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征之鐵騎軍
楔子
啊~
一個凄楚的聲音沖霄而上,運糧隊的官兵們都吃了一驚,紛紛抬頭看去。
時孟雄也吃了一驚,抬頭看向天空。樹木十分茂密,木葉盡脫的枝條將天空分割得支離破碎。從樹枝的縫隙間,一隻黑色的大鳥伸開雙翅,斜斜向西北方飛去。
呸,是只烏鴉。
時孟雄身邊的徐興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作為運糧隊的副隊官,徐興算是一個兢兢業業的軍官,可是膽子卻一直很小,所以他也算個老兵了,卻只是個驍騎,一直越不過這個被軍人戲稱為升遷鬼門關的軍銜。他扭頭對時孟雄道:大哥,沒事的,是烏鴉可是一扭頭,卻看到時孟雄臉上帶著些少見的憂慮,他心頭一動,道:大哥,你擔心什麼?
時孟雄彷彿大夢初醒,低聲道:徐興,叫弟兄們加緊戒備。
會有事?
兵法有云:遇林莫入。這片樹林很大,若是有埋伏,那可不好辦。別忘了,我們押送的可是前線急需三十萬斤糧草。時孟雄摘下長槍握在手中,試了試。此次受命押送的糧草是前線水火兩軍團急需的。
開春以來,蛇人發動了今年的第一次攻勢。由於大江上游的符敦城和下游的東平城都已落入帝國軍掌握,這次蛇人是從中游突破。大江中游的滂若城雖然不列十二名城,也是帝國有數的大城,卻被蛇人一舉擊破。滂若城邊的滂若湖是帝國第二大湖,蛇人奪取了滂若湖后,竟然一反常態,開始以滂若湖為基地,大舉造船。
自從天保二十八年帝國與五羊城的共和軍正式結盟以來,戰事一直在膠著中見好。東平城終於失而復得,從帝都敗退下來的蛇人被一舉擊潰,恐怕近期再沒有實力再次進攻了。而西府軍守御如磐石,蛇人在那裡也吃了一個大虧,所以滂若城就成了蛇人反擊的最後希望。蛇人如果在這一戰中再次失利,勝負的天平恐怕就要偏向帝國和共和軍一方了,因此帝國主政的權臣文侯也對此戰極其看重,命令剛取得反攻東平城勝利的水火兩軍團到滂若城與蛇人交鋒,並緊急召集援兵赴援東平城,讓駐在東平城的地風兩軍團也能儘快發兵。四相軍團總數已近五萬,是帝國軍的絕對主力,這一戰絕不能失敗。可是由於滂若城已被蛇人奪去,水火軍團只能沿湖紮實營,為了保障這一戰的勝利,補給供應就顯得尤為重要。時孟雄知道自己肩頭的擔子有多重,他絕不敢有半分大意。
徐興道:是。心中卻忖道:時大哥也忒小心了。他常說我膽子小,看來他膽子比我還小。他舉起長槍,喝道:弟兄們,加緊戒備!
運糧隊有士兵和民夫各兩千。聽得徐興發令,嘩一聲,士兵們持槍在手,打了個立正,聲音整齊劃一。這兩千人都是文侯練成的新軍,戰鬥力不弱,時孟雄和徐興兩人是文侯親手從文侯府軍中提拔上來的軍官,在後起將領中都有些小名氣。這條路上山賊出沒,他們在出發時早就知道,不過山賊再厲害,也無非是三五成群,糾集成伙,不過一些烏合之眾,與正規帝國軍不可同日而語,徐興膽子縱小,也不相信會出什麼大事。
就算有山賊,恐怕也因為見了這等聲勢正在逃跑吧。徐興不禁有些得意,道:時大哥,放心吧
他話剛說到半截,眼前忽地一花,在馬上晃了晃,彷彿當胸被打了一拳。徐興怔了怔,心道:這是怎麼回事?低頭看去,卻見一支長箭正插在他胸前。這箭的尾羽是黑雁毛,箭身有一半插在他前心,箭尾顫顫微微。這一箭來得太過突然,他都沒感覺到痛楚,心中還在想著:怎麼會有支箭?我死了么?一念閃及,差點驚叫出來。只是這叫聲憋在胸口,已喊不出聲了,身子一歪,頓時摔下馬來。
時孟雄見徐興中箭,心頭一凜,眼前卻覺一花,一支箭如疾風閃電般直撲他前心而來。他槍馬嫻熟,也不多說話,身子猛地向前一撲,長槍向地上扎去。槍尖突一聲刺入泥土,那支箭堪堪擦著他的頭盔飛過,正射在身後的一棵樹上。
遭埋伏了!時孟雄用力一撐,人重又坐直,一顆心卻不由自主地要跳出喉嚨口來,背上濕漉漉的儘是冷汗。這裡算是後方,沒想到居然會中了埋伏,他心急如焚,一帶馬,喝道:弟兄們,小心了!
民夫已亂作一團,運糧隊的士兵卻一絲不亂,舉起刀槍,閃到大車後面。這些運糧的大車每輛都裝載數千斤糧草,足以當成工事使用。見此情形,時孟雄心中略略一寬,也帶馬閃到一輛車后,叫道:不要慌,這是些山賊,不是我們的對手!
路上也曾經遇到過一次山賊。那些因為戰亂而餓瘋了的漢子居然打上了運糧隊的主意,只是他們不論人數、武器、戰鬥力都遠遠不是帝國精兵的對手,若不是時孟雄急著趕路,那些山賊只怕會被他們殺得一個不剩。只是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眼前這些山賊顯然比那一批要高明得太多,行動前居然毫無預兆,行動時又迅疾如風。
也許是些逃兵吧。時孟雄也聽到過,一些開了小差的逃兵嘯集山林,招兵買馬,自立為王。這些人因為本是軍人,手下的山賊也多半比平常的要嚴整許多,戰鬥力也可圈可點。
運氣真糟。他看著躺在地上的徐興,心頭一陣疼痛。徐興身下已積了一灘血泊,雖然死了,眼睛卻仍是睜得大大的,似乎還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個義弟雖然膽心,但心思縝密,一直是他的左膀右臂,沒想到會死在這裡。時孟雄咬了咬牙,喝道:彎弓還擊!
