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弘文迷案
李乾佑與高敏離開后,薛訥也沒多耽擱,匆匆出了東宮。李弘站在正殿高台上,看著薛訥漸行漸遠的背影,對身側的張順道:「怎的忽然起風了,蕭蕭肅肅的,讓人很是不安,不知天氣何時才能晴好起來……」
李弘所說的話雖無一字關乎薛訥,卻又似字字事關薛訥,張順在旁恭敬道:「殿下放心,薛郎雖看起來像個紈絝子弟,卻很有本事,一定能逢凶化吉。」
「你們私底下都這麼評價慎言嗎?」李弘覺得十足有趣,側身問張順道。
張順自覺失言了,忙拱手請罪:「只是私下有時說著玩,請殿下責罰……」
「哎,這有什麼可責罰的」,李弘拍拍張順的肩,示意無妨,「本宮也挺想聽聽,爾等對慎言究竟是什麼看法,他是個沒嘴的葫蘆,只怕沒有他那個弟弟人緣好罷?」
「薛家小郎君是不與我等人相交的,即便迎頭見了面,也是我等抱拳立在旁側,他愛答不理的。不似薛大郎君,待人和氣。不過薛大郎君長得太俊秀了,方來的許多小侍衛都以為他是那種花天酒地的性子,到了知道他這般老實,反而都覺得意外。」
「慎言的好,不經接觸哪裡懂得」,李弘對薛訥最為了解,聽了這話感慨自然更多,遠遠的視線牽絆著東宮道路盡頭那隻剩個黑點的人影,低喃道,「希望他一切順遂,早日了卻此事罷。」
薛訥出東宮后,找了個背街無人處,吹響骨哨,不過一炷香的功夫,風影便躍牆而來,沖薛訥一抱拳:「薛郎尋我?」
「你家郡主如何了?」薛訥記掛李媛嬡半夜來報信,恐怕她因自己再受李敬業夫婦責罰。
「沒什麼大事,將軍只數落了郡主兩句,便讓她回去守靈了。」
「那便好」,薛訥鬆了口氣,「今日有要緊事勞煩你,別院的案子被限期三日內偵破,極其緊急,勞煩你幫我傳喚幾個證人來。」
風影一聽,這樣大的案子竟限期三日之內偵破,簡直是刁難,但見薛訥乃是方從東宮出來,想來已是太子從中周旋過的結果,便不好多說什麼,重重一抱拳,一陣旋風似的頃時不見了蹤影。
薛訥去拴馬處領了坐騎,邊策馬回藍田邊忖度著案子,天黑時終於回到了藍田縣衙。
眾多差役皆已放衙了,那縣丞與主簿卻沒敢走,一直等到薛訥回來,一唱一和道:「薛縣令辛苦了」,「我等皆不敢擅離職守,下午一直在看卷宗來著」。
「是嗎?兩位可有什麼斬獲?」薛訥正理著思路,寄希望於他們果真有所發現。
這兩人立刻面露尷尬之色,打馬虎眼道:「啊對了,下午時京兆尹府派了一位刑官來,幫著薛縣令查案的,正等在官廳里呢!」
薛訥猜想此人應是李弘命京兆尹府派來,特意襄助他的,忙道:「好,本官這就去見,時候不早,兩位家中各有老小,不妨先回罷。」
這兩人明顯鬆了一口氣,腳底抹油很快開溜,再也不見身影。
薛訥無暇理會他們,闊步走進官廳,只見一個身量不高,但看起來很精明的年輕刑官站在堂中,他穿著一身藏青色的圓領袍,身挎牛皮小袋,裡面裝著查案的鐵挫、小鑷等物。
薛訥行了個微禮:「敢問閣下如何稱呼?」
那年輕刑官忙插手揖道:「下官陶沐,請薛縣令差遣。」
「你這名字甚好,自帶辟邪,適合做刑官」,薛訥為拉近關係,打趣了一句,而後便引入了正題,「你可看過案卷了沒有?有什麼疑問嗎?」
「已熟讀過了,就等薛縣令回來,一道查驗證物。」
「好,辛苦了,事不宜遲,我們現下就往庫房去罷」,薛訥做了個請的手勢,與那陶沐一道向庫房走去。
