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完整)
接下來的那些天,我過起了安逸到無聊的日子。成日里不是吃喝睡,就是陪嘉儀下棋,連偶爾來探風的成公公都道:「公主瞧著倒是圓了起來。」
沖他如此坦誠,我再一次婉拒了他勸我去哄太子的請求。
自打與景宴鬧掰后,他一步也未曾往我的長樂殿踏,我自然沒去過東宮,如此僵持了一段時間,連寡言少語的母后都找上門來勸我「姐弟同心其利斷金」云云。
母后素來偏袒弟弟,但大多時候她是不會來干涉我們姐弟間的問題,得她親自出馬委實是因為近來發生的兩件事。
第一件是祭天大典。
說起來,歷朝歷代的冬祭是一樁極為緊要大事,從祭祀前的諸多繁瑣準備到祭位祭典的布置都半點馬虎不得,曾幾何時父皇只因該懸挂的天燈少了一盞直接革了工部尚書併發配邊疆,更別提當日陪祀各官的言行舉止,稍有行差踏錯那就得備好項上人頭,故而滿朝上下祀無一不誠惶誠恐,如臨大敵。
往年祭天之人自然是當朝帝王,自打兩年前父皇暈厥不起,這祭天儀式也不得不停了兩年。
說來也是蹊蹺,這兩年的天災連綿不絕,這廂旱災剛有所緩和,那廂水患又起,弄得是民心不安朝局動蕩。朝中幾番激烈的商討下大傢伙一致決議恢復祭天。
如今父皇依舊昏睡不醒,沒人有膽子敢抬著他去祭天,故而這重擔自然是落在太子身上。
那麼,這祭天的意義對太子而言可就非比尋常了。
自古以來之所以每逢祭祀君王都慎重對待,不僅僅是為了奉求天佑,更為了向萬民彰顯君威,所謂「君權神授」,意思就是若連上天都認可你君王的位置,天底下誰還能質疑?
實則父皇的病拖了這麼久不但毫無起色還日益惡化,朝中早有人提出讓太子登基的提議。只不過此前太子根本未有做好準備,故而遲遲未有動靜。後來康王圖謀在前,夏陽侯兵患在後,以趙庚年為首的內閣再一次提出「國不可一日無君」的看法,滿朝文武皆附議。
這一回,太子沒有拒絕,只道了句茲事體大待祭天後再另行商議。
一言以蔽之,此回祭天事關重大,萬一發生個動亂或是災禍什麼的,太子極有可能會被曲解為「非授命於天」,那登基之路可就更艱難崎嶇了。
母後來找我,說白了,她也覺得景宴辦事不那麼靠譜,若我能出面幫襯自然能穩妥些,當然要是能全程陪著太子那就再好不過了。
我十分頭疼的看著母后道:「母后,我是景宴的姐姐不是他奶娘,他既要坐上那個位置,就必須要做到獨當一面,要總當他沒斷奶似的守著,文武百官又當如何看待。」
母后道:「你可還記得你父皇對你的囑託么?」
「這個句式您已經重複七遍了……」我清咳了一聲:「且別說父皇授予我的我已悉數交給太子,如今朝中權臣已然不把我放在眼裡,您讓我去幫,也得說從何幫起?」
母后道:「祭天一事暫且不提,那宴兒娶妃一事,你也無能為力?」
這說的便是第二件事,太子欲立首輔千金為妃,雖說趙庚年亦有此意,可趙嫣然似是抵死不從,聽聞被趙首輔鎖在府中已絕食了三日。
我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這種郎情妾不意的問題我怎麼可能有能為力?如果我有這能耐,倒不如在京城十里鋪開個店,但凡有一廂情願者娶不到心上人便找上門來,那必然是財源滾滾,更能一解國庫燃眉之需啊……」
母后的目光凌厲掃來:「太子將實情都與本宮講明了,你因私情而廢國業,可是將你父皇對你的囑託拋諸腦後了么?」
「即使您換個句式,我也無能為力。這個問題的關鍵根本不在我……」
