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不可休思

第十一章 不可休思

真相既已大白,刑部官員便以誣陷朝廷命官的罪名將劉玉逮捕。刑部員外郎彥軍向柳夫人與薛訥致歉后,率眾離開了薛府。天色已晚,薛訥親自送李媛嬡回府後,著急趕往街市上去找樊寧,可當他趕到分別的路口時,卻未見到樊寧的身影。

眼見快到宵禁之時,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少,薛訥只覺牽腸掛肚,心裡亂糟糟的,生怕樊寧出什麼意外。但他越是掛心,就越難推斷出樊寧人在何處,站在馬路之中,不知當往何處去。

難道被巡邏的武侯認出了?以樊寧的身手,從前未有變裝尚且不會被發現,如今有畫皮仙的助力,又怎可能暴露呢?難道被熟人叫走了?可樊寧此時是易容的狀態,加之通緝令在身,即便遇到熟人也會裝作不認識才對。薛訥思來想去,只剩一種可能性漸漸浮出腦海:難道樊寧為了幫他解脫嫌疑,自己去武侯鋪自首了?

正當此時,有人從后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薛訥猛地一下清醒過來,怔怔地轉過身,只見來人是李弘的貼身侍衛張順。張順後撤一步,笑著插手禮道:「殿下說薛御史定能逢凶化吉,看來果然如殿下所料,薛御史已然處理得當了。」

「怎的還驚動了殿下」,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行千里,薛訥未料此事這麼快就傳到了李弘耳中,還特意派張順來慰問,感激又愧疚,「只是家中醜事,令殿下掛心了。」

「既然薛御史無事,便跟我去一趟東市罷」,張順說著,推著薛訥快步走。

薛訥惦記著樊寧,轉頭對張順道:「張兄等下,那個,去東市是為何?可是殿下相召?若無什麼要緊的,薛某可否明日一早再去?」

張順繼續推著薛訥往前走,一步也不停:「殿下說了,他找薛郎的事,想必便是薛郎心急的事,還說讓你只管跟我去就是了。」

「找我的事,便是我所心急的事?」薛訥默念這一句話,心下微有所動。李弘雖有時看似浪蕩不羈,實則是這天下最可靠的人,既然這麼說,便不會有差池,薛訥不再猶疑,跟著張順大步向東市趕去。

方才樊寧下定決心自首,以換取薛訥的平安,躥上了東市幾家酒肆的房頂,打算伺機生事。誰知李弘正在東麟閣三樓吃酒,眼尖看到了屋頂上的人,便立即讓張順去將她帶了下來。

樊寧差點與張順交手,看到他的東宮令牌后,恍然明白了什麼,警醒地跟著他進了東麟閣三樓的包廂,只見早上方見過那花里花哨的浪蕩子正坐在房中,滿桌佳肴,酒香肆意,即便剛吃過臊子面,樊寧還是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裝傻問道:「你是誰?為何要叫住我?」

「你說我是誰,我便是誰」,李弘淺淺一笑,指著自己對面讓樊寧坐下,拿起一旁的茶壺,給她倒了一盞茶水,濃濃的奶香味和著蔥薑末的香氣,與茶香混合著,直衝味蕾,正是時下最流行的喝法。

樊寧惦記著薛訥,又不好駁李弘的顏面,舉盞一飲而盡,插手急道:「求閣下救救我家主官……」

「慎言嗎?他怎麼了?」

「方才李媛嬡來找薛御史,說刑部官爺在薛府發現了包庇欽犯的鐵證……」

樊寧既愧疚又焦急,已快壓不住情緒,然而李弘的第一反應卻是李媛嬡在與樊寧爭風吃醋,但他很快否認了這個想法,以手撐額仔細忖了忖,輕笑回道:「不要緊的,你是關心則亂罷了,慎言怎會因為這點小事便被人陷害,不出半個時常,他一定可以轉危為安,且等著看就是了。」

樊寧不明白為何李弘這般篤定薛訥會沒事,僵著身子保持著插手的姿態,半晌沒動。

「坐罷」,李弘起身去門外吩咐了張順,讓他去薛府看看,而後用骨扇指指長桌那一頭的空座,對樊寧道,「你與慎言相識更久,應當比我更了解他才對,這小子豈是面上看起來那般無辜單純。還沒用飯罷?想吃什麼,只管點來。」