山賊躲在林中,先用弓箭攻擊,如果貿然衝上去,那正中了他們的圈套。如今的上策便是以弓對弓,山賊人數絕不會比運糧隊多,只要立穩腳跟,運糧隊絕不會輸的。時孟雄已打定了主意,也伸手從背後摘下弓來,正要搭箭,耳中卻聽得一片急促的馬蹄聲。
如驟雨,馬蹄聲來得極是突兀,運糧隊的官兵全都驚呆了。山賊有些也騎馬,但馬匹畢竟是少數,而且在這等山林間,並不利騎馬,可是這陣馬蹄聲就如同從天而降,只不過一眨眼,眼前的林中就閃出一片黑影。
那是些身披黑甲的騎兵!這些騎兵如同一把把鋒利無比的利刃,運糧隊的士兵剛拿起弓,還沒來得及搭箭,就被這些騎兵分割成一段段,只是一個照面,慘叫聲已響成了一片。
時孟雄只覺如墜入夢魘。這些黑甲騎兵出現得太突然了,他們的戰鬥力也實在太過驚人,新軍殊非弱者,但在這些黑甲騎兵面前,簡直就是不堪一擊,只一個衝鋒,運糧隊方才的隊形已蕩然無存,地上眨眼間便多了近百具死屍,而受傷的也有這麼多。
這些騎兵人數並不多,大約只有兩百來人,但這些人的騎術、槍法無一不是一時之選,行動如風,兩千運糧隊在這兩百多個騎兵面前,幾乎如同俎上魚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連還手之力也沒有。時孟雄只覺眼前一陣發黑,嘶聲叫道:鎮定!鎮定!結陣!
如果布好陣勢,有這些大車當工事,兩百多騎兵肯定沖不動兩千人的運糧隊的。可是現在運糧隊是一直線,雖然大半是步兵,在樹林中卻還沒有那些騎兵靈活,現在陣勢既布不成,要反擊也組織不成來,只能各自為戰。可是那些騎兵來去如風,各自為戰又不是他們的對手,只是幾個穿錯,運糧隊已被分割得支離破碎,不成樣子了。
再這樣下去,會全軍覆沒的!時孟雄只覺額頭一陣發熱,抓起一支箭,對準一個黑甲騎士一箭射去。那個黑甲騎士看樣子是個首領,時孟雄箭術不弱,這一箭雖然未能瞄準,卻正中那騎士左肩。那個騎士正挺槍刺向一個士兵,也沒料到身後會射來一箭,在馬上晃了晃,右手卻已伸到背後,一把抓住箭桿,猛地拔了出來,轉過身看向時孟雄。
他的目光隱在面罩之下,可是時孟雄彷彿感覺到面罩下那種逼人的寒意。他打了個寒戰,心一橫,翻身上馬,喝道:帝國軍備將時孟雄在此,你們這些狂妄草寇,有膽量的來與我一戰!
他剛喊出,只見那個黑甲騎士也舉起了槍,在空中晃了晃。時孟雄心中一寬,暗道:中計了!現在出言挑戰,如果敵人應戰,那麼這些騎兵的攻勢必定會緩下來,如此運糧隊有了喘息之機,就可以結陣以待了。可是他還沒來得及欣慰,那些騎士卻齊聲斷喝一聲,根本不停,只是一個交錯,殺向後方,給時孟雄與那人讓開一片空地,手上卻仍然不緩,還在穿錯交織,將已不成陣形的運糧隊殺得更不成陣形。
沒有中計。時孟雄只覺胸口像堵了一團什麼東西,說不出的難受。這些人絕非尋常山賊,紀律如此嚴明,每個騎士的單兵作戰能力也強到超出想像,帝國軍陸戰第一的地軍團也未必能有這等戰鬥力。他們究竟是什麼人?
此時那黑甲騎士已挺槍向前走來。身後的黑甲騎士將運糧隊越逼越后。*得近的也已看到時孟雄向那黑甲騎士挑戰,但縱然有心上前幫忙,卻已自顧不暇。只是新軍軍紀嚴明,雖然已盡在下風,卻沒有一個逃跑,仍然力戰不退。可畢竟大勢已去,黑甲騎士只不過幾個衝鋒,運糧隊的鬥志已被摧毀殆盡,現在充其量只是在盡人事而已。
時孟雄已將這一切看在眼裡。他只覺心頭疼痛之極,這一場大敗太突然了,也是他根本不曾料到的。以前還自以為本部這兩千人不輸於地軍團,看來仍然差得遠啊。他淡淡地想著,手中長槍卻握得緊緊的,盯著向自己衝來的那黑甲騎士。
樹林並不適宜衝鋒,但那黑甲騎士馭馬之術高明之極,一匹馬四蹄騰空,幾如飛翔,只一眨眼便已衝到時孟雄跟前,隨著一聲厲喝,長槍直取時孟雄前心。時孟雄的槍一橫,用盡平生之力擋去,當一聲響,兩馬交錯而過,時孟雄只覺雙臂一麻,長槍幾乎要撒手脫出。
他驚駭得差點叫出聲來。他的力量在軍中也算小有名氣,那黑甲武士雖然借了馬力,但左臂已經受傷,可是兩槍相交之下,對方的力量卻仍然比自己要大許多,而且這一槍雍容大度,槍法老辣之極,明明是個長於槍術的武士,絕非不通武學的山賊。他心中駭然,帶轉馬喝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黑甲騎士也帶過了馬。這一槍未能取時孟雄性命,反而被時孟雄格開,這個似乎也有點詫異。怔了怔,這人覺聲道:下馬投降,便可得知。
時孟雄心頭火起,怒喝道:去你媽的!老子叫時孟雄,黃泉道上記著吧!他將槍在頭頂盤了個花,雙腿猛地一夾,戰馬已沖向前去。他已打算好了,這一戰顯然已然輸了八成,但如果先聲奪人,刺殺這個黑甲騎士的話,剩下的騎兵定會將自己當成目標,運糧隊便可得到喘息之機,還有反敗為勝的機會。畢竟,山賊的人數要遠遠少於自己。
眼中那黑甲騎士越來越近,只是這一次那人卻立馬不動,巋然如山。估算著長槍已及,時孟雄咬了咬牙,喝道:草寇,去吧!一槍猛地刺去。
這一槍名謂立破式。軍中常用槍法,是由軍中第一槍武昭編定,共有三十式。這三十式槍法汰去冗餘,槍式雖簡單,威力卻也不小,而時孟雄在文侯府中時也曾向火將畢煒討教過槍法,這招立破式較尋常所用,更增了三分剛猛。
槍頭如電,眼見便要刺入那人前心,時孟雄忽覺眼前一花,人猛地從馬上栽了下來,重重摔在地上。
他的槍還沒能刺中那騎士,咽喉處卻已中了一槍。這一槍刺透了他的脖子,氣管也被割破,血沫登時涌了出來。那騎士坐在馬上,臂上也多了條血痕。方才時孟雄這一槍雖然沒能殺了此人,卻也不曾落空,在他臂上擦了一下。那騎士將手中帶血的長槍舉到胸前,行了一禮,低聲贊道:好一個壯士。
時孟雄躺在地上抽搐著,低聲道:你你到底是誰?他已無法呼吸,這話說得根本聽不出來了。那騎士卻似聽到了,低聲道:秦高澤。
這三個字很輕,時孟雄的眼睛卻猛然間睜大,臉上也頓時失了血色。他還待再說什麼,但已經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一楚休紅走過文侯府書房前的那棵大樹時,從樹上忽然落下一滴鳥屎,正打在他的戰袍上。他站住了,伸手從懷裡摸出一塊手帕細細擦去,臉上露出苦笑。
鳥矢著人,凶。他想起法統的術士在給人算命時經常說這句話了。難道這真的是個惡兆?他不信命,卻也相信自己的道路不是條坦途。活了二十多年,實在已經是個奇迹了,多少次與死亡擦身而過,命運顯然不是一點小鳥的糞便所能決定的。
他走到了文侯府的會客廳門口,跪下道:大人,末將楚休紅有禮。
楚休紅,進來吧。
文侯正背著手站在窗前,給架子上的一隻鳥餵食。那隻鳥毛片並不鮮艷,個頭也不大,卻爪利喙尖,文侯喂的也是切成小條的帶血鮮血,顯然那隻小鳥是頭小小的猛禽。楚休紅站到文侯身後,垂手道:大人,傳末將前來,不知有何吩咐?