母后一拍案幾,將手中杯盞摔個粉碎,「好!果然是本宮的好公主!」
母后極少動怒,此刻看她這般,我心中不免一悸,她道:「你當本宮不了解你的性子?且不論你有沒有法子助景宴一臂之力,這幾日你寸步不踏東宮,不正是不願插手此事?你與你皇兄一樣,看不起所謂的聯姻,總追求那些真摯的情感,呵,於本宮看來,那些只不過是你們為了滿足私慾的理由!」
「母后……」
「一個,為了兒女私情罔顧自己的責任一走了之;一個,為了兒女私情與自己的弟弟反目,」母后顫道:「難道你以為景宴就願扛此重,願娶一個不喜歡自己的女子?!你怨怪你的弟弟不顧及你的感受,那麼你又何曾顧及過他?」她說完這句話,也不等我闡述完觀點就拂袖而離,留下小宮女們噤若寒蟬,手忙腳亂的拾撿碎片。
我沒有告訴母后其實我從未想過置身事外,這幾日我早在暗處做了許多事,只是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罷了。
奉茶的小宮女小心翼翼看著我的臉色,正躡手躡腳的要去沏壺新茶,我道:「本公主饞了,晚膳想吃通花軟牛腸、烤蝦、裡脊肉、西湖魚羹還有奶汁燉雞,筍可以炒一盤,糕點來籠金乳酥。」
小宮女有些傻眼道:「殿、殿下一個人用膳么?」
「有何不妥?」
小宮女連連搖首,「奴婢這就去吩咐御膳房。」
不就是多點了幾道菜么,何至如此大驚小怪。
若人人皆能在不如意時把悲憤化為食慾,也不知可免去多少紛爭。
我伸手入懷,展開掌心字條,這是昨夜三更來自宋郎生的飛鷹傳書:祭天大典,聶黨必有動作。
我順著微風望向窗外,天邊的雲絮綿軟柔和,暴風雨前的寧靜冷不丁的讓人有些發憷,我琢磨著是該去給太子提個醒讓他在宮內宮外增兵加防了,雖說宋郎生叫我放心,可放心絕不代表能夠掉以輕心。
既然專程備了太子喜愛的食物,邀他來長樂殿用膳也是無妨,我順手攏起外袍,正欲出門,卻傳來宮女的聲音:「公主殿下,嘉儀公主來了。」
不待我出聲,嘉儀便推門而入,手中揮著風箏笑眯眯道:「皇姐!」
我揉了揉額,這才想起做日隨口哄嘉儀說陪她去院外放放風箏,遂道:「皇姐有要事要去找太子相商,風箏不如改日再放吧。」
嘉儀面露失望之色,又不敢耍性子,只得乖乖點了點頭,我瞧著有些不忍,忙叫住了她,讓她在外頭等我一會兒。
我在櫃中翻尋搗騰了一番,由小到大我搜集的奇珍異寶何止一二,反正大多都壓箱底沒再碰過,此刻尋出來給皇妹玩也是無妨。
果不其然,櫃底下的幾個大木箱均藏著許多有趣玩意兒,我順手抱起一摞,正打算給嘉儀送去,卻在不經意間瞥見一柄劍。
這柄劍的劍鞘乃青銅所鑄,雕有龍騰祥雲,極之磅礴闊氣,出鞘,可吹毛斷髮,削鐵如泥,揮之,如一泓秋水,勁力無窮。
此劍是父皇奪打江山時所用之劍,後來他將此劍贈予了皇長兄,那時眾位兄弟無不艷羨,直待皇兄攜美人離開皇城,臨別那日他把劍交給我,說他沒有顏面親自把劍還給父皇。
當我把劍送到父皇跟前時,父皇卻道:「既然他把劍給了你,好好收著罷。」
我便把劍收了起來,只想有一日大皇兄回來我再將此劍還給他,可那次一別之後,他就再也未有音訊,宛如離去的風……
念及於此我心頭重重一沉。
嵐為山中之風,隨風而離,是為風離。
我闔上眼,告誡自己莫要再憑空胡思臆想,眼下還當以助景宴度過難關為重。
晌午時分,景宴果然未歇,仍撲在几案之前奮筆疾書,審閱如山奏章。
我沒讓成公公通傳,故而他一抬頭見來人是我顯然一怔,「皇姐……」
我在他身旁屈膝坐下,隨手揀起一本奏摺,看了看道:「看來朝中的清流對你這種強取豪奪的做法並不大讚同啊……」
