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回憶
驕陽如畫,烈風如梭。
獨孤無敵仗劍而立,神色傲然,笑道:「青霜劍,天龍刀,武林齊名!今日我的劍尚未出鞘,卻已震斷二位雙刀,試問你們又怎配和蕭人鳳交鋒?還是快些回去再苦練十年吧!」
袁氏兄弟面無血色,心知今日已難報得大仇,惟有一聲不響,翻身上馬,悻悻然離去。
炎日烘烤的田野里,只剩下獨孤無敵背向蕭人鳳而立,和那群在竊竊私語的農戶們。
「多謝了。」蕭人鳳拱手抱拳,首先打破二人之間的沉默。
一聲道謝,獨孤無敵粲然一笑,猝然回首,目如鷹隼,瞪視蕭人鳳道:「蕭人鳳!獨孤方才在此觀察多時,發覺你的手異常穩健,果然名不虛傳!其時你我各負盛名於一方,早應一較高下,此番遠涉千里而來,就是希望能與你一戰!」
前門驅虎,後門進狼,蕭人鳳心中叫苦,但仍不動聲息,道:「大俠救命之恩,他日若有機會,必定捨身相報,只是在下實非你要找的人!大俠,請回。」
眼見蕭人鳳再度否認,獨孤無敵眯起眼睛,似笑非笑,不禁仰天長嘆:「蕭人鳳!你是我畢世難尋的好對手,你真的忍心讓我一生孤劍獨鳴?」
蕭人鳳沒再理會他,已然下田插秧。
獨孤無敵拿他沒法,無奈地道:「假如你還記得自己是一個刀客,明午寸草坡,你我二人刀劍相決,但願你不會使我失望!」
說罷調頭離去。
黑衣男子走後,蕭人鳳插秧的手慢慢停了下來,他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
剛想拭掉額頭上的汗珠,卻見一婀娜的倩影倒映在田中,抬首一看,竟是媚娘顏!
她手中提著籃子,內里盛著全是飯菜,她本是給蕭人鳳送飯來的。
蕭人鳳不免心虛,問:「你……全都看見了?」
李媚娘木然地道:「是的。我還看見袁氏兄弟把泥濺到你臉上,你本不該忍受這等羞辱!」
蕭人鳳啞口無言,他很想對妻子說,我這樣做也是為了你!
可是媚娘並沒有給他張口說話的機會,她神色冷凜,接著道:「若你仍是男人的話,便應該去!」
她一反常態,聲音異常地冷硬,再不是當初那個柔情無限的妻子。
蕭人鳳苦笑搖頭,李媚娘柳眉一蹙,狠咬銀牙,隨即放下籃子,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蕭人鳳目送她逐漸遠去的清麗背影,心中一片黯然。
此時,遠方邊際的那片烏雲已然飄至,片刻之間便把烈陽遮蓋,田地盡投入昏暗之中,驀地驚雷乍響,下起雨來。
農戶們都紛紛奔往樹下避雨,只有蕭人鳳無視雨點打在自己身上,仍然呆立田中,痴痴望著媚娘歸去之路。
前路一片凄迷。
這是一場瀟瀟的雨……
夜幕已經低垂,想不到這場瀟瀟的雨,會是如此連綿不絕,猶在滴答滴答下個不停。
本來是酷熱的日子,頓時變得涼快;人的心,亦漸趨冰涼。
蕭翎半倚窗前,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細數著從屋檐上滴下的雨滴,無聊得很。
可是,在孩子的眼中,父母比他更為無聊。
媚娘裝作在修補衣裳,蕭人鳳在回來后則不停著灌著悶酒;二人相對無言,他倆的話,彷佛早已說盡。
蕭翎很不明白,為何他的父母總是心事重重,為什麼不可以活得開心一些?
爹爹曾教他研習冰心訣,常言什麼「心若冰清,天塌不驚」的話,到頭來他自己卻是坐立不安,是因為娘親今夜對他不瞅不睬?抑或是他的心已無復冰清?
簡陋的斗室內,還是蕭人鳳首先按捺不住,打破這無止無休的靜默,望著妻子道:
「不去,他始終死心不息!若依從你的意思前去應戰,恐怕我封刀已久,並無必勝把握,若然戰死,你與翎兒便……」媚娘聽了搶話道:「你若戰死,我就替你照顧翎兒!」她的目光在閃爍著。
蕭人鳳竟然避開了她那渴求的目光,自顧自地繼續喝酒。李媚娘與他同床共寢多年,怎會不明其意,她霍地放下手中衣裳,不作一聲地步回了寢室。
意外地,蕭人鳳並沒有跟進去,只是慢慢放下酒杯,隔了許久,終於深深吸了一口氣,似是下了一個極為重要的決定,突然把手搭在兒子的雙肩上,神色凝重地道:「翎兒,明天你替爹爹辦一件事,好嗎?」
蕭翎點了點頭,忽然發覺父親的手竟是異常沉重,甚至比天龍刀還要重。
今天,已沒有昨天的烈陽,也沒有了昨夜的雨。
今天,只有無奈,獨孤無敵的無奈。
獨孤無敵手握長劍,衣袂飄揚,迎風佇立於寸草坡上。
已屆午時,蕭人鳳仍是蹤影全無,獨孤無敵卻還是無奈地苦等著;他生平最討厭的事情是等,但今回等的是一個不再是刀客的天下第一刀客,惟有一等再等。
然而,蕭人鳳是否會來?