文侯將手中最後一根肉條放到小鳥嘴邊,那小鳥一把奪去,用爪子按住撕咬著,一根手指粗的肉條登時被撕成碎片。他看了看這小鳥,忽然道:楚休紅,你知道這小鳥叫什麼?
楚休紅怔了怔。他不知道文侯問這個做什麼。他看了看那小鳥,這鳥也不過拳頭般大,眼中卻帶著一股凶光,此時已將肉條撕碎吞了下去,仍有不足之意,但文侯已經不喂,那小鳥卻也不鬧,只是蹲在架子上斜眼看人。他道:末將淺陋,有所不知。
這小鳥名叫海東青,是句羅王進貢來的。本是一對,帝君常賜我一隻。不要看這鳥小,卻大是兇猛,調教得好,可以捕捉大雁。文侯頓了頓,又道:句羅進貢之人說道,這鳥平常只能喂六分飽。一旦喂足了,那就會沖霄直上,無法讓其聽命了。故當地土人稱其為飢則為用,飽則颺去。
楚休紅心中一動。文侯所言,並不是平常的閑話而已,這話中顯然有言外之意。只是他神情木然,介面道:譬如用人,也是如此。
文侯笑了起來:舉一反三,孺子可教也。楚休紅,坐吧。
他抓起桌上一塊絲巾抹了抹手上的血沫,自己先坐了下來,端起杯子喝了口茶,道:楚休紅,奪回東平后,你也在帝都休整了兩月有餘,如今如何了?
末將已將前營整編停當,只待出發。
重奪東平之役,楚休紅所率的地軍團前軍擔當的是先鋒之責。這一戰他立功極大,但前軍損失極為慘重,幾乎戰死了三分之一,手下兩大統領的曹聞道和錢文義都受了重傷,他自己也受了一些傷。戰後前軍受命歸帝都休整,補充兵員。今過了兩月有餘,他所統領的五千人的地軍團前營擴編到了七千人,傷員也大多已經歸隊,正是該出發的時候了。
文侯微微地皺了皺眉,道:那正好,此次你不必轉道東平城與屠將軍集合,直接去滂若湖營中。只是,他踱了兩步,道:路上還有一件事。
請大人明示。
今日得到消息,時孟雄的運糧隊在渡江后遇伏,失去下落。
楚休紅吃了一驚,道:什麼?是蛇人乾的?那時孟雄原是文侯府軍中的小軍官,雖然不是什麼大將之材,卻也沉穩幹練,而這一趟居然會在後方遭伏,那是誰都想不到的。雖然路上有山賊,但時孟雄手下有兩千人,照常理,那些山賊絕不是他的對手。如果運糧隊全軍覆沒,那唯一的可能就是蛇人乾的。
文侯點點頭,道:在後方遭襲,而且無一人逃回,只可能是蛇人了。
楚休紅想了想,有些欲言又止。文侯看出他的意思,道:你有什麼想法,便說出來吧。
楚休紅道:是,末將在想,除了蛇人,還有一支力量也能做到
你是說西府軍?
楚休紅點了點頭。西府軍駐紮在大江上游的符敦城,現在的統帥是天水省總督陶守拙。陶守拙這人足智多謀,符敦城守得極其嚴密,是帝國西南得以安定的重鎮,可是這人卻難以捉摸,文侯對這人也頗為忌憚。西府軍共有五萬,而且擅長山地作戰,如果他們要吃掉時孟雄的運糧隊,倒也並非不可能。
文侯嘆了口氣,道:我也曾懷疑過。不過今日眼線密報,西府軍並無異動。要吃掉時孟雄,起碼也要五六千人馬,這樣一支部隊離開符敦城要掩人耳目,不太可能。如果陶守拙是零星將部隊陸續發出來,那此事都麻煩了。
文侯說得平和,但楚休紅知道,如果真是如此,那麼西府軍是謀定而動,哪裡還只是麻煩,而是致命一擊了。西府軍的兵力不弱,而且這地方利於割據,承平時要討伐也大為不易,何況現在正值內憂外患。他道:只是,有證據么?
文侯道:正是毫無證據。三十萬斤糧草,雖然不是個小數目,要再備齊這一筆補給也並不是太難,可是如果西府軍真有離心之意,這才是心腹大患。陶守拙這人深謀遠慮,照理不該在這時候搞這種事,但此事實在奇怪,不可不防。他眼裡忽然閃出兩道逼人的寒光,道:楚休紅!