陶沐果然是個利索勤謹之人,已將證物分門別類碼在了三張柳木長桌上,並附上了標識。薛訥見其中有十數塊大大小小的熔融錫塊,上前拿起細細翻看:「這些是哪裡來的?」
「在藏寶閣的廢墟下面發現的,許是珍藏的錫器。」
陶沐此話不假,藏寶閣中的確有不少錫器,而錫遇火則會融為液體,故而這些火場中的錫塊都早已融成攤狀,絲毫看不出其原本的樣子。但薛訥仍覺得有些蹊蹺,問道:「可有弘文館別院的寶冊?」
「主管稍等」,陶沐說著,從一旁自己整理好的卷宗中抽出一冊,捧到薛訥面前攤開。
「再拿紙筆來。」
兩人邊看邊找,寶冊翻完后,薛訥將其中所記載的全部錫器記錄下來。陶沐見薛訥所記並非錫器的名稱,而是重量,不由恍然大悟道:「薛御史果然好手段」,隨即立刻去庫房裡找桿秤去了。
昨晚薛訥與樊寧說起自己有所收穫,便是因為想通了此計,若他所料想的不錯,這些錫塊會成為他這番猜想的關鍵證明。錫器熔融后即便形狀改變,重量卻不會變,若能將現場搜集的所有錫塊逐個稱重,數量相加,再與寶冊所載全部錫器的重量之和做一個對比,便可知道其中是否存在蹊蹺。
兩人挨個將錫器全部稱重後記錄在紙上,陶沐轉身欲走,被薛訥叫住道:「陶刑官做什麼去?」
「去取算盤啊?」
「不必了」,方才薛訥邊記邊心算,早已算出了結果,「你幫我寫上,寶冊所載錫器共八十五斤十三兩二銖,而所有錫塊之和重八十七斤九兩三銖。」
陶沐見薛訥竟有如此本領,大為驚喜,連連拍手叫好道:「薛御史果真名不虛傳,下官佩服!」
薛訥不習慣被誇,赧然撓頭,卻也難掩內心的一絲欣喜。方才他稱重時一直在擔心,倘若仵作在現場未能收集齊所有的錫塊,導致錫塊的總重少於記載,他的推論便可能無法佐證,現下雖然只重了一斤多,卻是非常重要的證據所在。
然而僅有這一個證據,還遠遠不夠,還不等陶沐喝完一盞茶,薛訥便又問道:「現場可有留下類似繩索的物件?」
「沒有,但有一塊殘存的木頭上有兩條印子,像是繩子的勒痕。主官,請看」,陶沐湊上前,手中拿著一塊殘破的木條,雖然已過去兩月之餘,薛訥依舊可以聞到一股焦胡味,他提起手中的油燈,照亮那木條,只見陶沐所指的方位有兩條明顯由繩索摩擦遺留下的勒痕,木皮皆被磨得刨花而起。
薛訥眸中閃過一道利光,問道:「此物歸屬何處?」
「根據工部設計別院藏寶閣的工匠所述,是三樓門樓的欄杆」,陶沐回道,「此外,下官還發現,二樓與一樓的天花板似有蹊蹺,請薛縣令跟我來看……」
牢獄里,樊寧窩在硬邦邦的床榻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方才聽門口的守衛說,刑部施壓,限期薛訥三日內偵破此案,如若不然,便會將她移交至刑部。
到了這一步,樊寧已經不畏懼生死了,但想到這三日,薛訥定會殫精竭慮,為她拚死,她就忍不住地心疼難受。
從前當真是她太傻,他已如此待她,她竟完全不知他的心意,以後……若還能有以後,她定會加倍好好對他。但退一萬步說,如果真的沒有以後,她這短暫的一生也算是值得了,雖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卻有師父的疼愛撫育,也有薛訥的多年相伴,若一定說有什麼遺憾,便是不知父母親族,亦不知當年他們究竟是什麼原因將自己遺棄,如若能與他們相見,哪怕只是遠遠地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皎潔的月光透過牢房上方的窗柵照在樊寧的臉上,更顯她的神情寂寥落寞。但也不過須臾的功夫,她便調整好了心緒,抬起明媚的雙眸,淺淺笑著,對月低喃道:「薛郎,我相信你……」