景宴低下頭,「皇姐此番是來奚落我的么?」
「太子的用心我又豈會不知?如今大慶可算是內憂外患,趙首輔擁有如此龐大的勢力卻隔岸觀火,其心深不可測,若然倒戈相向,今後太子的路將舉步維艱……老實說,除了聯姻我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能夠拉攏趙庚年了……」我放下摺子,嘆了嘆,「只不過你太不了解趙嫣然了,我曾與她有過些許接觸,她雖貴為首輔千金,與其他的名門淑女不大相同,對後宮高牆下的權貴榮華更是毫不眷戀,她若不願嫁,你想娶也未必娶得到,要真拿下一個對情感執著的女子,這步棋就不該這麼走。」
景宴詫異的轉向我,「你、你的意思是……」
「我會親臨一趟首輔府,」我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見我撩袍而起,景宴匆匆站起身,「皇姐與趙千金既然交好,景宴實不願強你所難,此事還是……」
「守護大慶不僅是你的責任,也是皇姐的。」我微微一笑道:「母后說的對,一直以來你都做的很好,是我太任意妄為了。」
景宴搖了搖頭,「若不是為了我,皇姐當過的比現在更自在……」
我沒順著他的話去說,拍了拍他的肩,「待會我回來時你直接來長樂殿同我一齊用膳吧,皇姐已讓御膳房準備了你最愛吃的。」
景宴定定的看著我,點了點頭,「嗯。」
轉身離開的時候,我輕輕的舒了一口氣。
或許,皇姐能待在你身旁的日子,陪你用膳的機會,本也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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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分,趙府邸中的一湖秋水,在夕陽下波光粼粼。
我跟著趙府下人後面在水榭邊悠悠的走,回頭時,但見趙庚年匆匆穿過長廊而來,待近到身前叩拜完畢,抬手示意我進廳中入座,恭謹道:「老臣未知公主駕到,有失遠迎,還望公主莫要見怪。」
我緩緩看向他,他的面色比上回見到更憔悴了些,「閣老公務繁忙,是襄儀唐突了閣老。」
趙庚年吩咐下人看茶,待糕點上齊,方道:「不知殿下駕臨,所為何事?」
我道:「本宮今日來此,是專程來探望嫣然妹妹的。」
趙庚年神色未變,眼中卻是稍有訝異,「喔?不想公主竟與小女相識?」
我笑了笑道:「與令嬡有過幾面之緣,尚算得上投契,近來聽聞嫣然妹妹因太子選妃一事茶飯不思,心中甚為擔心,便不請自來了。閣老有什麼難為之處,不妨坦言相告,若有能幫之處,本宮必會相幫。」
趙庚年作出感激之態道:「承蒙公主厚愛,怪只怪老臣平日里太過縱容小女,竟慣得她不知天高地厚連太子殿下的婚事也敢違抗,哎,老臣委實無顏面對太子……」
「此乃嫣然天性使然,閣老無需自責。」我道:「既然如此,閣老可否帶本宮去見一見她?」
趙庚年微微頷首,起身帶路,「公主這邊請。」
我猜,趙嫣然應該絕食了好幾日。
進屋的時候開門關門的動靜那麼響,她居然置若罔聞,一動不動的坐在窗邊望著天邊的彤雲,看來她所受的打擊委實不小。
我拉了把椅子在她身邊坐下,盯著她看了好半天,她總算髮現了我的存在,緩緩回頭時驚了一驚,「公主?!」
我看著她烏黑的眼眶,嘆道:「好久不見,你清瘦了不少。」