楚休紅聽得文侯的聲音一下變得嚴厲起來,一下站起,躬身道:末將聽令。
我已備下二十萬斤糧草,此番由你押送。沿途小心,看看這到底是什麼人乾的。不論是誰,都給我斬草除根,以絕後患,不要留一個活口。
所謂不留一個活口,就是擔心萬一那是西府軍所為吧。如果真是西府軍乾的,那麼把那支人馬殺盡了,卻不聲張,西府軍吃了這個啞巴虧,多半不敢有所異動了。楚休紅已知道文侯之意,道:是,末將明白,襲擊運糧隊的,不是山賊,便是蛇人。
文侯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伸手招了招,那隻海東青見勢,忽地飛了過來,落在文侯臂上。文侯道:楚休紅,你將青兒帶去,一旦水落石出,就讓青兒帶信回來。
楚休紅跪下行了一禮,又道:對了,大人,末將還有個請求,請大人恩准。
※※※
一支長槍向陳忠刺去,陳忠手中的長槍忽地一橫,正要架開,那支長槍卻忽地收回,陳忠架了個空,在馬上一個踉蹌,那支槍卻在陳忠槍下刺來,眼看要刺中他前心,陳忠左手忽地從背後拔出一支手戟,猛地向槍頭打去。砰一聲,手戟擊中槍尖,那桿長槍經不住這等大力,一下指向地面,陳忠右手槍已帶轉,一槍刺出,那人卻在馬上一伏身,閃過這槍,兩匹馬交錯而過。
好本事!曹聞道喝了一聲彩。但他彩聲未落,那人忽地回身一槍,這一槍對著陳忠背心,他再也躲不過去,左手的手戟正要反手打去,篤一聲,背心軟甲上已多了一個白點。他頹然舉起長槍,道:我敗了。楊將軍,你的槍法當真出色。
那人解開護面,也向陳忠施了一禮,道:陳將軍力大無窮,實在令人佩服,我這招回馬槍其實散亂無力,若真箇對敵,已傷不了陳將軍了。
陳忠跳下馬來,道:楊將軍不必客氣,力量是天生的,槍術卻是練成的,我的槍術比你差遠了。你的槍術,大概與楚將軍不相上下了。
與他對陣的是楊易。楊易原本是南征軍前鋒四營百夫長,與楚休紅是同僚。他是個世家子弟,與原先的戶部尚書邢歷也是遠親,當邢歷被文侯以私通蛇人之罪誅殺后,他也被奪去軍銜,下獄問罪。當文侯試驗鐵甲車時,他與一批死囚被當成鐵甲車的對手,結果鐵甲車被他陷入地中動彈不得,而楊易那次也受了重傷。事後,楚休紅將他救了下來,編入地軍團任職。當地軍團受命反攻東平城時,楊易傷重未愈,留在帝都養傷,此時幾個月過去,他的傷勢已然痊癒,今日便出來試試手。前營統領錢文義和他是舊識,那時談不上有多大交情,現在仍然只是點頭之交,反倒是曹聞道與陳忠,雖是初識,養傷時三人卻越談越投機。此時他們傷勢都已大好,趁著前營操練,幾人說好來試試槍術。結果錢文義與曹聞道兩人都不是楊易對手,陳忠力量極大,與楊易纏鬥數個回合,仍然敗在他神出鬼沒的槍法之下。
聽得陳忠說起楚休紅,楊易面上閃過一絲陰影,順口道:是么?當初楚休紅與他都是前鋒營百夫長,楊易地位還比他高一點,此時楚休紅已是前營橫野將軍,官拜偏將軍,楊易卻什麼都不是了。雖然他也知道是楚休紅救了自己,心中終究有些不服。
陳忠卻沒發現楊易面色有異,抹了把汗道:是啊。楚將軍槍法過人,很是厲害。他本不是健談之人,人也老實,以前一直升不上去,到了楚休紅麾下才算一展所長,因此對這個比自己年輕一些的上司極是尊敬。他還要再說,曹聞道已見楊易有些不悅,忙上前道:陳忠,楊兄,統制回來了,老錢正在和他說話呢。
營門口,楚休紅正與錢文義並馬而行,向這裡過來。到得跟前,楚休紅已跳下馬來,到楊易跟前道:楊兄,你傷勢好了么?
楊易有些局促,道:多謝楚將軍關照,我好了。
他說得十分僵硬,楚休紅倒也不以為忤,道:楊兄,你在這裡,我們這些老朋友算是聚齊了。今後還請楊兄施展平生才學,為國出力。
楊易嗯了一聲。楚休紅從懷裡摸出一塊令牌來,道:對了,我已向文侯大人請令,恢復楊兄都尉的軍銜了。
曹聞道啊了一聲。楊易原本已是都尉,但軍銜早被奪去,而他與錢文義兩人現在是前營兩大統領,克複東平后才由備將破格提升為都尉,而陳忠功勞很大,現在仍是個校尉,廉百策更只是個驍騎而已。楊易一驚,道:什麼?
楚休紅微笑道:這是文侯大人的意思。大人說楊兄才堪大用,以前也查無實據,因此讓楊兄官復原職。
楊易目光閃爍不定,也不知想些什麼。楚休紅拍了拍他的肩,道:楊兄,事過無痕,萬事都要向前看,以後倚重楊兄大才之處還多著呢,別多想了。他知道楊易從一個前途無量的軍官一下摔到死囚,心中絕不會沒有想法,只是多餘的話也說不上來,唯有這等開解。
楊易嘆了口氣,道:多謝楚兄了。
楚休紅暗自鬆了口氣。楊易自從被他救回來后,對他不是直呼其名,就是尊稱為楚將軍,直以此時才稱兄道弟。他道:楊兄,我們一塊兒進帳中商議,文侯大人有令下達。
曹聞道與陳忠兩人陪著進帳,楚休紅落在後面。看著他們遠去,錢文義上前,低聲道:楚將軍,你這樣為楊易著想,他未必領你的情。
錢文義為人精細,洞若觀火,楚休紅雖然說這是文侯的意思,他知道定是楚休紅在文侯面前求情求來的。楚休紅嘆了口氣,道:錢兄,楊易才具不凡,只是運氣不佳,才落到這等地步,不該埋沒的。
錢文義低低道:其實我見楊易對你仍存芥蒂,未必真能為你所用。其實你救了他,算是很對得起他了,難道他真的不想留在我們營中,你還能橫野將軍的名號也讓給他不成?