忙活了一夜后,薛訥顧不上合眼,先去官廳處理了積攢多日的公務,而後見風影將那幾個遠途的人證帶回來,便開始問案。每人的證詞基本如舊,薛訥道了一聲有勞,便讓陶沐帶他們去用餐,自己則開始走馬探訪其他幾位住得近的人證。
馮二家和王五都住在藍田縣東的一個單進小院里,是同一個院里的鄰居,家中各有一兩畝良田,算是不窮不富的尋常人家。是日聽說薛訥要來,他兩人皆攜家帶口,門前迎接。寒暄客套后,兩人將薛訥迎至馮二家的廳堂,其他家眷則都聚在王五家,不打擾他們問案。
落座后,薛訥直奔主題,重複了一遍那日在刑部牢內的發問,過了這樣長一段時間,兩人顯然不再似當初那般緊張,互相之間也多了許多細節佐證。
「案發前那一天不是因為田老漢染了風寒嘛,所以才未拿出那《推背圖》的抄本來。當時那小娘子動了氣,劍一橫,怒目一瞪,守衛長便不敢亂說話了」,馮二道。
「我們都覺得可解氣了,平日里對我們倒是頤指氣使,遇見那七品官的女徒弟卻畏首畏尾,真是笑死個人了」,王五嗤笑回道。
薛訥聽出了幾分別樣意味,問道:「守衛長平日對你們可是比較苛待?」
「何止是苛待,簡直是拿我們當牲口使喚,你看他死了,根本就無人去他府上弔唁」,馮二回道。
薛訥心想,主官嚴厲些多是有的,但這般招人怨恨,甚至死後仍耿耿於懷的實在不多,便又問道:「有何事迹可以印證嗎?」
「就拿去歲七月的時候說罷,有一次守衛長因為犯事被官府抓去做了幾天牢,等他出來的時候,他養的狗因為沒人喂死了,他就把我們都吊成一排,挨個拿鞭子抽了一遍。」
「是啊,當時我記得那個沈七被打的最狠,因為狗是養在後院的。但是那狗凶得很,誰喂它它便咬誰,我們也嘗試過扔東西給它吃,可它根本不理會,自尋死,我們有什麼辦法。」
原來還有這麼一番故事,薛訥尋思片刻,又問起旁的事來:「對了,案發前一段時間,你們守衛長是否見過什麼人?比如朝中官員,或者是西域商賈,或是其他身份來路不明之人。」
「我想想啊……」馮二和王五在殘存的記憶中搜尋著,片刻后都搖了搖頭:「當著我們的面,應當沒有見過什麼官員或商賈,不過若是放衙之後,我等便不清楚了。」
薛訥微微頷首,又問:「那麼,關於法門寺來的那幾位僧人,你們可感覺有何奇怪之處嗎,無論大事小事,皆可告訴我。」
回到縣衙后,薛訥又一頭扎進官廳里,將今日所有人證的口供謄寫收錄。
時至今日,這個混沌不清的案子終於有了眉目,他現下要做的便是盡一切努力,將它夯實夯死,再也不給刑部任何翻案的機會。
把口供理清后,亦是第三日清晨,陶沐來官廳尋薛訥,見他仍穿著前日的衣衫,不由驚詫:「薛縣令昨晚還是沒回府嗎?又是不眠不休,身子怎受得住……」
「無妨,現下顧不得梳洗打扮」,薛訥闊步走來,一拍陶沐的大臂,「快跟我去驪山,再不走怕是來不及!」
驪山矗立在長安城與藍田縣之中,扼守著長安通往關內的要道,屬於軍事重地,故而薛訥來探訪此地,還提前派人到兵部開了公驗,方得通過駐山士卒的崗亭。
約莫過了一個多時辰,兩人終於爬到了山頂的道觀。陶沐本以為薛訥是來這山頂之地尋訪什麼高人,可薛訥沒有停駐腳步,反而向來時反方向的南麓山下走去。
