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山風漸起
解開了惦記多日的謎團,薛訥想也不想,飛也似的跑向驛站,靴底踏上清霜打滑,差點摔了,他竭力一穩,腳步不停地衝上了二樓。
但行至李弘房門口時,薛訥卻忽然猶豫,頓住了腳步。片刻的遲疑,彷彿歷經滄海桑田,他返身而回,對仍矗立在夕陽里的姑娘裝傻笑道:「啊,抱歉抱歉,方才想錯了事,我不是故,故意把你留在這的。」
樊寧了解薛訥的性情,見他去了又回,匆匆一趟像是有狼狗攆著似的,便覺得不對勁,狐疑問道:「你解開那書里的謎團了?裡面記載的什麼?可有與我身世相關的?」
「沒有,我想岔了」,薛訥笑得人畜無害,「方想著什麼『西境清平東風暖』,以為悟到了,仔細忖度,又發現不對……」
「什麼『西境清平東風暖』,你『上墳燒樹葉』,糊弄鬼呢?」樊寧逼上前來,她此時此刻的神情,大抵就是民間傳說中的「紅衣夜叉」瞪眼奪魂的模樣,「方才你說什麼一半一半,難不成……那上下兩闋里存在什麼照應關係,你不告訴我,我就自己解,那本密冊呢?快給我拿來!」
薛訥此時忍不住有些怨怪李弘,打從李弘知道樊寧極可能是安定公主后,時常以一種心疼愧疚無限憐惜的目光望著她,動輒說什麼「有兄長在不必怕」,還把密冊的事情也告訴了她。薛訥承認,自己非常喜歡樊寧,也非常喜歡她的聰慧,但此時此刻他寧願這丫頭笨一點。從小到大,李淳風出的燈謎無論多刁鑽,她皆能開解,那書若是落到這丫頭手裡就糟了。
但此時樊寧已經張牙舞爪地撲了上來,翻著他的內兜與袖袋,薛訥躲閃連連,無奈嗔道:「哎哎,別……你,你別這樣,你再拽……」
只聽「嘶」的一聲,薛訥圓領袍的前襟被扯爛,露出褻衣與一片細皮白肉來,兩人皆怔住了,但也不過片刻的功夫,樊寧便將手探到他的衣袍內,繼續翻掏著:「就你那性子,我會不知道,要緊的東西肯定是貼身收著……」
「寧兒!」薛訥急了,大聲一喝,「別再掏了,褻……褻褲的褲帶斷了……」
樊寧再厲害也是個姑娘家,聽了這話果然不敢動了,訕訕退後一步,看著薛訥整理零落的衣裳。外袍撕破便罷,這褻褲需得一直提拽著了,薛訥生怕樊寧殺個回馬槍,再撲上來撕扯就完了,他試圖將樊寧穩住:「我真的未解出來,若是解出來了,怎會不告訴你。」
夕陽西下之際,華山山氣極佳,流嵐霧靄淌著金色的光暈,景緻極美。但再美的景緻,此時也難入樊寧眼中,她一改方才張牙舞爪的模樣,靜靜靠在籬牆上,語帶傷感道:「這般敷衍於我,還讓我信你一輩子?」
這是什麼路數?硬的不行來軟的了是嗎?薛訥慣知道這丫頭從小便是如此,竭力穩住心神,告誡自己萬萬不能著她的道。哪知樊寧竟然轉身走了,薛訥左右為難,提著褻褲又追不上,只能在她身後喊道:「這世上我不管負了誰,都不會負了你……等到水落石出那一日,你一定會相信我一輩子的……」
樊寧本是詐他,聽了這話,卻腳步一滯,小臉兒紅到了脖子根,她不願讓薛訥發現自己的慌亂,逃也似的向驛站走去。
不遠處,幾個戍衛士兵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原是嘴巴憋笑,鼻子卻不配合,嗤嗤跑著氣。也是了,荒郊野地的,竟有人在這裡演話本,又撕衣服又道白的,簡直比平康坊戲樓子上還精彩,樊寧氣得翻了個白眼,心想薛訥所指是那密文,這些士兵卻不知聯想成了什麼,搞不好暗地裡還會編排他兩人私相授受的戲碼,屆時傳得沸反盈天,只怕李弘又要犯頭風了。但這些事不好與人解釋,樊寧亦不屑與人解釋,一甩紅纓,轉身往驛站二樓走去。
把頭的廂房裡,紅蓮鋪好了床褥,焚上了清雅的香膏,看到樊寧回來,她忙迎上前,小手交握,似是有些不安:「寧兒,你方才聽到了嗎?」
此間上房窗子朝南,正對著華山,樊寧以為她也聽到了薛訥的話,搞不好還看到了他兩個撕衣裳扯褲子,窘迫不已,眼神飄忽,舌頭打結,尚未想好如何招架回應,又聽紅蓮說道:「早就聽說華山裡有狼,沒想到天尚未黑便出來嚎叫,真是嚇人……寧兒,夜裡有些涼,我一個人害怕,我們一起睡罷。」
沒想到紅蓮說的竟是狼叫,方才樊寧隱隱聽到,卻也沒太過放在心上。不過這驛站牆土不夠厚實,山谷風又大,微微一吹就透了。兩個人窩在一處,確實比一個人暖和得多,更重要的是,這幾日樊寧夜裡常常驚悸而起,如有人在旁側會好很多。
估摸紅蓮並非真的害怕,而是想陪著她,樊寧心底暖烘烘的,但她計劃今夜夜襲薛訥,把密冊偷出來,踟躕片刻道:「我睡在外面罷,紅蓮姐姐漂亮,我幫你把著門……」