楚休紅道:別說這些了,以他的才能,只要能為國所用,在哪個營中都是一樣。他笑了笑,道:走吧,這回又要打一場硬仗了。
錢文義嘆道:打仗打仗,唉,這仗哪年是個頭啊。
一日從戎,就得準備著時刻捐軀。也只有我們努力,這仗才可以早一天結束。楚休紅將馬匹交給一個護兵,又道:走吧,此番我們身上的擔子不輕。
※※※
文侯第二次湊齊的補給有二十萬斤糧草,由沿途各省分別補齊,不過前營出發時仍然滿滿地裝了近二十輛大車,馳出了帝都南門。
平時押送糧草,每輛車總要民夫二十人,由於前營本身已達七千人,便不再調撥民夫了,全部由前營押送。加上本身路上耗用糧草,浩浩蕩蕩足足徵發了四十輛大車。
作為帝國最為精銳的地軍團前營,出發時文侯與太子都出來送行。朝行暮宿,前營經過北寧城,補充了不足的糧草后,第七日上抵達大江北岸的襄州。這是祈連省的第一大城,而祈連省本就極其殘破,這個作為府治的第一大城同樣殘破不堪,祈連總督要接待這七千人的大軍一定勉為其難,好在楚休紅也想到了這一點,因此只在城中休整一晚,補充自身所用的糧草后便重新出發。在接風的酒宴上,祈連總督也說因為戰亂,人民流離,祈連省越發殘破,現在他這個總督充其量只能號令本省北面一小塊,西南大部都是鞭長莫及,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一支蛇人的奇襲隊進入那塊自方。祈連省沒有駐軍,總督本人也不過一千府兵,而這一千府兵同樣只能屯田自給,養活自己都已不容易了。
離開襄州,還有六日的路程才能抵達大江,而大江對岸便是滂若城。滂若城號稱依江而建,其實距大江尚有三里之遙,在那裡,水火兩軍團沿江布陣,與蛇人夾江對峙。江面已遭封鎖,水路很難逆流運上,陸路運輸同樣十分困難。兵法有雲,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昔年帝國的武侯統南征叛軍,就是因為糧草接濟不上,十萬南征軍全軍覆沒於蛇人之手,這事更讓後來的統兵者痛定思痛,絕對不敢對糧草大意。
離開襄州后的第一日,應為剛休整過,一天走了百來里路,是出發以來走得最快的一天。大道到了這兒便已中斷,前方已不見人煙,到處一片荒涼,偶爾看到幾個村落,也是白骨累累,空無一人。
楚休紅騎在馬上,看著前方出神,曹聞道拍馬上來,道:統制,前面是馬當山,馬上要走山道了,是不是再趕一程,過了馬當山再說?
如果出事,那也就在前面這段路上了。楚休紅低聲道:接下來的數百里路都是山道,地勢十分險惡,時孟雄的運糧隊想必就是在這一段路上出事的。叫弟兄們打尖造飯,修理一下車輛,歇息一下吧,明天趕早出發。
讓傳令兵傳下令去,曹聞道笑道:統制,不是我誇口,我們前營這七千弟兄,哪裡時孟雄那兩千人可比的,山賊敢來,管叫他有來無回。
楚休紅面色仍是十分凝重,道:不要小看了時孟雄。他雖然沒立什麼奇功,可也是文侯大人提拔上來的人,絕非等閑之輩。何況,他帶的兩千人都是新軍,戰力不弱,加上兩千民夫,四千人居然會銷聲匿跡,動手之人絕不是易與之輩。
曹聞道臉色也沉了下來,道:可能是中了埋伏吧。
不錯。如果真要正面攻擊,那麼那支部隊至少也要與時孟雄的部隊兵力相等。只是我實在不敢相信,山賊居然能達到兩千之眾。而且如果兩千山賊能消滅時孟雄的話,那這恐怕不是山賊了。
曹聞道微微一驚,道:統制,你是說,可能動手的是正規軍?會是共和軍么?
共和軍雖然已與帝國聯盟,但人們都知道這種聯盟並不牢固。共和軍明是友軍,暗中搶奪帝國運糧隊,也未必沒可能。楚休紅卻搖了搖頭道:不太會。一來這兒是江北,離共和軍的老巢五羊城太遠了。何況,共和軍並非不識大體之人,若帝國軍失利,他們會更加吃力。五羊城主不是尋常人物,不會看不到這點的。
曹聞道想了想,忽道:難道,會是西府軍?
楚休紅皺起眉頭,只是低聲道:不知道。不是沒這個可能,可是陶守拙也並不是不知輕重緩急的人。他嘆了口氣,道:不管是誰幹的,文侯大人有令,一旦碰上,就斬草除根,一個不留。
曹聞道眼裡閃出光來,道:遵命。
此時一個親兵過來道:楚將軍,飯做好了,給您端過來還是過去吃?
楚休紅道:我過去吧。他又小聲道:曹兄,吃完了陪我前面去探探路。
曹聞道嘆了口氣。其他軍團中,將領多半有專用伙夫,唯有楚休紅所統一營不設。楚休紅說不能同甘共苦者,不能服眾,因此從上到下都吃一樣的伙食。曹聞道對楚休紅極為服膺,唯有對這一點大為不滿,幾次提出要與其他軍團一般設個將官灶,卻被楚休紅嚴辭駁回,才不敢再提。
軍隊出發,帶的糧食全是干餅與菜乾肉乾之類。這些東西味道自然不會好,曹聞道胡亂吃了一碗麵糊,把肚子填飽了,剛放下碗,便聽得楚休紅道:曹兄,吃完了沒有?
曹聞道抹了抹嘴,道:好了好了。他跳上坐騎,道:統制,我們去哪裡?
就在前面。
楚休紅用馬鞭指了指前方。曹聞道見他身邊只帶那十個護衛親兵,心中一動,忖道:統制在擔心和人動手么?他們原先從屬於二太子麾下路恭行的決死隊,二太子與太子爭位失敗,自己被斬,路恭行也自盡而亡,這十個人聽從路恭行生前吩咐,成為楚休紅的衛隊。這十劍斬是十個出身法統的劍士,並不擅長騎射擊刺之術,卻是一等一的劍術師。
十二人並馬而行,十劍斬走在前面,楚休紅與曹聞道跟在後面。此時夕陽在山,斜暉半斂,映得滿山皆紅。看著兩邊的景色,楚休紅嘆道:曹兄,若是戰爭結束,你想做什麼?