「主官,主官你這是去哪呀?」陶沐一頭霧水和著汗水,跟在薛訥後面,心想自家主官真不愧是名將之子啊,莫看瘦瘦高高的,兩夜不眠三日不休,身子竟能吃得消。
南麓比北麓更陡峭,到處是碎石斷崖,一不留神便會跌下山去,淪為崖下白骨。陶沐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步也不敢踏錯,卻見薛訥不緊不慢地走在前面,如履平地。
終於,不知道過了多久,兩人來到半腰上的山窩處,環顧四周,滿眼怪石嶙峋,還飄著一股嗆人口鼻的氣味。陶沐不由得以袖遮面,問身旁的薛訥道:「主官,咱們來這荒郊野外,上不著村下不著店的,是查什麼呀……」
話音未落,一旁的薛訥猛然回身,將陶沐撲倒在地。陶沐顧不上肩背,屁股等處傳來的劇痛,心中大駭,想著難不成他們家主官有什麼不得了的癖好?可這念頭還未發散,就見自己方才所站之地近旁的怪石罅隙噴出一股滾燙的水流,四下里立刻被濃濃的霧氣縈繞,那嗆人的氣味也變得更加濃烈了。
待那怪石罅隙不再噴水后,兩人方拍拍塵土,站起身來。薛訥此時方解釋道:「此乃熱泉,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噴出滾燙的水流和蒸汽,今日跋山涉水,便是為了來找它的。方才若不是我將你推開,那熱泉的水汽足以將你的腦袋燒穿,你便是戴著金盔銀甲,也活不成的。」
聽聞薛訥此言,陶沐嚇得出了一身冷汗,連連向薛訥致謝。薛訥向前一步,視線穿過稀疏叢林,望向南山腳下,但見那已燒作焦墟的弘文館別院堪堪坐落在山腳之下,他偏頭一笑,俊俏的面龐上寫滿難得一見的自信飛揚。
兩人回到縣衙時,已至夜半。今日便是三日之期,薛訥即將與刑部官員展開論辯,還未坐下喝口水,京兆尹府便派了屬官,帶著刑牢車前來藍田。
看到樊寧身戴枷鎖,被牢役推搡帶出,薛訥只覺渾身上下每一寸骨,每一滴血都是疼的,但他不敢表現出分毫,甚至連眼睫都不敢顫一下,木然地隨著陶沐走至車馬棚處,牽出了自己的坐騎。
只消今日能夠洗清她的冤屈,她便不必再受這些罪了,薛訥如是想著,翻身上了馬,雙手握緊了韁繩。
「主官,你這三日不眠不休的,騎馬怕是有危險,不妨與我一起坐車罷」,陶沐不會騎馬,便坐上了馬車,招呼薛訥道。
「啊,不必了,路上我且想一想案子」,薛訥如是說著,心裡想的卻是如是能離她近一點,待樊寧上了囚車,車隊便即刻開拔,越過驪山,向長安城進發。
天光尚早,初春的夜幕還未完全褪去,朱雀大街上已站滿了夾道圍觀的百姓,甚至還有火場中遇害守衛的親屬,亦站在道兩旁,滿臉恨意,只恨不能親手將樊寧手刃。
樊寧坐在囚車中,閉目冥神,將外面這些嘈雜之聲悉數屏蔽。還記得小時候李淳風常說她性情急躁,動輒讓她打坐清修,現下方知其中深意。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單靠用強無用,需得忍一時之難,方能有「今後」二字可圖。更何況,有他一直陪伴,即便今日這車是開赴刑場,她亦無所畏懼。
終於,車隊行至京兆府衙門正前,樊寧被推去**等待受審,薛訥與陶沐則進了衙門正堂。
李乾佑帶著高敏與肥主事先到一步,面對薛訥的行禮,李乾佑與肥主事皆不予理會,以示氣勢,唯有高敏客客氣氣地回了個禮。
