是一群科學家——古代的科研騎士。」
「嗯,那麼祝福你,年輕的科研騎士。」
一行人就這麼踏入電梯之中。按照固定的流程,他們會在這裡補充一頓便飯。以隨從身份登場的兩位護法以及其他學徒沒有入座,自覺地待在房間一角。菩提達摩高天操控起一具高擬真的義體,拉開一張椅子,然後望向了埃迪卡拉。
「既然高天閣下想要招待你,你便坐下吧。」埃迪卡拉如此說道。
不知道為何,他有些不安。
向山倒是有些好奇:「這是……做什麼?」
「按照一種古老的理論,我們應該偶爾接受一下接近自然肉身的神經信號——讓『感覺』回到它天然應該存在的位置。」
向山摩挲下巴:「嗯,我以前不止一次聽武者說過,先天本能乃是低賤的……」
「那只是事物的一面。一味強壓,不是正道。底層的武者往往就是這樣偏激。」菩提達摩高天倒是十分友好,「來吧閣下,你可以使用我備用的感官專用身軀。為了做出差異化,我專門選擇了不同的表型來培養味蕾,我有好些口味偏好不大一樣的身軀。」
菩提達摩高天發來了一個埠。向山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頃刻之間,一具仿若生人的義體推開存儲室的門,走入大廳之中,坐到了菩提達摩高天拉開的那張椅子上。
「這裡網還挺不錯。」向山讚歎道。
這個時候,埃迪卡拉也已經操控了另一具身軀。但是這具仿生義體的面部此時此刻卻扭成一團,每一塊仿生肌肉都在抽動。埃迪卡拉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很快斷絕了自己的面部表情信號,整張臉先是僵住,然後再平復成沒有表情的樣子。
菩提達摩高天驚嘆:「團長閣下,您這是……遇到了什麼問題嗎?」
向山點了點頭:「還真是,很少見你這樣。」
埃迪卡拉坐在向山對面,死死盯著向山:「你……是真的要去火星了,對吧?」
「哈哈,這件事不是已經確認過了嗎?」向山樂了。
而菩提達摩高天打了個響指,懸浮的無人機立刻為三人斟上暗紅色的飲品:「這可是火星聖殿三年之前的研究產物,提供汁液的果實與發酵用的菌種都是費了不少功夫才還原了。我聽說之後就立刻托其他的科研騎士弄來了……」
向山微微抿了一口:「糖含量太低了。還有,個人建議最好氧化一下,增加一點芬芳物質的含量。」
以向山記憶的標準,這玩意實在是難以入口——哪怕考慮到向山個人偏好也是一樣,釀造水平差。
向山評價為,不如可樂遠矣。
菩提達摩高天仿生義體臉上炫耀一般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他勉強笑道:「確實是有這種說法……」
向山放下酒杯:「放一放吧。讓它跟氧氣接觸一下……話說這房間有沒有考慮到氧氣的問題來著?」
完全義體化的基準人是用電能替代了呼吸作用的,因此不管是太空電梯還是飛船都不需要考慮供氧問題。
從菩提達摩錯愕的表情上,向山知道了答案。他微微搖頭:「那沒事了,我也沒法辨別氧含量。這玩意可能沒法靠自然的化學反應彌補風味的不足了。」
菩提達摩高天沉默了片刻,才說道:「這位老弟看起來也是很有背景的人物啊,居然懂得這麼多。」
這個時候,太空電梯緩慢啟動。而無人機也陸續送上了其他的菜肴。
最先送到向山面前的是第一道前菜,一份冷盤,應該是某種軟體動物切片,配合上特製的醬料。向山完全認不出這動物原本是什麼,想來大滅絕之前應該沒這個物種——說不定它的先祖都不是什麼可食用物種,只是遺傳信息被科研騎士硬生生魔改成現在的樣子。
他用筷子夾了一片,輕輕咀嚼,然後陷入沉思:「我覺得吧……其實有一些更加廉價的東西,可以很簡單最做得很好吃的。」