獨孤無敵原居於崑崙雪域,此番遠涉千里,只圖與蕭人鳳一決高下,以求自身劍術修為更為臻至化境,可是昨日親眼瞧見那莊稼漢子般的蕭人鳳,心中暗憂,自己此行是否徒勞無功?
他不明白,為何蕭人鳳會過著如此粗賤的生活?
倘若他真的不來,那麼,自己將如何是好?
再去找他,還是甘於放棄,返回崑崙?
獨孤無敵不願再想下去。
就在這時,忽聞背後一陣撥草之聲。
獨孤無敵年僅二十六七,便一躍成為叱吒風雲的中原劍首,其武學修為和內功心法極高,縱使人未轉身,亦可強烈地感覺到來者氣度非凡;在這簡樸的村舍之中,能有如此非凡氣度者,實非蕭人鳳莫屬!
他不禁喜形於色,一邊轉身一邊笑道:「好!蕭人鳳,你總算沒忘記自己是一個刀客,你的心裡總算還有刀……」話聲未畢,他的笑容頓止,眼前人令他吃驚不小。
來者並非他期待已久的蕭人鳳,而是一個年約六歲的小孩。
這個孩子的氣度竟和蕭人鳳十分相若,臉上更流露一股蕭人鳳所沒有的沉靜從容。
獨孤無敵訝然猜問:「你……你是蕭人鳳的兒子?」
蕭翎輕輕點頭,柔滑的髮絲猶在隨風飄揚,道:「你就是爹爹口中那位身穿黑衣服的獨孤前輩了?爹爹說,想邀請你回去一敘!」絕世唐門www.jueshitangmen.info
這一招真是出乎獨孤無敵意料之外,不知蕭人鳳又在故弄什麼玄虛?
然而,無論蕭人鳳作任何決定,獨孤無敵仍然會前去和他一會,他此行絕對不能空手而回。
絕對不能!
如果說蕭翎的氣度使獨孤無敵詫異不已,那眼前的情景就更叫獨孤無敵終生難忘了。
當他跟在蕭翎身後,踏進蕭家的家門時,他第一眼便瞧見蕭人鳳從灶房中走出來,正將做好的飯菜端到桌上,手中還拿著鍋鏟。
這個轟動武林多年的天下第一刀客,居然也會下廚,手中拿著的並不是刀,而是鍋鏟!
獨孤無敵只感到異常滑稽,不知如何應付此等場面。
幸而蕭翎已走上前牽著父親的衣角,道:「爹,我已帶了獨孤前輩回來了。」
「幹得好。」蕭人鳳簡單地應了一聲,接著把鍋鏟放在一旁,轉臉對獨孤無敵道:「獨孤兄,請坐。」
獨孤無敵卓立不動,面色不悅地說:「蕭人鳳,你既不往寸草坡赴約,卻又邀我前來,究竟是何用意?」
蕭人鳳微笑,不答。
「他的用意簡單得很,他想你知難而退。」
說這句話的人,嗓子動聽之極,可是語調卻是冷冰冰的。
獨孤無敵這才發覺,就在桌子之旁,正坐著一個容貌絕艷的婦人,一雙剪水秋瞳卻滿含幽怨,於是問:「這位是……」
「這是我內子媚娘。」蕭人鳳搶著回答,像是恐防媚娘還會胡說下去似的。
獨孤無敵也沒再說什麼,蕭人鳳接著道:「獨孤兄千里奔波,蕭某愧無盛筵以待,只得親自下廚,微備粥菜,希望獨孤兄莫要見怪,請用。」
蕭人鳳一請再請,獨孤無敵再難矜持,惟有坐下。
蕭氏父子倆拿起碗筷便大嚼起來,一直鬱鬱寡歡的媚娘則是吃得很慢,很慢……獨孤無敵依然正襟危坐,似乎並無動筷之意。
此時,正在吃飯的蕭翎感到十分奇怪,問道:「獨孤前輩,你為什麼還不吃?粥菜涼了就不好吃的了。」
獨孤無敵素來自負是技壓群雄的中原劍首,這些粗茶淡飯又怎能看得上眼?只是禁不起這個小孩子盛意殷殷,遂勉為其難的喝了一口。
誰知入口之物稀稠得宜,米香撲鼻,不由得脫口贊道:「好粥!」
蕭人鳳自豪地笑了笑,道:「這是我跟鄰家的卿嫂學了整整一年所得的成果。」
「什麼?一年?」獨孤無敵立時一愕,他想不到這個名震一時的刀客花掉一年光陰,僅為要煮這樣一口粥!