那廂薛訥方進門,便被張順攔下:「薛郎,殿下有要緊事找你。」
薛訥本想先回房換條褻褲,但聽張順說有要緊事,也不敢耽擱了,左手插兜悄悄提著褻褲,隨張順進了李弘的房間。
李弘方沐浴罷,沒有束髮,穿著白袍褻衣,謫仙似的氣韻浩然:「聽說方才你來尋我,本宮正在沐浴,可是有什麼要緊事嗎?」
方才薛訥來了又回,乃是想明白此事尚不能告知李弘,並不知道他在沐浴,但現下也只能硬著頭皮說道:「殿下,臣忽然想起一件事:弘文館別院的案子破了,但《推背圖》卻一直沒有追回來。起初臣以為,盜取《推背圖》不過是為了將髒水潑在樊寧身上,但現下真兇敗露,已端了長安城中七八個藏身處,卻一直沒有找到抄本,可見此書緊要,應是隨身攜帶。可一個不通漢話的胡人,為何要一直隨身攜帶預測我大唐國祚的《推背圖》呢?」
李弘一聽茲事體大,著實緊要,起身關了窗,再轉過身來,神色已變得十分凝重:「先前你曾說,這案子應是與王皇后相干人士,沖著安定去的,目的在於離間父皇母后……若再牽扯出《推背圖》,此人的目的,可不像是僅僅在於當年的『廢王立武』之上。」
「殿下所說,也正是臣所擔心,只是那《推背圖》記述隱晦,當世能解的,只怕只有李師父……」
李弘哼笑一聲,說道:「這小老兒甚是可疑啊,作《推背圖》的是他,撫養安定的是他,現下人又不知何處去了……若非與他相識多年,知道他的人品心性,本宮簡直要懷疑於他了。」
「殿下這話千萬別讓樊寧聽見,不管誰懷疑李師父,她都會打人的。」
「何止在安定面前不行,你以為本宮在紅蓮面前就敢說李師父壞話嗎?」
薛訥與李弘齊齊嘆了口氣,倒有些難兄難弟的意味。李弘見薛訥不時看看他的褻衣,自覺衣冠不整,慚愧解釋道:「本宮方沐浴罷,想著你不是外人,確實有些失禮了。」
「啊,不是,殿下不要誤會。臣有一不情之請,事關公主案與天家尊嚴:眼下形勢不明朗,可否隱瞞臣與樊寧同往洛陽的消息,待殿下到洛陽后,先面見二聖,若無甚不虞,我等再……」
「你的心情本宮明白,為了保護安定,當真費心了。只是……此件事本宮沒法幫你」,李弘說著,拿起旁側案上的一封公文函,遞向了薛訥。
薛訥的左手仍拽著褻褲,單手接又顯得無禮,他眨眨眼,佯裝不適:「殿下,臣突犯眼疾,看不清字,可否勞煩殿下告知其中內容。」
李弘不知今日薛訥是怎的了,方才就怪怪的,這會子又沖他擠眉弄眼的,嚇得李弘不自覺後撤一步,頓了片刻方道:「我們才出長安,二聖便已得知了消息,派了楊炯前來相迎,明日便會在潼關相見了。」
「楊炯?」薛訥抬起臉兒,或許是因為太過俊秀,每當他思考之際,總是顯得不那般聰明靈透,「楊炯並非禮部中人,為何會派他來做這樣的活計?難道……有何密文要傳?」
幾乎與此同時,六七百餘裡外的洛陽城積善坊中,幾輛馬車踩著落日餘暉,停在一處大宅院門前,其上走下兩人,竟是高敏與李乾佑。
只見高敏殷勤攙扶著李乾佑,推開小門,走入宅院,轉過重重門廊,行至書房門前,高敏示意旁的隨從各自散去,挑開門帘,躬身請李乾佑進了房中。
書房大門一開一合,李乾佑撿了一塊錦席,卻沒有落坐,氣焰比方才消了一大半:「安定公主的奶娘已經到洛陽了,如今人證物證俱全,可聽聞聖人一直因頭風昏迷,若是聖人醒不過來,這人也帶不到御前啊……」
高敏哼笑了一聲,一改方才在屋外對李乾佑低眉順目的態度,邊踱步邊道:「聖人哪裡是因為頭風而昏迷,不過是為了安定公主遺骸不翼而飛而驚懼心碎罷了。只要我們把真正的安定公主和證據擺在他面前,他知道女兒不僅沒有不翼而飛,還活得好好的,哪裡還會犯什麼頭風呢?」
說著,高敏慢慢踱至主位坐下,示意李乾佑也坐。經樊寧一案,李乾佑看起來蒼老了不少,此情此景他倒不像個朝廷三品命官,而像是高敏的管家老奴。李乾佑仍滿心遲疑,又問道:「可是天後亦在宮中,如若讓她知道我們要直接帶人去面聖,難保……」
「這你不必擔心,再過三日便是祭地大典,武后需一早出宮主持獻祭,落日方歸。紫微宮裡,我已安排了得力的奉御,無論如何也會讓聖人在那日蘇醒過來。」
「可公主本人並不在我們手裡,這……」
面對李乾佑的接連逼問,高敏已有些不耐煩,拿起茶盞,沏了壺中水,也不管是冷的熱的,便遞給了他,示意讓他閉嘴:「一切我已安排得當,你就只管等著看好戲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