腥味真的很重,並且口感也一般。這具感官用放生義體的咬合力參數是遠勝智人的,但是向山居然差點沒能用門牙切斷這軟體動物的切片。
副菜再次讓向山深深嘆息。這理論上應該是一道沙拉,但是向山真心不覺得這玩意有資格被叫做「可食用蔬菜」。向山寧可去吃幾口綠化帶——據他所知,綠化帶常見的苜蓿,確實是一種可食用蔬菜。
「至少選個葉片肥厚一點的玩意吧。」向山再次嘆息,「汁水充盈的那種,最好有一點甜味……至少草酸含量不要這麼高。如果真的非要吃這種,也拜託別用人類的細胞培養味蕾。不適合,真的,不適合。」
向山承認,自己還沒完全義體化的時候,吃得確實是比大多數人要好一點。但是他對天發誓,他真不是一個在餐飲上奢侈浪費的大布爾喬亞。他真的不是特別挑剔。
真的是因為,以21世紀的標準,今天吃的這頓實在不怎麼樣。實在是不值得專門弄一個義體來品嘗。
等主菜上來的時候,向山已經轉過身去,眺望窗外的風景了。整片大地正在朝他們腳下聚攏,無數景觀正越過地平線趕來。他們越過雲層,然後很快,雲層也不足以遮蔽視野中全部的大地。
而埃迪卡拉握住酒杯的手正在顫抖。
此時此刻,他已經濾清了全部的真相。
在這個時機,在這個最糟糕的時間點。
他再次低聲詢問:「你……真的是要去火星的,對吧?」
「您心裡不是已經有答案了嗎?團長閣下,這頓飯開始的時候您就心不在焉的。」向山手指輕輕叩擊椅子扶手,打著拍子。他的措辭還是那麼謙卑,但語氣之中卻沒有一絲恭敬。這大約就是所謂的「嘲弄」吧。
埃迪卡拉微微發抖。就在剛才,他收到了程序回傳的結果。在他借用菩提達摩高天的資源跑的那組數據之中,確實存在一個或許可以重複那份神秘樣本的反應過程。
只是時間大約是兩百年。
這就是騎士弗雷一直以來都在儘力避免他人察覺的可能性。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神秘樣本的來歷就絕不可能是六龍教。
六龍教的歷史並沒有長到二百年之久。儘管埃迪卡拉沒有獲准記住更多的歷史情報,但是他現在能記得的範疇里,六龍教在第六武神之前都沒有任何成規模的活動。
一份至少需要兩百年才能形成的樣本。
以及,一個身份有問題的科研騎士。
向山在一開始就取得了德文尼亞、帕爾米恩等副團長的信賴。而出於對下屬的信任,這份「驗證通過」的信號也延伸到了埃迪卡拉這裡。
但此時此刻,「弗雷騎士」身上的可疑氣息,已經濃郁到無法直視了。
最後一道甜品布丁也被無人機送上餐桌。而此時此刻,已經沒有人進食了。向山背對著埃迪卡拉,手指輕輕敲在扶手上,每一下都彷彿是撞鐘的巨杵砸在埃迪卡拉的精神之中。他慢條斯理地轉過身,拿起勺子嘗了一口布丁。
然後臉上失去了笑容。
「就拿這個來腐蝕我啊。」
埃迪卡拉視線開始躲閃這個可怕的傢伙。他低聲說道:「你……只要你去了火星……火星其實……其實……」
向山道:「體面點,閣下。都到了這個地步,何必自己騙自己呢?」
埃迪卡拉手一哆嗦,捏碎了杯子。
向山語氣依舊慢條斯理:「你看看吧,團長閣下。人在被逼入絕境的時候,表現往往是難以預測的。來的時候你還跟我說,人一旦被逼急了就能反映出很多東西來,對吧。你看,我現在還沒怎麼樣呢。體面點。」
埃迪卡拉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正要用無線信號給其他戰鬥人員發送情報。
但此時此刻,一股絕強的力量卻覆蓋了一切信號。
是菩提達摩高天的本體!那如同神像一般立在桌子後方的本體!這具一重天的義體突然釋放出了強大的EMP覆蓋了一切信號。