她用眼神詢問我,「你怎麼會來我家?」一思之下旋即明了,「是了,太子要娶我為妃,你怎麼可能不知道。公主,你是來幫我的么?」
我心頭一澀,趙嫣然雙手已搭上了我的肩,眼中猶如死灰復燃般閃著光,「你知道的,你知道我心中真正喜歡的人是誰,我不可以嫁給太子,不可以嫁入皇宮中,公主,你幫我好不好?你是太子的姐姐,你說的話說不定他能聽得進去……」
「嫣然,我……」我嘴唇一動,幾欲開口卻是什麼也沒說,趙嫣然何等聰慧,似讀懂了我眼中的無奈,她慢慢鬆開手,「你不是來幫我的……為什麼?是因為我搶了你的煦方么?」
我搖了搖頭,她目光漸轉怒意,「那是為什麼?」
「為了太子。「我沉默了一瞬,「太子需要你爹的一臂之力,可你爹亦有你爹的顧慮,如若立你為妃,他日太子登基許你為後……於你爹而言,唯有如此才能保你趙家屹立不倒,於太子而言,唯有如此方可得你爹全力扶持……」
趙嫣然抬手打斷我的話,「這些與我何干?!你們私底下決定的時候可否問過我的意願?!難道為了穩固權勢就能犧牲我的感情,犧牲我的人生?公主,你不幫我就算了,如今還聯合他們來對付我,你捫心自問,我趙嫣然待你如何,你待我又是如何?!」
我低下頭,喉間不由一哽,「你待我極好,在我落難之時努力的想要救我性命,在煦方消失后還將真相告之聶然……」
趙嫣然怔了一怔,「這、這些是然哥哥告訴你的么?」
我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你怎麼可以……」
「嫣然,」我沉聲道:「就算你不願意嫁給太子,你也不可能與聶然在一起的。」
「為什麼?」
「可能你還被蒙在鼓裡,那我就告訴你——夏陽侯聶光意欲謀反,聶然亦參與其中,」我道:「如今太子已命人在暗中監視他,只待事發當即捉拿歸案。」
趙嫣然倏然起身,滿面的不可置信,「你胡說!然哥哥豈會有謀反之心……」
「是他親口告訴我的。」我閉了閉眼,復又睜眼,「你與他相識那麼久,我不信你當真什麼倪端都瞧不出——若你仍不願信,大可去問你爹,要再不信,親自去國子監找聶然看看他怎麼說。」
她顫著指尖扶住窗沿,彷彿陷入回憶,良久,問道:「倘若當真如此,你為何把這些都告訴我?你就不怕我去告訴然哥哥讓他趁機逃脫么?」
我說:「你盡可一試,最好確保他能安然逃脫,否則,畏罪潛逃被捕,便是提前將他推入死境,坐實了他的罪名。」
趙嫣然渾身一震,面色蒼白如雪,我咬牙道:「只不過這麼做不論成功與否,你都將視若同黨,趙家也將面臨滅頂之災,你可以為了救聶然放棄你自己的性命,可你當真能捨棄的了你的親人你的家族么?」
她像是隨時都會垮倒的樣子,從我一進來她就在堅持的一股子氣頃刻消散得無影無蹤,「你告訴我這些,是想讓我對然哥哥死心然後嫁給太子么……」
「你重情重義,自不願家人因你受到牽連,若聶然因此而死,你心中自是愧恨難當,又怎麼可能會嫁給太子?」我別過頭去,「你會隨聶然而去,如此,方不負你此生一片情深。」
趙嫣然秀麗的眼中透出絕望之意,「公主果然是最了解嫣然之人……」
我暗暗握緊了袖中的拳,告誡自己絕不可露出馬腳,「嫣然,你想救聶然么?」
趙嫣然聞言猛地抬眸,我道:「我可以保他平安離開皇城。」
「……他,他不是要謀反么,太子怎麼可能會容許他離開……」
「莫要說太子不會容許,只怕滿朝文武都不會同意縱虎歸山……」我深吸一口氣,「可若你想,我可以做到,只不過你得嫁給太子,這是唯一的條件。」
趙嫣然緊緊咬住嘴唇,咬出鮮紅的血來,過了不知多久,氣若遊絲的聲音幽幽響起,「我嫁。」