未幾,李弘的車駕停在了衙門外,眾人忙出門相迎,跪倒一片。李弘身著太子弁服,頭配進德冠,親近中帶著威儀,笑對眾人道:「查案拿賊這種事,本宮是外行,今日是來看各位大顯神通的,諸卿定要秉公辦案,切不可結冤案錯案,更不可放過任何一個賊人,爾等可明白嗎?」
眾人連連稱是,京兆府尹恭迎李弘進了衙門正堂,李弘坐在了正中席位上,一拍驚堂木,示意眾人可以開始了。
樊寧去了枷鎖,被捆住雙手帶至前堂,跪在李弘面前。李弘佯做第一次見樊寧,問道:「堂下可是弘文館別院案兇嫌樊寧?你可知罪嗎?」
樊寧抬起小臉兒,望著李弘,一字一句道:「民女樊寧,弘文館別院案與我並無瓜葛,請殿下明辨是非,還民女一個公道……」
「去歲九月初,你去弘文館別院取《推背圖》,而後別院燒毀,《推背圖》不翼而飛,經過刑部現場考證,在場並無旁人,故認定你為兇嫌,對此你有什麼可說的嗎?」
「民女親眼所見,弘文館別院侍衛長乃此案兇嫌,是他放火燒了別院,盜取《推背圖》,民女曾試圖阻止,可惜未果,賊人武功高強,跳窗跳走了……」
話音未落,堂內外便是一片鬨笑申斥之聲,圍觀的百姓們皆很憤然,口口相傳著守衛長不過是三腳貓的功夫,哪裡打得過紅衣夜叉。
李弘低頭忖了一瞬,問薛訥道:「薛卿,你是本宮親封的監察御史,一直在主理這個案子,三日前,也曾與李卿立下約定,今日必破案,否則便將此案交由刑部審理,今日你可有何話說嗎?」
「回稟殿下,臣已查明,樊寧所言句句屬實……」
薛訥這話擲地有聲,眨眼的沉默后,人群中迸發出一陣更威猛烈的質疑之聲。李乾佑與肥主事相視一眼,皆發出了兩聲嗤笑。
薛訥不做理會,繼續說道:「起初臣初接手此案時,頗感疑慮:此案丟失物品唯有《推背圖》,此書預測我大唐國祚,甚為緊要,可樊寧身為密局閣丞李淳風之徒,本就是奉師命前往別院取書,可謂唾手可得,為何還要背負著殺頭的風險,犯下十惡不赦之罪呢?臣百思不得其解,案情也擱置良久,直至有農人在輞川的楓林間發現了法門寺那些和尚們的遺骸。陶沐,帶人證上來。」
不消片刻,陶沐便帶了法門寺住持與守衛王五前來。薛訥繼續說道:「法門寺乃國寺,各位僧眾的衣袍為尊貴的玄黑之色,但為表出家人謙遜之心,根據輩分,每一位在身上不同位置略作撕毀,臣已請住持大師與別院大門守衛王五在京兆尹府對過口供,結論便是那日在樊寧之前,趕到別院取書的一夥僧眾為假冒,是賊人假扮的。」
「大師,王五,薛卿所言屬實嗎?」李弘問道。
「是,出家人不打妄語,請殿下放心」,法門寺住持回道,那王五亦是點頭如搗蒜。
李弘這便揮揮手,示意將他二人請下,又做了個手勢,示意薛訥繼續。
薛訥繼續說道:「事實便是,賊人打聽出法門寺的和尚們即將前往別院取經書,便在半路截殺,搶奪馬車,並使賊首扮作守衛長模樣,鑽入車廂之中,被順利運入了別院……」
「一派胡言」,李乾佑忍不住罵道,「薛縣令是在寫話本嗎?胡言亂語毫無證據,已經過去這些時日,住持大師被爾等牽著鼻子走,記錯了也未可知,只此一條根本無法證明什麼。」
「若無證據,薛某今日便不敢在殿下面前說這些話。那日去輞川驗屍,肥主事亦在場,法曹與仵作也記錄得詳細清楚,現場很亂,血跡密布,但這皆是賊人的障眼法,想要掩蓋他們曾經將馬車駕走,擦去法門寺大師們遇害時留下的血跡,事後再用雞血潑上,意圖以假亂真。可馬車輪上,馬車轍印上的血印,皆可證明這馬車確實曾被駕離,放火焚屍則是為了掩蓋這幾位和尚真正的死亡時間。肥主事,薛某說得可對嗎?」