有了李弘這般篤定的態度,樊寧心下安定了幾分,上前屈身坐下,這才反應過來,她這大唐第一通緝犯竟是在與當朝太子對話。她偷眼看看李弘,估摸他仍是微服私巡,拿的還是早上在平康坊里浪蕩公子的話本,樊寧暗想這般敲竹杠的機會人生能有幾回,立即點了幾個好菜,打算邊吃邊等薛訥。

李弘暗暗打量著樊寧,雖看不清她的長相,卻能看出她骨骼清秀,身量修長,眸光清亮如水。若說紅蓮是清水芙蕖,傲雪寒梅,自有一段浩渺仙氣,樊寧就像三月天里盛放的洛陽牡丹,透著一股蠱惑人心的魔力。這樣的氣韻似曾相識,他卻一時想不清在何處見過,待掌柜親自上罷菜,李弘笑問道:「寧兄與慎言認識多久了?」

聽李弘如是問,樊寧忽而驚醒兩分,手中筷著一頓,心想這不會是傳說中的斷頭飯罷?堂堂當朝太子,竟打探起他們的私隱來,絕非好兆頭,打哈哈道:「估摸應當比李兄早一點。」

「是嗎?我與薛兄可是八年前便認識了啊,彼時我們還是黃毛小兒呢」,李弘故意逗樊寧道。

「我和我家主官認識的時候,他還穿開襠褲呢」,不知為何,看著面前的李弘,樊寧便也不怕自己的身份被拆穿,反而安心地與其鬥嘴。

「那你今年……」李弘話未問出口,便見薛訥與張順推門走了進來,看到坐在桌案前正吃得香的樊寧,薛訥長舒一口氣,如釋重負沖李弘插手道:「多謝李兄……」

李弘不好再問,站起身,上下打量一番薛訥:「我就知道,那不長眼的薛楚玉絕對傷你不到,時辰不早,『物』歸原主,快些回去罷。」

樊寧早已來到了薛訥面前,看到他毫髮無損,小臉兒上樂開了花,隔著麵皮都能感受到她的歡快:「沒事了?」

「已經沒事了,我們回去罷」,薛訥又對著李弘一禮,在李弘意味深長的笑容裡帶著樊寧離開了東麟閣。

清風吹破窗欞,李弘轉身看著窗外的朗月,心情萬般複雜。除了這弘文館別院大案以外,宮中更是有一宗十六年前的密案,好似與李淳風有瓜葛,更與他收養的孩子有所關聯,只是不知究竟事關樊寧還是紅蓮,抑或與她兩個皆不相干。

李弘想起父皇李治因此大悲大怒,甚至犯了頭風病,便覺得心急如焚,若是樊寧還好,若真牽扯到紅蓮,豈非罪過嗎?李弘如是想著,俊俏的面龐映著東麟閣外高懸的燈籠,忽明忽暗,他的心境亦是這般陰晴不定,滿是說不出的煩躁。

已到宵禁時間,每走三兩步,便會有武侯前來盤問,薛訥拿著東宮的印信,向武侯一次次解釋後方被放行。其後薛訥從大門進了薛府,樊寧依舊翻牆而入,不必說,經過今日這麼一鬧,薛府反而暫時成了最安全的所在。即便如此,樊寧還是將平時就萬般輕緩的動作再放輕了許多,坐在榻邊慢慢揭去臉上的易容。

薛訥見她痛得渾身打顫,忙打來一盆溫水,讓她用凈布敷面后,親自上手細心地幫她揭去貼皮。今日貼得時間太久,樊寧的小臉兒上一片紅一片白的,已出現了潰爛,看得薛訥異常心疼:「姑娘家誰不愛惜自己的臉啊,你也太不小心了,不知多久能恢復。」

「算了,我又不是什麼金枝玉葉」,樊寧垂著長睫,小手抓著衣擺,忍著不讓自己叫出聲,「眼下保命的時候,哪裡還顧得上這些,反正我又不好看,犧牲了麵皮保住性命,很值得啊。」

「誰說你不好看」,薛訥專註地收拾樊寧的小臉兒,不善言辭的薄唇不慎吐露了心事,「在我看來你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姑娘,比旁人好看多了……」