「只要你能救然哥哥,我嫁。」
雖然是預料之中的答案,可聽她這般說心中仍是酸澀難當,我緩緩站起身,「既然你想通了,就好好吃飯好好歇息吧。你應該不願我留在這兒了……」
「公主……」趙嫣然出聲叫住了我,「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么?」
我不敢回頭看她,「嗯。」
「你可還記得當年樹林之中我曾問過你,『為什麼你要替然哥哥擋下哪一箭』時,你是如何回答我的么?」
當日言語,恍惚縈繞耳邊。
「你說,『他總有一日會記起我,只是這樣想想,都會覺得很幸福』。」她慢慢道:「我聽了覺得好難過,可是……也好羨慕……我不僅羨慕他對你的愛,更羨慕你對他毫無保留的心。」
我垂下眼皮。
她道:「你說,那時的和風若知一年後的自己為了達成目的,連誓死守護之人的性命都能相脅,還能無愧的說出那番話么?」
「趙姑娘,如今站在你跟前之人,早已不是和風了,這個問題,恕我沒有辦法回答你。」我深吸一口氣,道:「告辭了。」
————————————————第三更————————————————————
我緩緩轉身出了房,走出幾步,望著立於窗角邊的趙庚年,此刻他臉上的神情頗為複雜莫測,卻又沒有吱聲,唯恐讓趙嫣然發現他一直都在屋外,我伸手請他先走,旋即緊步跟上。
穿過庭院,繞回會客正廳,趙庚年揮手遣散了廳內的下人,只留我二人獨處。
我坐□,順手揀了塊蜜糕,見趙庚年負手不語,問道:「閣老有什麼話想對本宮說么?」
趙庚年微微眯眼,「老臣以為當是公主先說才是。」
我道:「我已說服了令千金,不日便可籌備婚事,此事尚算圓滿,回宮交差即可,哪還有什麼話想說?」
趙庚年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恕老臣糊塗,既然公主所為旨在替太子殿下籌謀籠絡,那麼單獨勸服小女便可,何必引老夫暗中窺聽?」
「閣老誤會了,本公主今日,並非是為了籠絡閣老而來……」我回望了他一眼,「只是有些困惑為求一解。」
趙庚年道:「公主此言,倒令老臣更加聽不明白了。」
我拂了拂袖口沾上的糕點碎屑,「既然閣老希望本宮說的通透點,那我也就直言不諱了。」
我斟酌了一下用詞,道:「一直以來,閣老可知您在我心目中,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么?遙想當年,您與本宮的恩師方良皆受父皇重用,風光無限,從京城到地方不知有多少官員想要攀附你們,閣老您呢結交權貴到結黨營私一個也沒少沾,如今是黨羽遍布天下位極人臣,而恩師方良一心為民卻落得如此下場……」我扯動嘴角,「本宮曾嘆世事不公,曾怨父皇不公,更曾想有朝一日必要扳倒所有趙黨,讓百官萬民看看昭昭日月,天道輪迴,想來太子的想法應當是和我不謀而合吧。」
他沒有說話,只是繼續聽我說:「本宮監國初時,朝中大小一應事務若無閣老首肯,根本辦不妥當。我與太子為了對付閣老可謂是費盡心力的明察暗訪,籠絡人心,栽培能臣,到最後總算是小有所成,縱不能扳倒閣老,也總算是能與您抗衡一二。」
「再到後來,本宮受聶光所害流落民間,太子恐以他一人難以敵得過閣老的勢力,只得在匆忙之際尋一個替身矇騙閣老……」想到這裡我笑了笑,「趙閣老,您說好不好笑,太子至今都以為您毫不知情呢。」