那日那幾具和尚的遺體嚇人得很,肥主事根本沒敢細看,此時無法反駁,又怕說不記得會被李弘認為是不盡責,只能說道:「是了,但這也不能說明……」
「好」,薛訥不理會他的狡辯,繼續說道,「方才樊寧說起那守衛長武功高強,在場諸位,堂外的百姓無不嗤笑。確實,守衛長究竟是何時死的,是本案的另一關鍵。薛某親眼所見,仵作也記錄在冊,守衛長的屍體咽喉處並沒有煙熏的痕迹,這便說明他死在縱火前,而非著火后,根據樊寧的描述,直至進入藏書閣,守衛長皆無異常,甚至還與她閑話家常,這又是為何?方才薛某已經說過,賊首躲在木箱中,被運進了藏書閣,而後這些假和尚便開始在二樓拋灑布置崑崙黃與芒硝,但此時出了一個意外,便是那名為龍四的侍衛,沖入了閣樓找侍衛長,看見了這些假和尚的勾當,但他還未來得及出聲相問,便被人從身後一劍捅死,屍體拖到了一樓木梯之後隱藏,故而他的屍身,嗓中亦沒有煙熏的痕迹。」
說到這裡,方才那些嗤之以鼻之人都安靜了下來,似是隨著薛訥的講述又回到了那一日的別院。一直默不作聲的高敏終於按捺不住了,先向李弘一禮,繼而問樊寧道:「敢問你與那侍衛長進入閣樓,大約相差多久?」
樊寧望了薛訥一眼,照實回道:「我與他只見約莫相差十餘步,那會子我聞到了一股胡餅香,便頓了一瞬。」
高敏點點頭,復望向薛訥:「敢問薛縣令,這麼短的時間內,那不知是否存在的賊首真的能殺了守衛長,並在二樓放火嗎?」
「守衛長身上雖有一處劍傷,但薛某已請仵作驗過,那並非是他的致命傷,他的致命傷只在於頸后一個極小的針眼。各位估摸都猜到了,侍衛長是被毒針所殺,而後那賊首便將他拖拽至樓梯后,與龍四藏在了一起。賊首為了確保樊寧能比守衛長晚這麼一步,乃是利用了她一個小小的愛好。莫看此女身形瘦削,卻愛吃胡餅如命,觀星觀生員後補與附近百姓都知道。便是用這功夫,賊首躥上了二樓,用燧石點燃了內閣間,造成了藏書閣二層的熊熊大火……」
樊寧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心想什麼「愛吃胡餅如命」這種平日里揶揄她的話,薛訥竟也放在檯面上說。果然,李弘望了她一眼,神情似笑非笑的,似是想不明白竟有人因為饞差點丟了腦袋。
肥主事見眾人的思緒皆被薛訥帶跑,不免焦急,發問道:「可燒起來的並非只是二樓,根據馮二供述,整棟樓皆是在此時起的火,敢問那些假僧眾難道還敢將粉末拋灑在外,難道別院的守衛皆是廢人嗎?」
「『所謂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這話用在這裡,既恰當也不恰當,煩請殿下與各位移步,來此處看看便知了。」
眾人不明白薛訥葫蘆里賣的什麼葯,隨他出了大堂,只見陶沐不知何時在京兆府衙門外的空地上扎了個稻草叢,約一丈開外又擺了個炭盆。得到薛訥的首肯后,他用燧石點燃了火盆,不過一眨眼的功夫,那稻草叢訇然起火,火苗躥出一人多高來,惹得圍觀百姓驚嘆不已。
薛訥不再賣關子,解釋道:「別院位居驪山腳下,頂頭位置,山脊斷崖下有兩眼間歇溫泉,偶時會散出崑崙黃等物,積年累月,便在這木質的藏書閣外塗了厚厚的一層,只消裡面起火,外面必燃。薛某所言無一字虛假,待此案完結,可以請刑部與京兆府各派官員隨薛某前往取證。」