曹聞道一怔,一時還回不過神來,道:戰爭結束?他想了想,嘿嘿一笑,道:我也沒想過。反正那時總該有個位置,討個老婆,生一堆兒子,就這麼過日子便是了。統制,你可別怪我沒志氣。
楚休紅也笑了起來:哪裡,我也是這般想的。唉,只盼著戰爭能早日結束,天下蒼生得以過上太平日子,那有多好。
當然。只是我也不知道一旦打不了仗,我還能幹些什麼。
曹聞道的話中有些黯然。他性子粗豪,不無魯莽,這些事只怕從不曾想過,若不是楚休紅提起,他也恐怕永遠不會去想的。楚休紅道:這些就到時再說吧。如果真能不打仗,便是要飯也是好的。
曹聞道笑道:統制,你現在可是帝國有數的名將,居然比我還沒志氣。要被別人聽到,會說你沒英雄氣概的。
楚休紅道:志氣是什麼?如果要踏著別人的屍首往上爬,那這些所謂的英雄,還是少幾個吧。他抬起頭,忽然低聲道:其實我有時覺得,便是共和軍坐了天下,那也沒什麼不好。
曹聞道大吃一驚。雖然共和軍現在與帝國是同盟,可是這些話仍然是犯忌的。他驚得張口結舌,楚休紅也覺得自己失言,低聲道:曹兄,這也是隨便一說,別放在心上。唉,人有時總是身不由己。
曹聞道不再說話,心中卻仍是翻江倒海地反覆。他心中暗自忖道:難道統制有投奔共和軍之心么?他若易幟,那我是不是要跟著他?想了半天,仍然想不定主意。這時前面忽然有人喝道:是什麼人?
二喊話的是十劍斬隊官馮奇。他們十個人如臨大敵,齊齊飛身下馬,拔劍看著路邊。楚休紅夾了夾馬,追上來道:有什麼事?
馮奇道:楚將軍,有個可疑之人。
他剛說完,便聽得有個人叫道:將軍,我們只是獵戶,不是可疑之人啊。說著,從路邊的樹叢里鑽出兩個人來。這兩人穿著獸皮衣服,手裡拿著鐵叉,正是獵戶打扮,一個年紀大一些,有四十來歲,另一個只有二十多。楚休紅看了看他們,道: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其中一個年長一些的走上前,將鐵叉放在地上,跪下磕了個頭道:將軍,小人名叫黃滿,這是我侄子黃猊。我們正要回家,聽得有馬蹄聲,才躲到路邊的。黃猊,過來給將軍磕頭。
他們身上是掛了些山雞野兔之類,那叫黃猊的年輕人也跪到楚休紅跟前,有點不情願地磕了個頭。楚休紅打量了他們一下,道:起來吧,你們住在哪兒?
黃滿道:回將軍,我們家就在那邊的屏風山的山坳里。那裡原本有個黃家莊,因為打了幾年仗,莊上的人都逃光了,我因為老母在堂,又不敢到外面闖,只好在這兒混日子。
這黃滿一臉風霜,手腳粗大,正是個尋常獵戶模樣。楚休紅道:既然住在山那邊,為什麼要翻山到這裡來打獵?
這兒人煙稀少,飛禽走獸到處都是,要打獵,的確不必走這麼遠。黃滿猶豫了一下,欲言又止,曹聞道喝道:問你呢,為什麼要到這裡來?
黃滿嚇了又磕了個頭,道:回將軍,不是小人願意趕那麼多路,是因為兩年前有批山賊佔了屏風山,我們不敢去那兒自討苦吃,只好到馬當山來取些野味。
山賊?曹聞道看了看楚休紅,楚休紅若有所思,道:起來吧。那伙山賊有多少人?
黃滿道:我們也不知道,反正扎的山寨挺大,總有個兩三千人。
兩三千人!曹聞道幾乎驚叫起來。那已經不是一支可以小看的力量了,如果真如黃滿所說,只怕這支人馬是一支不知從哪裡潰退下來的殘兵。一支訓練有素的部隊,又是以逸待勞,時孟雄中了埋伏,恐怕的確不是他們的對手。
楚休紅陷入了沉思,馮奇等了一會,見他不再說話,道:楚將軍,這兩人該怎麼辦?
楚休紅道:黃大哥,去大江邊上是不是只有這一條路?
黃滿道:是啊。
他剛說完,一邊黃猊忽然插嘴道:滿叔,不是還可以走都思道么?
黃滿道:那條路都荒廢了快十年了,誰還敢走。
楚休紅道:都思道?他臨來時,也曾經看過這一帶地圖,知道都思只是途中一個小城,不過地圖上並沒有說這兒有一條路。黃滿點點頭道:那是以前馬幫走出來的。那時春天大江泛濫,船隻不能通行,他們就從都思道走。只是好多年都沒馬幫了,也沒人敢再走這條路。險得很,又窄,大車過不去。
楚休紅道:那麼只有走這條路了?
黃滿道:是啊。將軍要到大江邊上么?若能將那伙山賊剿滅了,也是一樁功德。
楚休紅道:你願意帶路么?
黃滿露出喜色,又磕了個頭道:將軍真有此意?我願意帶路。他一直是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此時才會露出笑意。
楚休紅笑了笑,道:保土安民,軍人之責,黃大哥不必如此。今天就到這裡吧,馮奇,帶黃大哥叔侄兩人回去,好好安頓,天亮我們便出發。
馮奇道:遵命。帶著黃滿與黃猊兩人先走了,楚休紅與曹聞道兩人走在後面。見馮奇與那兩人走得遠了,曹聞道小聲道:統制,你真信他們的話?
楚休紅眨了眨眼,臉上露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意,道:這兒不是說話的所在,回去說。
曹聞道知道這個年輕的主將頗為精細,方才見他似是深信不疑,心中不免疑慮,此時才放下心來。一回營中,楚休紅讓馮奇收拾出一間小帳篷給黃滿叔侄住下,回到自己帳中,讓曹聞道將錢文義、廉百策、陳忠和楊易都叫過來。曹聞道帶著幾人回來,還不等坐下,他便道:統制,我總覺得不能太相信這兩個姓黃的。
楚休紅道:坐下說吧,小聲點。他從懷裡摸出一卷地圖,在桌上攤開了,道:幾位將軍,方才我與曹將軍出去探路,碰到兩個獵戶,說前面屏風山盤踞一夥山賊,大約有兩三千之眾,我想聽聽列位的意思。
這五人中,錢文義和曹聞道是兩大統領,陳忠和廉百策分統斧營與箭營,楊易暫時是個客將的身份。他們互相看了看,錢文義道:方才我聽曹將軍約略說了,也覺得不可太過相信這兩人。
楚休紅道:這兩人雖是獵戶模樣,樣子上沒什麼破綻,不過那黃滿若真如他自己說的膽子小,急著回家,怎會我一讓他帶路他便沒口子答應?再者,他說起有條都思道也可通到大江邊,只是路途十分險惡,不能通行大車。可是他並不曾見到我們部隊,怎會知道我們有大車?此中大有可疑。
曹聞道忽然道:是啊,可是他說起那條路來做什麼?