埃迪卡拉心情陡然升起。看樣子他的異狀終於讓菩提達摩高天察覺到了。這位高級武官居然果斷採取行動。
向山左手托著布丁,右手則拿起了裝著主菜烤肉的盤子,就這麼舉過頭頂。而另一邊,菩提達摩高天從身後抽出一把熱能劍,劍身瞬間白熾化——這本就是近地太空戰的常見武器之一。
兩名護法不明所以,錯愕的望著這邊。
然後。他們就被一劍斬成了兩半,電池爆炸,義體從斷裂處開始燃燒。
劇烈的濃煙讓向山皺了皺眉:「還好我現在不用呼吸。」隨後他望向了自己面前的烤肉與布丁。這兩玩意幾乎是擦著菩提達摩高天的熱能劍過去,經受了一瞬間的高溫炙烤。焦化的糖殼與肉的脆殼都是瞬間形成。向山用被高溫破壞了仿生材料表面的手指拿起餐具,再次品嘗了幾口。
「算了,這麼點應急處理也沒法挽救。」向山搖了搖頭,「畢竟我真不研究廚師。」
「這究竟是怎麼了?」埃迪卡拉驚呼:「你發什麼瘋?你這傢伙……你……為什麼……」
「不用喊了。他已經腦死亡了。還得感謝您啊,團長閣下。」向山用勺子挖了一塊布丁,「其實我一開始是預計會有一些波折的。如果你察覺到不對勁的時候——大概是前菜上菜的時候,就立刻發出警告,恐怕我還不會這麼輕鬆。現在,時間足夠久了。我繞過了他義體的安全後門,並傳達了指令,讓他的大腦進入了凋亡程序。」
如果不是菩提達摩高天跟向山共用一處區域網共用得夠久,向山還真不能在不知不覺之間完成這一切。
「你難道真的就覺得我只是想要去火星?只要我離開了你的地盤你就可以從這次波折中脫身?就算真的有什麼變故也與你無關咯?不會吧?不會吧?你這傢伙怎麼這樣……嘖嘖,令人同情?」
「你……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會……」
「其實你心裡已經有答案了,不是嗎?」向山放下了勺子,然後放棄了對這具義體的操控。他的本體走到了曾經是菩提達摩高天那台機器跟前,抽出一根數據線,插入這具義體里,快速重裝操作系統。
埃迪卡拉低下頭,微微顫抖。
是啊,沒錯……
其實是,這種能夠用特定電信號控制腦細胞凋亡的後門,只有極少數人知曉。這是三百年前那一次卑鄙的竊國所遺留下來的內容。掌握了這個後門,就等於掌握了全人類的生死大權。武祖與萬機之父後來奪下了這份權柄,但是旋即決裂。自此之後,這個後門就只有極少數人知曉了。
有些科研騎士團自行研究了觸發後門的辦法。但是這種行為若是沒有事先報備,一旦被發現,極有可能被全團株連,
而俠客之中能夠掌握這秘密的……
再加上那份需要兩百年時間才能形成的特殊細胞樣本……
一個最不可能的可能性擺在了埃迪卡拉面前。
「這怎麼可能?」埃迪卡拉大叫,「你為什麼會活著?」
「看來你這樣的人推測出的也是這個答案。」向山點了點頭。
科研騎士的本體一步步往後退:「不……不……閣下,您應該……我……您對六龍教有一些理解對吧?那您應該知道吧?您就是六龍教的……是我們的領袖!其實我們沒必要……您沒有必要與我們為敵,我可以……」
向山再次嘆息:「你還真是,被逼急了什麼胡話都說得出口啊。你知道嗎?如果不是當初的我實在清澈而愚蠢吧,本該擁有這個世界的人其實是我啊。秘密戰爭之前,我幾乎擁有整個世界。」
義體化的向山再次從那一組被燒去了仿生材料的機械手指上拿起勺子,敲了敲那塊布丁:「然後呢,你們所擁有的權力,現在卻只能用這種東西來腐蝕我啊——這種二百五十年前都沒資格端到我面前的東西。」
「我曾不止一次後悔,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我曾不止一次質問自己,這國家權力,我不竊有的是人竊,那我最開始是不是可以先竊一竊?」
