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輞川風雨
薛訥尋聲望去,只見迎面奔來這小廝模樣甚是俊俏,長眉下是一雙桃花眼,面頰清瘦,高鼻薄唇,身穿連珠團花紋錦,腰間配著一把鴉九劍,除了個頭偏小外,可算得上是一等一的風流人物。
薛訥從未見過此人,卻覺得他有些莫名地眼熟,還沒來得及問話,李弘便一揮骨扇,將此人推開半步:「你是何人,看似不是薛府的家丁,怎知藍田縣出事了?」
來人本十分焦躁,聽到李弘的問話后反而平靜了幾分,一把搶過他的骨扇,左手叉腰,右手將扇子敲在李弘心口處,神氣活現地反問道:「你又是何人?為何一大早帶我們郎君來逛窯子!我可是太子殿下親派給郎君的屬官,你這油頭粉面的,是誰家的浪蕩子?不知京畿出了大案要案嗎?我們郎君身為監察御史,每日查巡證物,翻閱卷宗尚且不及,哪裡有空來這裡吃花酒?你若再不走,本官就……就以妨害公務之罪將你綁了!」
說話時微微上揚的語調,皓白手背上淺淺又飽滿的青色血管,左腿微曲右腿綳直的站姿,以及囂張不畏天地的氣勢,即便容貌不對,嗓音也刻意做粗,薛訥還是認出了此人,在他煞有介事要抓捕李弘的一瞬,薛訥一把拉住他的手,薅著他一溜煙跑開了。
那人「哎哎」兩聲,踉蹌幾步,皂靴打纏,差點甩飛去天上。薛訥卻一步也沒停,待跑出三五丈遠,方回頭對傻在原地的李弘道:「李兄,衙門有事,我先行一步,改日再來看你!」
金風拂面,卻吹不盡李弘的一臉茫然,看著一反常態的薛訥,他狐疑之情更甚,但也不過剎那,他便面露瞭然之態,揚起嘴角,撿拾起掉落在地的骨扇,故作風流浪蕩般向坊門處走去。
出了平康坊往北,是一條寬闊的大街,車如流水馬如龍,行人甚多。薛訥拽著那人穿過街巷人流,跑了數十丈遠,待到崇仁坊附近,則變作那人拽著薛訥狂奔,狼躥百丈后,薛訥體力漸漸不支,將那人薅進背街小巷,按在牆上:「你別跑了,我跟不上……我要累死了……」
那人不是別個,正是變了裝的樊寧,只見她一把擰上薛訥的耳朵,怒道:「好的不學,學我師父逛窯子?我找你辦案都尋不來人!」
「事出有因,事出有因,我是去查案的」,薛訥最怕的就是被樊寧撞見誤會,焦急解釋,轉念又覺得不妥,「等下,你可是又去找李師父那些江湖混子朋友了?臉上這變裝是那畫皮仙給你弄的?」
畫皮仙是長安城鬼市上的一位神人,早先從事皮影行當,一雙手極巧,做出的人物栩栩如生,無論怪力亂神還是才子佳人,皆有筋骨,在教坊演出場場爆滿,頗受觀眾喜愛。誰知後來因為家中有人牽連進宗族官司,他前去幫其易容逃脫,導致自己鋃鐺入獄,刑滿釋放后再無教坊敢用,只能淪落入鬼市討生活。偏生李淳風交友不看出身,真心實意地欣賞此人的本事,連帶著樊寧也與其結成了忘年交。憑藉著幾張磨光驢皮和手中的小磨刀,他就可以將眼前之人完全變作另一個人,一般人極難識破。
「我也是沒辦法,才去尋他,不然你當我愛糊著驢皮滿長安城跑」,樊寧低聲沉沉道,「藍田出大事了。」
薛訥見街口處不時有人望向他們,起了警惕之心:「人多眼雜,不管多大的事,還是先回家再說。」