見圍觀的百姓議論紛紛,李弘擺手示意仍回到廳堂之中。待李弘坐定,李乾佑迫不及待發難道:「此女既不呆也不傻,又說與侍衛長相熟,為何會認不出他來?被旁人假扮了仍不知?」
「守衛長是胡人,賊首亦是胡人,只要體型相近,留著一樣的鬚髮,戴上頭盔,在那樣的熊熊烈火中,只怕他親娘老子都認不出,怎能怪得了旁人?」薛訥不再客氣,直言反駁道,「賊人姦猾,布下瞞天之局,理當怪罪於他,不當怨怪旁人罷。」
「本宮有一疑問,先前看口供,有個叫沈七的孩子,是後院巡視的守衛,他說只看到樊寧一人跳窗而逃,這與樊寧所說自己乃是先看到守衛長跳窗,才跟著跳窗出入極大,薛縣令可解出其中關竅了嗎?」
「是」,薛訥沖李弘一抱拳,「臣下起初百思不得其解,直至前幾日在藍田縣衙的庫房中,看到了那巨鼎與現場遺留的一些證物。在別院三樓的闌檻上,留有繩索摩擦的痕迹,看起來很新,加之別院每半年皆會重新粉刷補漆,應當正是事發當日所留下的。一樓與二樓天花板斷裂的痕迹大體相同,皆是被重物所砸,而非我們認為的,三樓燒塌導致巨鼎陷落。起初臣以為,是那些賊人慾砸死樊寧,所以吊起了大鼎,後來發現,那三足鼎下有許多破碎瓷片,還散落著許多熔融的錫塊。臣覺得蹊蹺,於是便將現場收集的錫塊挨個稱重后相加,發現其總重量比寶冊所載的別院所有錫器的總和還要多上一斤。樊寧,你且說,彼時是如何看到那守衛長跳窗的?」
樊寧回想片刻,答道:「彼時我與他交手三兩輪,他忽然砍斷了一旁的書架,漸起了一陣煙塵,朦朧間我看到他攀在窗口上,回頭看了我一眼,又揮劍砍了旁側的欄杆,而後躍下了二樓。我才要去追,鼎就落下來了,把二樓砸穿了,我拚命越過去才跳窗逃了命……」
「關竅便在此處」,薛訥輕輕一笑,掃視眾人道,「昨日薛某與陶沐將那錫塊與其下的陶片仔細拼看,發覺原來這錫塊竟是一面一人多高的錫鏡,方才臣所說的多出的一斤錫,便是錫鏡表面附著的錫的重量。沈七之所以沒有看到除樊寧以外的人,是因為那賊首乃是從對稱的另一側窗戶躍下的,臨躍下時揮劍,則是為了砍斷三樓吊起巨鼎的繩索,他們已經過了周密籌謀,便是要通過那巨鼎砸碎錫鏡,毀滅證據,讓樊寧無法發現自己其實看到的是鏡中像,以為那賊首也是從此處跳了下來,奮力去追卻無果。想要此案能夠實現,需得在別院內有內應,據薛某查證,應當便是那武庫看守張三。是他告知了賊人,法門寺大師們取經書的日期與樊寧前來拿《推背圖》的日子,並將一套侍衛長的服飾給那賊首,事後又收回,才促成了這驚天之案。」
薛訥這話,引得眾人遐思,這般想來,似乎並無破綻了,李弘臉上終於有了真切的笑意,說道:「不曾想,此案竟是這般細緻,薛卿真是辛苦了……」
孰料那高敏忽然出聲打斷:「且慢,高某有一疑問:敢問薛縣令這些說辭,可有人證物證嗎?張三認罪了嗎?那所謂賊首可已落網了嗎?」
薛訥一怔,回道:「物證……方才不是已經據實羅列清楚了嗎?」
高敏啞然一笑,回道:「這些物件,只能說此案有可能這般發生,而非一定會這般發生。高某隻覺得,薛縣令這些推論,皆是基於此女無罪的基礎上,只是為此女脫罪的詭辯,若無人證,根本無法堵泱泱之口。若是高某說,根本不存在什麼賊眾,那些證據皆是巧合,便是此女因為平日里的口角,嫉恨那守衛長,刻意放火,並燒塌了別院,你又有什麼話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