楚休紅道:我覺得,他故意說起這條路,便是想讓我們走上都思道。只怕,這黃滿叔侄便是山賊前來探路的,見我們勢眾,不敢正面對敵,想帶我們進他們的埋伏。
錢文義點了點頭,道:楚將軍說的有理。你將這兩人帶回來,便是要將計就計么?
楚休紅微笑道:正是。請列位將軍前來,便是要大家做好準備,明日出發,不要被他們看出破綻。
曹聞道忽然嘆道:好漢子。他脫口而出,陳忠道:曹將軍,你說誰是好漢子?曹聞道笑了笑,道:我說這黃滿與黃猊兩人,也真是好漢子,居然敢面不改色地到我們大營來。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道:楚將軍,你是想收降這些人?
楚休紅不好殺,人人都知道。楚休紅道:是有這個心思。只是,我還是懷疑,如果真是山賊,兩三千人就能吃得掉時孟雄了?
曹聞道啊了一聲,廉百策眼中卻是一亮,道:楚將軍,難道說,你在懷疑其中另有玄機?
楚休紅臉上閃過一絲憂色,道:是啊。時孟雄那兩千人消失得太莫名其妙,就算這伙山賊是一支潰兵,要吃掉時孟雄也不是容易的事。你們來看。他指著地圖,道:我們如今在此處,到水火兩軍主營,還有五六日的路程。這條路上,如果少有人煙,商隊已難得一見,山賊在這個地方紮營,豈不甚是奇怪?
廉百策道:是啊,除非他們是厭倦了征戰,想躲起來過點太平日子。只是這般一來,便又無法解釋他們為什麼要襲擊時孟雄了。他抬起頭,道:楚將軍,難道你是說,這些人其實並不是山賊,而是蛇人?
曹聞道驚叫一聲,道:黃滿他們兩個可是兩條腿的人,打死我也不信他們是蛇人。
廉百策道:當初五羊城主與蛇人也有過密約,互不攻擊的。有一兩個人投*蛇人,未必不可能。
楚休紅道:我也有這個懷疑。山賊有可能真是一夥潰兵,也有可能是一支蛇人的奇襲隊,還有一個可能,他頓了頓,小聲道:是從這裡出來的。
他的手指點的是西邊的符敦城。錢文義皺起眉頭,道:符敦城到此間也有近千里路程,而且陶守拙這麼乾的話,到底有什麼好處?
楚休紅道:這些便要讓這黃氏叔侄二人來告訴我們了。明日將他們一網打盡,到時他再硬也不會不說了。
曹聞道笑道:哈哈,統制,你果然深謀遠慮。他見楊易在一邊板著個臉,捅了捅他道:老楊,你說是不是?
楊易被叫來開會,一直一言不發。楚休紅也道:是啊,楊兄,你說這條計行不行得通?
楊易抬起頭,沉聲道:楚將軍,我覺得,不要當別人是傻瓜,結果疏忽大意,反而中了別人的圈套。
他說得十分干硬,曹聞道有些不悅,道:老楊,你也別把別人看得太聰明了。
楊易冷笑一聲,道:這黃氏叔侄我雖然不曾見過,但你方才也說,這兩人敢捨生來做死間,定有過人之處,豈會在言語中露出破綻?我怕這破綻是他們故意露出來的,本就知道你們不會信,因此以退為進,不惜一死引你們上鉤。
他的話隱隱有譏諷之意,曹聞道大為不悅,正在說什麼,楚休紅卻動容道:楊兄,你說得對。他低下頭沉思著,曹聞道本想駁楊易幾句,但見楚休紅並沒有不把楊易的話不當一回事,也不再說了。楚休紅想了一會,忽地抬起頭,向廉百策道:廉將軍,你以為如何?
廉百策的嘴唇動了動,道:這個么?我覺得楊將軍的話不無道理,但楚將軍你的話也是對的
楚休紅微微一笑,道:你不必顧慮我的想法。集思廣益,我身為前營統領,若是決策錯誤,那是連我們的性命都要賠上去的,你有什麼話便說吧。
廉百策想了想,咬咬牙,道:我也覺得楚將軍你的計策未免有些一廂情願,把敵人想得太弱了。如果時孟雄真是他們解決掉的,那這些人絕對不是易與之輩,不會派兩個一眼就能看出破綻的人來引我們入伏。我同意楊兄所言,他們恐怕是兩個死士,故意讓我們覺得已看破他們的計謀,從而反墮入他們的圈套。
廉百策資歷也較淺,當初他從屬於現在的風軍團統領邵風觀麾下,後來邵風觀被貶職,他因為貪戀官位,不肯隨邵風觀退役,結果反而因為連吃敗仗而貶職,楚休紅用他時邵風觀還曾來說過廉百策的壞話。廉百策機警伶俐,哪會不知,經過此事後諸事謹慎,因此到了前營后談吐極為小心,不敢太過招搖,此時聽楚休紅直言相告,才坦白說來。他說出時仍有些惴惴不安,生怕楚休紅著惱。此時聽楊易這般說,他才說出來,甫一出口,卻見楚休紅面色凝重,不禁有些後悔,忖道:楚將軍會不會嫌我信口開河了?
正在亂想,楚休紅道:不錯,兩位說得甚是有理,我是不曾想得周全。
曹聞道笑道:統制你也想得太多了,就算他們說的不是真話,鞭子狠狠地抽下去,諒他們也就忘了假話該怎麼說了。
若是拷問一番,這兩人多半會說出實話來。曹聞道雖然說得粗,眾人都覺得這辦法才是簡單直截的正理。楚休紅想了想,卻道:不要胡亂用刑,不訪逼問一番吧。若他們真是來給我們下圈套的,便讓他們作法自斃。他頓了頓,又道:錢文義,你與曹聞道和廉百策提審那年輕人,我與楊兄審問那黃滿,等一會對一下他們的口供。
饒命啊,將軍。
才說了一句重話,連刀子都不曾抽出來,那黃滿一下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一臉的眼淚鼻涕,滔滔不絕地說著,等說完了,又哭道:將軍,饒命啊,我們被那伙山賊逼著來的,他們說若我們不從,便要將我們全家都殺光。
楚休紅怔了怔,看了看楊易。他本打算著黃滿會詭辭狡辯,才一條條與他對證,讓他啞口無言,哪知只說了這一句話,黃滿便是這副樣子。他溫言道:起來吧,不必害怕,只消你說出實話,我們定會將那伙山賊一網打盡,你家裡人不會有事的。
黃滿抬起頭,一張老臉上沾滿了灰塵,又磕了個頭方道:多謝將軍成全。那是昨天,山賊里有個姓秦的頭目帶著幾個人到我家裡,要我們來路上,遇到你們后便這麼說的。
楊易道:他們是不是想在路上設埋伏,讓你們引我們入內?