蕭人鳳面帶微笑,侃侃而道:「愈是平凡的東西,江湖人便愈難學會,煮粥僅是其中一門而已。」
「為什麼你要使自己如此平凡?」獨孤無敵忽然問道。
蕭人鳳不答反問:「那你為什麼又要使自己如此不平凡?」
獨孤無敵一時無辭以對,蕭人鳳不待他回答,已繼續說下去:「此番特意邀你到來,其實只希望你能明白,各人皆有自己要走的路,在我而言,名利已成過眼雲煙;平凡,才是真正的幸福。」
他一邊說一邊瞧著那愀然不樂的媚娘,和那個長發如絲,吃得正香的兒子,目光中泛起無限柔情。
獨孤無敵始終不明白,為何他渴求多時的對手竟會變成如此模樣?
在蕭人鳳的臉上,他甚至找不到半絲刀客的狂。
驀地,獨孤無敵眼前一亮。
因為,他終於瞧見了天龍!
天龍如舊掛在此斗室中昏暗一角,左右放滿雜物,就像是一名窮途落泊、懷才不遇的讀書人,混在市井之徒當中,面目無光。
「天龍刀?」獨孤無敵一怔,他怎會料到蕭人鳳竟然隨意把天龍棄置於一角!對於刀客而言,刀,就是生命,至死亦應不離不棄,除非刀斷……但聽得蕭人鳳慨然嘆息:「很久以前,這柄刀已非天龍,它已變為一柄尋常的砍柴刀,而我,亦不再是當初的蕭人鳳。」
獨孤無敵不以為然地挑挑眉,他在想,天龍根本就不是什麼砍柴刀,只是蕭人鳳卻真的已非昔日的蕭人鳳!
天龍依舊,人面全非,蕭人鳳愛刀之心到底去了那裡?
獨孤無敵朝兩旁的媚娘和蕭翎一瞥,驀地恍然大悟,蕭人鳳的心早已給此二人完全佔據,再無餘地可讓天龍容身……天龍,曾一度是他的生命,可惜這柄刀在他心中已經死了。
刀若死,戰意亦消,難怪蕭人鳳眼中毫無戰意!
獨孤無敵深感惋惜,也不知是在惋惜天龍的命途多蹇,還是在惋惜自己此後又要寂寞半生?
他做夢也沒想到,此行所得竟然會是由對手所煮的一碗粥,他適才僅喝了一口,此刻是否還能夠再喝下去?
然而為了表達對蕭人鳳的敬重,這碗粥,還是要繼續喝下去的。
他凄然舉粥,一口而盡。
蕭人鳳從獨孤無敵的表情,亦可知他心中一二,道:「獨孤兄,你終於明白了?」
獨孤無敵低了低眼睛,苦笑頷首,笑容中又泛起他那種獨有的無奈,道:「完全明白!蕭兄,請恕獨孤打擾多時,我此刻亦不便久留,告辭了!」說著站起身,向蕭人鳳夫婦拱手一揖,蕭人鳳隨即還禮,媚娘卻依然在慢慢地吃著,未為所動。
獨孤無敵不以為意,只是輕撫蕭翎小小的腦瓜子,讚賞地道:「虎父無犬子!翎兒知否自己殊不簡單,可惜給埋沒了……」他一邊說已一邊揚長而去。
蕭翎只感到莫明奇妙,這個獨孤前輩也和自己雙親一樣,滿臉憂色,怎麼他們全都是一個樣子?
尤其是娘親,她的表情向來比任何人更為複雜,她時喜時怒時怨時哀,沒有一刻是靜止的,可是,就在獨孤前輩離去之時,她臉上竟然再無半點表情。
沒有表情,才是最可怕的表情。
李媚娘此刻正木無表情地瞧著丈夫和兒子,忽地放下碗筷,默默的站了起來,步出屋外。
她只是一直向前行,沒有回頭,也許,她本來便不想再回頭……可是,她始終還是回頭。
就在傍晚的時候,她終於歸來了。
蕭翎卻感覺到回來后的娘親很不快樂,她所有的不快樂,全都寫在了她的臉上。然而,她仍是如常地淘米做飯,如常地打掃家居,猶如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一樣。
直至那一天的黃昏,事情終於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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