「想完了這些之後,我才開始創建『俠義』這個綱領。」
「再後來啊,打了幾十年之後,我第二次得到了擁有世界的機會。你們所敬仰的神邀請我跟他一起成為惡魔。我還是拒絕了。」向山蹲到科研騎士面前,拍了拍他的腦袋,「這麼多年了,你說不定是第一個知道我是誰之後,還在試圖誘勸我的天才啊。」
「哦,對了,你知道我為什麼要留你到現在嗎?」
這個時候,電梯開始減速。
埃迪卡拉困惑地搖了搖頭。
「唉。」向山嘆息一聲,轉過身去。
然後,一道白熾狀態的劍光將二人一同斬裂。
向山抓拍了一段自己與團長一同被斬殺的畫面,第一人稱視角,真實度非常高。
這一劍貫穿向山的身體,白熾的劍身、等離子化的物質將他體腔內的設備紛紛焚毀。
而埃迪卡拉的大腦則被這一劍蒸發。
白熾化的熱能刃武器是難以收納的。強行收納會灼傷自身的機體。因此,菩提達摩高天的義體——假性人格覆面的向山直接拋棄了這個劍刃。劍刃的熱量融化地面,竟如同陷入淤泥一般沉入地面。
假性人格覆面向山很快撤銷了EMP。
在回復通訊的瞬間,向山就發送了自己的情報。
不到一秒鐘的時間裡,德文尼亞便收到了一則情報。
他瞬間感覺被人浸入液氦之中。
在畫面里,團長、兩名護法都死了,弗雷騎士也被斬去身體,
弗雷騎士還傳送回了文本信息:「這是個陷阱。我們完蛋了。小心。」
德文尼亞站了起來,感受到事情的嚴重性。
按照團長的說法,菩提達摩高天是準備讓生命熔爐騎士團殺死外圍人員之後,就龜縮起來的。這樣他就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以換取自身安穩晉陞。
可現在……
難道說這個高級武官居然……
居然拿團長他們就當做功勞了?
德文尼亞驚怒交加,很快拉動警報,召集所有六龍教教眾回歸,同時朝著其他六龍教散人發去消息。
他必須做好戰鬥準備了。
而另一邊,假性人格覆面的向山操控著菩提達摩高天的義體,拎起自己的本體,連同那三個科研騎士學徒一道控制起來,走向電梯大門。在這一包廂停穩之後,他緩慢離開。
立刻就有副官飛過來,詢問道:「閣下,剛才的EMP波動是……」
「是我造成的。」假性人格覆面地向山將自己的本體扔給副官:「這個是我留的活口。關押起來,我有空了就親自審問。現在,帶我去見塔納托斯閣下。快點。」
向山檢索過菩提達摩高天遺留的資料庫,知道有個叫做塔納托斯的阿耆尼王麾下就在他的駐地修整,等待回到太空營地的機會。
這個向山是一個假性人格覆面,一個AI。他不敢同人類第二強的內功高手見面。塔納托斯是阿耆尼王麾下直屬軍官,職級與菩提達摩高天一樣。在這種前提下,通過「暗示讓功勞」的方式引他慘禍,由他來向阿耆尼王彙報,無疑會更好。
而向山的本體,則被送入了禁閉室。一名士兵被命令看守。
其實在見到「菩提達摩高天」的那一瞬間,士兵的生物腦就陷入了昏迷之中。隨後,他的聯網機能被強制下線。
殘軀之內的向山操控者這名士兵,進入禁閉室。
隨後,這名士兵的義體裝甲層層打開,生物腦與脊椎積極彈出。
向山將自己給安裝了進去。
做完了這一切之後,他才離開自己的禁閉室,推門進入那三名科研騎士學徒的禁閉室。
他重啟了這三名學徒的義體。他當然不會讓這三名學徒壞了自己的好事。而現在嘛……
「三位,你們面前只有兩個選擇,跟我一起做俠客,或者死在這裡。怎麼樣?要不要一起來開創新的未來?」
這一幕在太空電梯里「你就拿這個考驗幹部」的場面其實數年之前就構思了,只可惜筆力有限,修改幾次也只能到這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