樊寧心裡雖急,卻也知道薛訥的話有理,趁無人注意飛身一躍攀上牆頭,悄無聲息地向薛府趕去。薛訥又停了片刻,方起身往家走,不緊不慢地回到房中。
樊寧已先一步回來,躲在了房樑上。薛訥仰頭看著她從天而降,問道:「你上午去何處了?怎知道我去了平康坊?」
「我回終南山了,想看看師父回道觀沒有,方才著急回來找你,抄近路從平康坊過來,看到你的馬拴在妓館門口……不說這些了,出大事了,藍田輞川那邊有六個死和尚,若是我沒看錯,就是那日去弘文館別院拉經書的那伙……」
「什麼?」這幾日查案進入死胡同,方才去平康坊的問話又令張三少了幾分嫌疑,薛訥正頭疼,聽說又有了新線索,由不得抬高了聲調,「他們一共幾人?是如何死的?屍體狀態如何?周圍可有可疑的人?你暴露了沒有?」
「去去去」,樊寧不耐煩地甩開那緊緊攥住她皓腕的手,「死幾個人把你興奮的,你還是個人嗎?還什麼屍體狀態如何,我告訴你,我當時嚇得差點摔個狗吃屎,若是啃上那死馬,我也活不成了,我還有膽子幫你看什麼屍體狀態?」
薛訥心想樊寧從小也隨李淳風去過不少官宦大戶中超度做法事,什麼樣的場面沒見過,這次竟怕成這樣,可見屍身狀態不對。事不宜遲,薛訥打算馬上趕往藍田:「那些屍體在輞川何地?你能否畫張圖紙給我,另外,你沒去刑部報官罷?」
「我瘋了嗎?跑去自首?」樊寧邊說著邊跨步坐在了薛訥的書桌前,抽出一支毛筆蘸水,在彩箋上畫了起來。
薛訥顧不上避諱樊寧,徑直走到衣櫃前換下了華貴長衫,穿上圓領官袍。樊寧遞來畫好的地圖,薛訥接過,認真一看,登時傻了眼:「這是什麼?鬼畫符嗎?」
「我就是干畫符貼符的,畫成這樣有什麼奇怪?你看看就知道了,這是輞川那條小溪,這是山的北麓……這地方小時候咱們一起去過,你都忘了」,樊寧說著,見薛訥臉上的茫然更重,氣得鑿了他兩拳,「你可真是個大傻子,這都看不懂?」
樊寧越划拉,薛訥就越茫然,因為在道觀贖業的緣故,他對輞川這片算作熟悉,可此地山勢複雜,山重水複也是有的,單憑這圖去找,只怕是南轅北轍,不知明年能不能找得到。薛訥上下打量樊寧一番,從衣櫃里拿出一對鎏金護肩與一打鞋墊來:「你這易容算是可以瞞天過海了,可這身量背影還是能看出是你。把這護肩戴在衣服裡面,再加幾層鞋墊,隨我出門查案去吧。」
沒想到薛訥竟願意帶她出門去,這對於偷雞摸狗般憋了數日的樊寧來說,可算是天大的好消息,她立即解開衣襟,將護肩壓在了褻衣外,又在皂靴里塞了三四雙鞋墊,起身拍拍手道:「我好了,走罷!」
薛訥卻沒有挪步,欲言又止,抬手撓了撓自己通紅的臉兒,指了指樊寧身前。
樊寧不明所以,順著他所指方向,低頭看看自己的身子,旋即瞭然,一掌劈在薛訥腦瓜上:「你可真是長大了啊,早上沒白嫖啊!」
薛訥一下下挨著打,回起話來亦是一哏一哏的:「哎呀!不是!我都,說了,我是,去,查案,的!」
樊寧打得手疼,不再理會薛訥,揮揮手示意他滾出去,自己則走到雲母屏風后,褪了外衫,用長布條緊緊包裹起身子。只要想起輞川處那可怕的一幕,樊寧便不寒而慄,若再查不出真相,只怕這些和尚的死也會載在她頭上,這個時候薛訥居然不斷案,還去逛窯子,樊寧越想越氣,只恨方才打他打輕了。