「哈?」樊寧顧不得痛,噗嗤笑出了聲,一把拉住薛訥的手,玩賴似地逗他道,「你覺得我全天下最好看?也是了,你長這麼大,除了我這所謂的『紅衣夜叉』,也就認識李媛嬡那個真夜叉罷,我比她還是好看不少的。」

薛訥果然被揶揄得說不出話來,樊寧兀自偷笑,三兩下將剩下的易容全部揭掉,疼得她齜牙咧嘴的,小拳攥得凸白。薛訥看著她花貓似的小臉兒,說不出的心疼,想起今早李弘的提醒,薛訥鼓起勇氣,想借著方才的話頭表明心跡,磕巴道:「其,其實……」

「郎君,夫人有事找你!」

門外忽傳來婢女的輕呼聲,薛訥趕忙應聲,示意樊寧躲好,起身出了園子,向母親的佛堂走去。

柳夫人正在抄經,頭也不抬地示意薛訥落座。薛訥知道母親的習慣,從香屜里取出一塊檀香,放在金獸小爐里,須臾就有幽微的香氣從爐中滲出。

柳夫人抄罷經文,放下雞距筆,抬眼望著薛訥,聲色不顯地問道:「樊寧人在何處?」

薛訥一怔,回起話來忍不住有些磕巴:「方,方才母親也看見了,劉玉做的是偽證……」

「我知道劉玉做的是偽證,我也知道,是楚玉鬼迷心竅,陷害兄長。但我是你娘,怎會不知你的性子?旁人或許會趨利避害,但你不會;旁人或許會躲著那樊寧,而你只會一頭扎進去出不來……旁的時候也罷了,如今是什麼樣的關口了,你這般做可是會害死你爹,害死我們全家,你懂不懂?」

薛訥半晌不應,蹙著長眉不知在思量什麼。柳夫人自覺話有些說得重了,這孩子雖不愛說話,但從小到大還是十分聽話貼心的,她強壓著性子,又道:「娘不會逼迫你去刑部檢舉,但你萬不可私下與她相見……你爹眼下雖然風光,但擁兵自重又遠在遼東,朝廷里多少人眼熱生氣,一個鬧不好,我們全家或是身首異處,或是流放充軍,其中利害你到底明不明白?」

今日查看了終南山裡那些僧人的屍體后,薛訥隱隱覺得這個案子並非偷盜《推背圖》那般簡單,或許還牽絆著長安的太平甚至大唐的國祚。但這些話,薛訥不會輕易宣之於口,只道:「母親與樊寧認識十年了,當真認為她會做那十惡不赦的事嗎?」

柳夫人只覺薛訥的問題滿是獃氣,凝眉嗔道:「為娘覺得她並非十惡不赦,武侯便能不再緝拿她嗎?為娘說你並非包庇,難道刑部大理寺就能不治你的罪嗎?」

薛訥垂眼看著柳夫人桌案上的佛經,嘴角泛起了苦笑,方才在刑部官爺面前,母親維護他,為他說話,他心裡溫暖又感動,如今看來她多半是為了薛家不受牽連,又有多少是出於對他這個兒子的疼惜呢。

時移世易,母親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抱著他,給他講忠義信達的民婦了,她有了太多需要維護的人和事,與他背道而馳,諸多分歧亦是難免。薛訥不想強辯,更不擅撒謊,只道:「我不會將薛府牽扯進來的……」

「你這孩子,你如何保證啊?你身為此案的監察御史,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你知道嗎?」

「只要薛楚玉不去鬧事,我保證會儘快查明兇嫌,洗清樊寧的冤屈,非但不會波及薛府,還能令父親臉上頗有榮光」,薛訥徐徐說著,語調平和謙然,卻有著令人信服的力量,「慎言不求賢達,可以將世襲爵位讓給薛楚玉……這樣,他便不會日日惹禍上身,危及薛府。但求母親給我兩月余時間,我一定……不會令天下人失望。」

樊寧洗漱罷,左等右等薛訥不來,隱隱有些犯困。但她只要合上眼,就會想起那些慘死的和尚,登時驚醒,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好像小時候也是這樣,白日里跟薛訥去道觀外探險,總是她膽大走在前面,入夜回來后,她卻莫名怕了起來,總要等薛訥一起,方能睡得安穩。真不知他是如何化解了薛楚玉的誣告,讓她還能安心地待在這裡,樊寧隱隱發覺薛訥跟小時候不大一樣了,似是比從前更可靠,更聰慧,讓她感覺有些陌生。