黃滿道:這個倒也不曾說。這條路其實也不用帶,就這麼一條,沿著路走便是。
楚休紅怔了怔,道:只有一條路么?
黃滿道:虎爪口是一定要過的,不過去虎爪口還有二十多里,有兩條道,一條大些,另一條要小一些,他們要我引你們走小路。
楊易忽道:那姓秦的頭目長什麼模樣?多少年紀?帶了幾個人來?
身量挺高,白臉,年紀也就二十多歲。對了,他的左手有六個指頭,來時帶了三個人,都騎著馬。
他們騎的是什麼顏色的馬?
黃滿一怔,也不明白這人問這些做什麼,想了想,道:旁人騎什麼我也不記得了,那姓秦的頭目騎的是匹黑馬。
楊易眨了下眼,道:楚將軍,你再問一下吧,我失陪一下。
他也不等楚休紅答應,便走了出去。楚休紅知道楊易定是去看那黃猊說的是什麼了。他又問了黃滿幾句,黃滿邊哭邊說,也沒過多久,楊易挑簾進來。一進門,便向楚休紅使了個眼色,楚休紅會意,向帳外道:來人,先帶他下去吧。
黃滿臉色一變,叫道:將軍,不要殺我啊,我家裡還有七十歲的老娘,兒子也沒滿十歲呢,求將軍饒命。
楚休紅淡淡一笑,道:放心,就算你仍然沒說實話,也不會殺你的。
把黃滿帶了下去,楚休紅道:楊兄,你覺得他這回說的是真話么?
楊易看著桌上的地圖,皺起眉道:似乎不像是假的,我去曹將軍那邊問了問,那個黃猊說的也是一般,六指,三個人,黑馬,都對得起來。
楚休紅頜首道:看來是真的了。他雖不曾在刑部供過職,但自己也曾被審問過,知道這些小事最容易露出破綻。他想了想,道:楊兄,你覺得該怎麼辦?
楊易道:小路上自然容易埋伏,只是楚將軍,你看這地圖,大路雖然稍遠一些,但一邊是峭壁,一邊是懸崖。我問過嚮導,這小路因為走的人少,現在十分難走,上一次時孟雄多半是走大路的。我在懷疑敵人是欲擒故縱,有意讓這兩個獵戶來讓我們看出破綻,讓我們不敢小路。
楚休紅皺了皺眉頭,道:你覺得還是走小路更安全?可是,如果他們算定我們會這麼想,故意讓這兩人前來,那也不是不可能的。
楊易一怔,道:是啊,這也未必不可能。
他兩人都是足智多謀之人,思前想後,反倒拿不定主意了。這時只聽得曹聞道的聲音在帳外響了起來:統制,你問出什麼來沒有?
他與廉百策、錢文義兩人走了進來。一進門,曹聞道便大馬金馬地坐了下來,罵道:他媽的,那小子倒挺硬,打了三拳才開口。統制,你問的那黃滿沒這麼硬吧?
楚休紅知道曹聞道性子有些急躁,想必那黃猊開始不肯開口,便動上了手。他也不多說什麼,只是道:我與楊將軍想不明白,這山賊究竟是準備在哪條路上埋伏。
廉百策忽道:是啊,末將也捉摸不透。
曹聞道忽道:怕什麼,他們就算有兩三千,也不可能兵分兩路,在兩條路上設伏的。那我們便走大路好了,大路不易設伏,派人先行探路,就算有埋伏也可以發現。
楚休紅眼中一亮,笑道:不錯,這主意雖笨,卻是最有效的法子。山賊就算有兩三千人,也遠不及前營兵力,正面相抗,他們絕不會是前營的對手,有時想得太多,反倒當局者迷。楊易也道:是啊,這樣子最好。只是,那兩個獵戶,是不是殺了?
楚休紅道:算了。今天關起來,明日出發時將他們放了吧。
第二日一大早,前營整頓完畢,便要出發了。黃滿與黃猊兩人昨晚被關在營中,等前營出發,便將武器與獵物也還給了他們,讓他們自行回去。此時前營已經開拔,就算他們回去與山賊碰上頭,也不能說出虛實來了。
看著浩浩蕩蕩的隊伍沿著山路而行,而這塊昨夜紮營的所在幾乎沒有一點痕迹,黃滿忽然嘆道:沒想到居然是這般一支隊伍,爵爺碰上硬手了。
黃猊冷冷道:滿叔,你敢和我一起來,此時倒怕了?
黃滿苦笑了一下,道:不怕是假的。只是我倒覺得,這支隊伍若能被爵爺收為臂助,那爵爺大事可成,便指日而待了。
黃猊看著這支漸漸沿著山道遠去的隊伍,搖了搖頭,道:這些人都是甄礪之的親信,未必會為爵爺所用。
黃滿道:對了,這主將到底叫什麼名字?似乎是姓楚的。
黃猊道:我聽那個咋咋呼呼的人說,他叫楚休紅。
黃滿驚道:什麼?他就是楚休紅?
黃猊抬起頭,道:滿叔,你認識他?
當初聽說過他的名字。那時他只是個百夫長,頗為勇猛,爵爺對他也頗為讚譽。沒想到只過了這幾年,居然也自統一軍了。
黃猊從懷裡摸出一個小竹哨來,放到嘴邊用力一吹,竹哨發出一陣尖利的嘯聲,直如猛禽的鳴叫。隨著聲音,邊上山頭忽地有個黑點衝天而起,直向他飛來。待飛得近了,才見是一隻大雕。這大雕鐵喙鋼羽,周身青黑,俊朗無匹,打了個盤旋,向黃猊落來。黃猊穿著一個獸皮坎肩,那大雕停在他肩頭,若不是獸皮擋著,利爪幾乎要插入他的皮肉之中。一停到他肩上,這大雕便挨挨擦擦地與他甚是親熱。黃猊摸著大雕的背羽,低聲道:阿風,又要靠你了。
他模出一把腰刀,從邊上摘了一張葉片,在葉上刻了幾個字,又捲起來綁在大雕腿上,伸指在大雕腿上一彈,大雕騰空而起,衝天直上。看著它沒入雲中,黃猊臉上露出一絲冷笑,喃喃道:上一次那支隊伍太弱了。楚休紅,就用你的血來染紅鐵騎軍大旗吧。
(全書完,外傳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