樊寧三下五除二收拾停當,提劍出了房間。薛訥指了指屋頂,示意樊寧先走:「玄德門外見」。
樊寧翻了個白眼,飛身翻上牆頭,輕快地越過薛府院牆,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就到了。可她左等右等,一直沒有看到薛訥的身影,樊寧簡直要懷疑他半道被薛楚玉給殺了,正胡思亂想著,薛訥竟匆匆從東宮內走了出來,手持一塊腰牌,遞向樊寧。
樊寧接過,左看右看,這腰牌竟真是由東宮簽發,正面有東宮印璽,反面則刻著的「寧淳恭」三個字。不消說,這便是薛訥問她如何化名時,她隨口起的名字。「寧」是取自樊寧的本名,「淳」取自她師父,而「恭」,則是取自她自小崇拜的蘭陵王高長恭。
明明蘭陵王已去世一百餘年了,薛訥心裡依然莫名其妙地發酸,酸到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要知道,他可是個世襲爵位都不爭不搶的人,怎的偏生對這小丫頭喜歡的古人這般仇大呢?
樊寧如獲至寶,上看下看不住,:「怎麼弄來的?」
「方才那油頭粉面的小白臉給的」,薛訥走到大門側方的馬棚里,牽出坐騎,「他是太子,我們晌午一道去平康坊查案來著……」
樊寧只覺腦中滾過一道天雷,她眼前一黑,回想起那斜肩掉胯,粉墨登場的紈絝高粱子,怎麼也無法與風評頗佳的太子李弘聯想到一起。她雖從未與李弘謀面,卻常聽李淳風提及,誇他仁孝賢德,政令清明,不成想他竟是那種人?
薛訥哪裡知道樊寧在胡思亂想什麼,翻身上了馬,急道:「走吧,我請太子遣人去刑部報案了,你快帶我過去,免得落於人后,許多證物來不及搜尋。」
薛訥就是這樣,只要遇到與案情相關的事,就會一改素昔那萬事不爭,平和謙讓的模樣,變得有了勝負心,行動也積極了起來。樊寧高聲一應,亦翻身上了馬,領著薛訥向終南山麓馳騁而去。
藍田縣位於秦嶺北麓,以出產藍田美玉聞名於世,其秀麗山水亦如碧玉妝成,聞名天下,惹得騷人墨客時常停駐,佳篇美句不絕。
可今時今日,這山這水在樊寧眼中卻是煞氣騰騰。到達輞川后,薛訥與樊寧一刻也不耽擱,將坐騎寄放在了官道上的驛站里,穿過了落葉深林,來到了案發現場。
雖然早已見過一遍,心裡也做了準備,看到那些焦黑腐爛的屍體,樊寧還是止不住難受噁心,未看幾眼就跑回道旁,嘔個不住。身側忽有人遞來一方絹帕,樊寧以為是薛訥,徑直接過擦了嘴:「你倒是真不嫌難受,這味道就夠嗆人的……」
「我才來,還未來得及去看,很嚇人嗎?」
這聲音十分生疏,樊寧抬起眼,只見蕭蕭落葉間,不知何處飄來個英武俊朗的美少年,生得深目直鼻,黝黑的面龐冗長的臉兒,十分疏闊精神,他頭戴進賢冠,身著鴉青色官袍,看似應當是刑部官員。見樊寧打量自己,此人也不避諱,偏頭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給人以瀟洒通達之感。
樊寧覺得他十分眼熟,卻不知在哪裡見過,愣了好一會兒,方插手與之見禮:「抱歉,我以為是我家主官,敢問閣下是?」