我慢慢站起來,道:「本公主回宮之後,對諸多事物都極為陌生,彼時趙閣老提議聶然為賑災之選,太子唯恐其中有詐,故極力推動韓斐前往。而我近日得知,江浙水患竟是由夏陽侯一手造成,其目的正是為了製造更多的禍端與動亂。如此回想,要是當時真派聶然前往,這災嘛賑不好朝廷必得降罪,若賑的好,豈非是老子挖坑兒子填土的費勁活?我心中實在疑惑,遂去翻查當時的卷宗,這才發現夏陽侯所打通的脈絡、呈上的摺子皆是要讓聶然進京,未有隻言片語提及賑災——我恍然大悟,原來趙首輔您當日提名聶然,明面上是為了替夏陽侯謀取一個機會,而真正所助之人,是太子殿下,是么?」
這一問,趙庚年眉間終於出現了一絲波瀾,我道:「一路助太子輔國以來,我曾覺費解,何以事事不順卻能有所成?拿賑災的指派人選來說,饒是趙閣老稍有阻滯,最終不還是同意讓韓斐前去了?還有康王謀逆一案,若不是趙首輔的一句『謀害公主如謀害聖上』,又豈能逼得蔣豐指認康王,讓滿朝文武俯首稱臣?」
趙庚年靜靜道:「這些只是公主的猜測而已……」
我淡淡一笑道:「一年前在綏陽,我曾與令千金及聶然在一個樹林中遭襲,照理說出奇制敵當擇弱者而挾之,然而那麼多殺手皆只對聶然發難,幾乎沒有人對我們兩位女子下毒手……」
哪怕是我中的那一箭也是自個兒缺心眼自尋死路的去當人肉盾牌。
我與宋郎生也提及過這件事,關於究竟是誰派去刺殺聶然這個問題實在是一籌莫展,畢竟最有可能的人就是父皇,可父皇昏迷不醒哪還有法子暗派殺手呢?
後來宋郎生忽然問我:你與聶世子在陳家村那麼久,從未出現過什麼殺手,為何你約趙嫣然於叢林中,殺手就出現了呢?
「我心中疑惑,遂派人查探刺客來自何處,究竟受雇於誰,」我看向趙庚年,「趙首輔,話止於此你還要瞞著本宮?」
趙庚年混沌的眼中逐漸有些顯山露水的意味,「刺殺聶然的確是老臣指使,老臣確是不知殿下當日亦在綏陽,本以為此事辦的滴水不漏,連聶光都查不出任何蛛絲馬跡,如今看來,確是小覷殿下了。」
我心虛的笑了一笑,那日刺客除了一身黑衣外毫無特徵,時隔一年誰還追查的出線索?
我道:「數年前太子初立之時只不過是個懵懂少年,在朝中無半點威信,而今滿朝文武皆心甘情願的奏請太子登基,這其中若無閣老您推波助瀾,本宮是萬萬不能信的。閣老費了這麼多苦心,讓太子在憂患之中學會治理朝政,學會平衡諸方勢力……」
說到這裡我一斂袖,恭恭謹謹的朝趙庚年躬身行禮,「襄儀感念萬分。」
趙庚年趕忙回了一禮,「豈敢……這一切原本便是聖上的意思,老臣僅不過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還望公主莫怪老臣欺瞞之罪……」
我稍稍一怔,旋即就想明白了,「父皇既重用閣老,就必有重用的道理。這麼說來,起初聶趙兩家的聯姻,也只是您為了取信於聶光的手段?」
「正是。」
看來,聶家據地為王時父皇就留了個心眼,趙家與聶家的交好,是一早就算計好的。
只可惜,趙嫣然始終都被蒙在鼓裡,把真情付諸於聶然的身上。
我嘆了嘆,「閣老委實不該利用嫣然來達成你的目的,當初不該,如今更是不該。」
趙庚年捻須問:「公主此言又是何意……」
我微微抬眸,「方才閣老問本宮為何要引您聽我們的對話,其實有兩個用意。第一個用意只是想證明給閣老看,嫣然心有牽挂,說服她並不困難,連本宮都能做到,何以閣老只能任由她絕食消沉呢?您的這場戲,究竟是做給太子看,還是聶光看呢?」
趙庚年渾身一震,在我定定的目光里,竟有些結巴,「老臣、老臣絕無此意……」
我靜靜的看著他。
他畢竟有自己的私心,他不留痕迹的暗助太子,何嘗不是為自己留了一條後路。