正胡思亂想著之際,薛訥回來了,手裡還握著個小小的白瓷瓶,看到樊寧正躺著,他上前將瓷瓶放在了她的枕邊:「蘆薈水,我去藥房拿的,你把臉擦一擦罷。」

樊寧撐起身子,打開藥瓶,蘆薈的清香撲面而來,她小貓似的嗅了嗅,倒在手心裡,輕輕拍在臉上,只覺得清清涼涼十分舒適,臉上的紅腫脹痛皆好了許多。

「你餓了吧?方才沒吃兩口,就被我帶回家了,我方才去庖廚看了,沒什麼吃的了,只剩下這些點心小餅……」

「你吃罷,我去東麟閣之前,跟高主事在東市吃了臊子湯餅」,樊寧只顧著擦傷,未留神薛訥瞬間變了好幾個顏色,「否則我方才哪有氣力跟太子周旋那麼半晌。」

少年的心事不知悶在心裡多少年,從萌芽長成了擎天巨木,頂在心口處,如塊壘版難受。多少個午夜夢回,他都想將這一腔深情宣之於口,不論她心裡有他與否,至少讓她明白他的心意。但現在,薛訥卻否決了這個念想,樊寧已經無家可歸了,若是她心裡沒有他,如何還能在薛府待下去?自己的心意與她的安危相比,又算得了什麼呢?

「明日我要去一趟法門寺,好不容易有了僧眾的線索,萬萬不能斷了,那日你曾與他們打照面,還能想起什麼,統統告訴我罷。」

樊寧放下小瓶子,正色道:「我正要與你說呢,那日我去的時候,正好趕上他們出來,那群僧眾穿的都是玄色的僧袍。雖說法門寺是我大唐國寺,但玄色高貴,佛教又主張節儉苦行,故而他們每個人的衣袍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撕毀。」

「你能記得,他們衣衫上大致的撕毀方位嗎?」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突破口,薛訥既緊張又興奮一把捏住了樊寧的肩。

「依稀記得,每個人的位置都不大相同,明天我跟你一起去法門寺罷。」

不知已經有多少年,沒有跟樊寧一起外出過,薛訥心情驀地好了起來,卻還是有些遲疑:「明日不急,等東市開門,我先去給你買些脂粉敷在臉上,再貼易容便會好多了……」

樊寧嘻嘻笑著,打趣道:「沒想到我們慎言還懂這個?對了,方才你是怎麼化解薛楚玉的陷害的,我方才一直擔心,怕你破不了他的局……」

「他的陷害很低級,左不過是拿了偽證,想說明我與你有瓜葛。我猜到是劉玉使了銀錢去觀星觀拿了你的衣物,料想他身上肯定會沾染有你的氣息。等我身上的茶包果皮將你的氣味吸得差不多,我就佯裝是終於想明白了,立刻請刑部官爺放狗……」

樊寧知道薛訥嗅覺超凡,尤其是在斷案時,簡直比狗還靈,好奇問道:「我身上是什麼味道啊?在道觀時我總幫師父添燈,是不是有油煙的味道?」

樊寧身上的氣息很輕,甜甜的,像是化在唇邊的飴糖,從小到大隻要靠近她,薛訥就會覺得莫名的心安,唇角勾起淺笑,在任何困境中都會覺得饜足。但他絕不會將這些話告訴樊寧,只道:「橫,橫豎不臭就是了……」

樊寧「嘁」了一聲,不再理會薛訥,倒頭就睡,很快沉入了夢鄉。薛訥則坐在案前,埋頭細細梳理著線索。

弘文館別院的縱火案的真兇必定在那日出入別院的人群之中,先前他懷疑的沈七與張三等人漸漸排除了嫌疑,正一籌莫展之際,這群僧眾出現在了視野範圍內。謎一樣的死亡時間,悲慘的死狀,愈是隱瞞,就愈是令薛訥想要探究真相,他幾乎可以斷定,此案絕非簡單搶奪《推背圖》,那麼它背後又包含著什麼樣的秘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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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徽迷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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