「你家主官?那你說話倒還真不客氣」,那人一挑修眉,對樊寧回禮,誰知彎身低頭一瞬竟沒站穩,一步踉蹌「哐」的一聲,懟上了樊寧的腦門。兩人皆「哎喲」一聲,向後趔趄半丈,頭暈眼花站不穩。過了好一會兒,那人才扶著額,苦笑著道歉:「啊對不住對不住,我腳下沒站穩。」
「小事小事」,樊寧江湖兒女,向來不拘小節,只是暗想得虧這畫皮仙手上功夫好,不然豈不要把她這層新臉皮給撞掉了。
「方才話未說完,在下刑部主事高敏。你是薛御史的屬官?我看看……寧淳恭?」
高敏瞥了一眼樊寧的腰牌,讀出了樊寧的化名,隨即爽朗一笑,又對樊寧揖道:「寧兄好。」
若說是刑部負責此案的主事,那麼此人就是自己洗冤路上最大的對手,可偏生對方這樣性情爽朗又知書達理,讓人一點也討厭不起來。
「寧兄,來幫我個忙」,一直蹲在屍體邊仔細查驗的薛訥終於出了聲,打斷了樊寧與高敏的寒暄。
樊寧快步跑上前去,低聲對他道:「那邊來了個刑部主事,你要不要去打聲招呼。」
薛訥嘴上沉沉一應,整個人卻依然浸泡在自己的世界里,抽絲剝繭,慢慢還原,猜想著此地可能發生過的事:「幫我把這馬車抬起來。」
樊寧忍著噁心,上前幫薛訥抬起了馬車后廂,薛訥仔細檢查了車轍印后,又讓樊寧放了下來。樊寧立即又逃到一側道旁,跟那高敏一起,捂著鼻子遠遠看著薛訥查案。
這些屍體雖已焦爛、腐蝕,但其上的傷口卻還是清晰可見,從這些人的口中無灰,以及周圍未燒掉的樹榦樹枝上誇張的血跡來看,焚燒的行為應當是發生在死亡之後。可若是想毀屍滅跡,為何又把這些人晾在此處,留下這慘烈的現場,甚至連同這馬也要一道受此災厄?若不在乎這些和尚曝屍荒野,又為何要多此一舉,將屍體焚燒呢?
路盡頭忽傳來一陣馬鳴聲,駿馬拉著裝飾精美的馬車緩緩行至眼前,一高一矮兩官吏闊步走了下來,只見矮的大腹便便,沒缸高比缸寬,走起路來一搖三晃,高的則迎風直顫,兩條腿攪屎棍一般,站也站不大穩,但這兩人都是一樣驕矜的神情,睨著高敏道:「喲,高主事來的倒是快。」
原來這兩人是高敏的同僚,亦是刑部主事,負責查理此案。高敏上前與他兩個見禮:「我年輕,辦案資歷淺,許多事不懂,總要先來看看,免得拖二位的後腿……」
那麻桿一樣的主事見薛訥一直背身蹲在屍首邊檢查,以袖掩口,晃著身子上前,想看看他到底是何許人,官腔還沒打出口,就被焦黑惡臭的屍身嚇得連連後退:「噫!你又是何人?」
薛訥依舊緘默不語,似是沒聽見麻桿的問話。麻桿不悅,轉頭就向那胖的使眼色告狀,胖主事即刻上前來,飛起一腳欲踢踢薛訥的靴幫。
「噌」的一聲,樊寧拔出腰間鴉九長劍,劍鋒停在那胖主事靴履不足一寸之處,嚇得他登時縮了腳,比王八頭還伸縮自如。他抬眼一瞥,只見樊寧不過是個十六七歲乳臭未乾的少年,登時起了無名火:「你又是何人,見本官不拜,竟還敢持刀威脅?」
樊寧上一瞬浩氣凌然,下一瞬卻換做了一副巴結諂媚之態,雙手平托著,向眾人介紹薛訥:「幾位別忙,我們薛御史正在查案。現場髒得很,死得也不大體面,莫要髒了幾位的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