他對父皇確實忠心,可他對朝廷未必盡心儘力。
太子提議聯姻,他將趙嫣然拒婚的消息散播出去——直到此刻他仍想保持明面上中立的角度,因為他不願意明目張胆的與聶光為敵。
「您深知太子與聶光這一場紛爭在即,卻又不願捲入其中,您不願讓聶光察覺您已倒戈相向,也不願得罪太子,是以這門婚事您以嫣然為由拖延,是想等到太子登基,一切塵埃落定再做定奪罷?」我凝著他,「很遺憾,從這一刻起,閣老您已無法再置身事外了。」
趙庚年疲憊的閉了閉眼,「原來公主勸小女結親,實則是要讓所有人都看到我趙庚年是向著太子爺的……倘若老臣現下提出拒婚,只怕公主亦會將當日刺殺聶世子一事透露給聶光,如此老臣不進則無路可退……」
我淡淡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句話閣老才說過的不是么?」
趙庚年睜開眼,眼中是幽幽的古井無波,「公主的第二個用意,是什麼?」
我向前走了幾步,又頓住,緩緩開口道:「第二個用意……比較單純,只不過是閣老能夠看到您的女兒嫣然,哪怕她用情至深,能為了聶然不顧及自己的性命,可她更能為您、為了你們家族安危放棄自己的信念和人生。其實呢……本宮私心裡是打算等此次風波過去后想辦法讓太子取消婚事,畢竟太子要娶嫣然,目的本是能獲得閣老的力量與幫助,若閣老能盡全力幫太子贏過這一仗,那麼聯姻不聯姻於太子而言,也就不那麼重要了……」我頓了頓,「可只怕到時堅持聯姻的,會是閣老您……」
趙庚年久久未言。
這個父皇最為重視的內閣之首,到了如今這個位置,有太多千絲萬縷罄竹難書。
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權勢越大,憂患越多。
即便他豁出所有幫了太子,他也未必能夠守住如今的權勢。
聯姻,是最直接也是最穩妥的手段。
趙庚年的身影在光影襯托下顯得頗為蕭索,他伸手捂上額頭,啞著嗓子道:「天底下豈有不疼惜自己子女之父母……」
此一言后,他再也說不出什麼了。
直到我離開趙府,我都不確定趙庚年究竟有沒有把我所說的放在心上。
我逼的他不得不公然站在太子這方,已是強人所難了,若還要他放棄聯姻,想想是有點不大可能。
哎,也唯有期盼嫣然的眼淚能激的他父愛泛濫了,否則待到那時,還得另想法子幫趙嫣然逃婚。
我頭疼的揉了揉額穴。
也不知道有沒有可能性讓嫣然移情到太子弟弟身上。
我在腦海里對比了一下聶然的臉與景宴的臉后,迅速打消了這個念頭。
天色已暗,一個愣神間馬車穿過宮門,兩旁宮燈一晃而過,素月清輝灑落紅牆高瓦。
再過幾日便是祭天大典,對許多人來說,成敗皆在此一舉。
宋郎生說他有贏的把握,我相信他。
我想,待除掉風離,解除眼下危機后,也是時候與宋郎生離開皇城,徹底放手了。
將趙首輔徹底拉入我方陣營,這應當是我能為太子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有趙庚年在,哪怕聶光起兵謀反,太子也有足夠能力應對。
長樂殿的積雪布滿院落,我踏上去發出咯吱聲,引得裡頭的人聽見動靜,匆匆迎了出來。
「公主,太子殿下方臨,正在廳內等公主回來。」
我這才想起臨走前邀太子來我殿內共進晚膳,遂吩咐傳膳,然後徑直邁步上階,進入廳中。
景宴坐在烏木椅子上,一見我進來,便走上前來,也不顧我一身外頭帶來的僕僕寒氣,拉著我的手道:「皇姐,你可回來了,去了這麼久景宴擔心得很,趙首輔可有難為你?」
感受到他手心的熱度,我怔了一怔,下意識的望了一眼木椅旁的高案,案上空空如也,景宴順著我的目光掃去,「怎麼了?」
「我只是在想,這長樂殿的侍女怎麼這麼不懂規矩,你來了也沒人上來奉茶,來人——」
景宴笑了笑,「她們自然是上過茶的,只不過景宴尋思著這天寒地凍的喝茶倒不如喝酒來的暢快,便命御膳房選了一壇好酒煮來吃……」
這時,宮女近上前來表示晚膳與煮酒都已備好,請我們移至偏廳。
「說的正是,」我抿唇一笑,「整巧早上翻箱之時尋出了套父皇賜給我的青銅杯,那可是件極妙的古物,今夜雅興正濃,好酒配好器,不醉不歸。」
「好!不醉不歸!」
當一盤盤色味皆全的美食一股腦攤在飯桌前,我頓覺飢腸轆轆,景宴亦是食指大動,笑嘻嘻道:「還是皇姐疼我,備的都是我愛吃的。」
我夾起牛肉津津有味的嚼起來,「反正皇姐無肉不歡,有肉吃心情就會很好。」
景宴一邊動筷,一邊問道:「皇姐還未說今日去趙府,究竟如何了?」
我神秘的一笑,「你猜?」
「皇姐……」
「趙嫣然妥協了。」我舉杯輕嘬了一口梅酒,「趙首輔嘛……倒也不是特別情願的樣子,礙於這婚事是太子提出的,他也不好駁回,不過太子不必過憂,只要嫣然願嫁,這婚事便成功大半。」
景宴聞言一喜,「皇姐說的可是真的?」
「皇姐幾時誆過你?」
景宴將美酒一口飲盡,「弟弟在此謝過皇姐了。」
酒過三巡,夜色愈濃。
景宴不勝酒力,已呈微醺之態,道要早些回去歇息。
我起身相送,忽又想起一事,讓他且等片刻,轉回寢房執起桌案上的那柄青銅劍,回過頭遞給他,景宴略略回神,詫道:「這劍……」
我笑道:「這是皇姐贈予你的秋水劍,預祝你祭天順利,早登大統。」
他眸光微微一閃,點頭致謝道:「盛情難卻,弟弟這就卻之不恭了。」
景宴方走出幾步,我腳下一軟,險些就要站立不穩。
身邊侍奉的宮女見狀一驚,「公……」
「噓——」我伸出手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她倒還算機靈,連忙捂住嘴唇,將我扶住。
我覺得自己好似被澆了一桶冷水,渾身上下都被凍住,心中亂成一片。
從我一進到長樂殿時,一切都變得那麼詭異。
景宴自幼體弱多病,連秋涼之季都會捧著個暖手爐,可這樣寒冷的冬日,廳中熏爐未開,他也未隨攜他常持的暖手爐,握住我的手卻是熱的。
撇開這一點不提,素來三杯就倒的太子居然主動邀我飲酒,半壇醇酒飲入腹中,他居然能面不改色;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是,當我提及自己無肉不歡之時,他未見疑慮——宮中誰人不知,幼只愛吃魚,不喜吃肉。
而那柄大皇兄的劍,乃景宴自幼就十分嚮往的凌霄之劍,意為龍騰九霄,我喚它為秋水,他不僅沒察覺出半分不妥,那眼神更如初見此劍一般。
我恐懼的一時難以呼吸。
怎麼可能?
怎麼可以!
這個太子殿下,是假的。
——(本章完)
作者有話要說:風離篇將於下一章完全結束~~大結局篇章將要啟動~~~噔!
那容哥個人的建議是,如果想買書的,下章之後可以暫停了,畢竟你們知道我的速度很詭異的,而且趕稿中的文筆是完全沒過腦的,就和寫劇本一樣只重情節~~雖然我很喜歡看評論,但我更希望你們看的開心而不是忘光前面~~~
當然,如果想要看公主駙馬的啪嗒啪嗒,可以再堅持兩三章==
那,晚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