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桃花緣
二月,春風帶寒,卻送著瓣瓣嫣粉的桃瓣,飄入冒著白煙的小溪里,潺湲而行,緩而遇山,從空透靈秀的假山上跌宕而下,濺起珠玉,輕輕敲在年輕的雪膚上,映著林葉曬過的斑斑光點,彷彿不在人間。
一條游魚在溪中歡快地遊動,輕靈而敏捷,近了再一瞧,卻好似一尾鮫人,直到她緩緩分開雙腿划拉起水花,才看分明乃是位小美人。
小美人從水底探出頭喚氣,「阿姐,要不要鳧水,我教你啊。」
小美人的確是個美人胚子,只是浮出水面時才發現她的皮膚有些泛黃,鼻尖幾粒小雀斑,可愛里又叫人為她有些遺憾。
馮華搖搖頭,「我可學不會。」她也不是不羨慕幺幺會鳧水,看她在水裡彷彿魚游大海般歡快暢意,馮華也曾動心。可惜學了好幾次,喝了一肚子水也沒膽子鬆開幺幺的手。
「不怕嘛,多學幾次就會了。」馮蓁浮到馮華側面。
「我可沒你那本事,自己摸索都能學會。」馮華道。
見馮華主意已定,馮蓁也不再強求,她仰頭看著馮華挺秀的鼻翼和秀美的輪廓,還有那如羊脂玉一般沁白的肌膚,忍不住嘆道:「阿姐,你好白啊。」
馮華是天生的白透,十足十的美人。
溫泉里的馮華朝馮蓁笑道:「我們家幺幺也很美啊。」
被喚作幺幺的馮蓁噘噘嘴,「才不是呢,我要是能像阿姐這樣白,就是死了也甘願呢。」
白,簡直成了馮蓁的心病。
上輩子就生了個黃皮,幸虧還有粉底,誰知這輩子更慘,黃里還帶焦,若是放在千年後,倒能安慰自己是漂亮的小麥色,可時人卻是以白為美,叫馮蓁如何不心塞。「阿母生我的時候,為什麼要嘴饞啊?」馮蓁氣呼呼地打了打水面。
馮華素知自家小妹愛美如命,小小年紀成日就搗鼓各種口脂香粉,各色湯羹養顏,卻奈何她家阿母當初嘴饞。
嘴饞,這是馮家人才知道的小笑話。馮二夫人懷馮蓁時,正是二月桃花灼灼的日子,她孕中嘴饞,想極了吃桃,可二月里卻哪裡找桃兒給她吃。也不知她家阿爹從哪裡弄來了一枚小小墨桃,這才解了她阿母的饞,其結果就是馮蓁生下來跟個小煤球似的,全不似一家子的雪白。
馮華拉住馮蓁的手笑道:「我卻喜歡幺幺的膚色呢,跟蜜糖似的,而且咱家幺幺的眼睛又水又亮,燦若星辰,誰見了不贊你。這西京再找不出比咱家幺幺更標緻的女君了。」
馮蓁知道馮華這是在安慰自己,她又噘噘嘴道:「胡說,阿姐才是人人口中的西京第一美人呢。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馮華噗嗤笑道:「咱們如此互吹互擂,若叫人聽了指不定怎麼笑話呢。」
馮蓁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阿姐,我最近又制了一盒香發膏,等下咱們一起試試。」說著她就抽掉了自己頭上的發簪,整個人往下一沉埋入了水中,歡快如小魚一般遊走了。
馮華看著天真活潑的幺妹,忍不住又展顏一笑。
馮蓁從水中再次冒出頭,一朵桃花恰好流到她的肩頭,順著肩頭落在了胸口。她淘氣地低頭吹了口氣,那桃花卻穩穩噹噹地停在她胸口,她便鼓起了腮幫子使勁兒地開始吹。
馮華在旁邊看了只覺好笑,心裡但願自家幺妹能永遠這般無憂才好。
「幺幺,該起了,可不能在水裡泡太久。」馮華先起身走向岸邊。
少女柔軟的腰肢彷彿垂柳,在春風裡冶漾,馮蓁看著她阿姐的背影,臉上的天真瞬間消退,她輕輕嘆息了一聲,她的阿姐長大了,即將嫁人,她是說什麼都捨不得的。
馮蓁眼波流轉,暗暗地籌謀,不知該用什麼法子蹭到將來的姐夫家去住,當然前提是還得知道馮華那位訂婚的夫婿是不是個坑。
心思被心事所佔,馮蓁轉眼就忘記了胸口的桃花,直到晚上更衣入睡,侍女宜人才低呼道:「女君,怎的這兒多了一朵桃花?「
馮蓁低頭一看,才發現胸口那朵嫣粉的桃花竟然像長進了她皮膚里似的,伸手摸去,光滑如緞,卻像像是天生帶來的一般。馮蓁用力地擦了擦,那嫣粉的桃花卻巋然不動,「咦,怎麼會這樣?!「
胸口平白無故地多了一朵桃花,豈非怪事?
夜裡無眠,馮蓁不停地用手去摳那桃花,直到指尖見血,眼前忽地斗轉星移,頭暈目眩,再睜眼時卻置身於一片濃霧之中。
那霧氣好似一片無形的牆,讓人無從邁步,只左側微微露出一角,冒出一個水潭來,名為水潭,但那潭內卻僅有小茶盞大小的水面。
水呈乳白,彷彿玉酪瓊漿,泛著桃香。
馮蓁嘴饞了,她吞了吞口水,俯下身啜了一口那瓊漿。桃香怡人,芬芳沁甜,清醇冰冽,明明沒有酒香,馮蓁卻那麼醉倒了。
再醒來時,馮蓁盯著自己熟悉的帳頂,美美地抻了個懶腰,慵懶地坐起身,小衣的領口不知何時被蹭得滑開了,露出左片胸肩,那枚桃花半隱半露地藏在抹胸里,昨夜摳出血的地方已經一片平滑,不見血痂。
馮蓁皺了皺眉,手指輕輕摸上那花瓣,她的眼睛便再次看到了那盞瓊漿,昨夜喝盡的水又重新積了一隻茶盞大小。
宜人聽得動靜,從外面打起了帘子,「女君醒啦?咦,哪兒來的桃香啊?」宜人一邊說一邊吞咽了一口口水,卻不是她嘴饞,而是聞著這香甜沁人的桃香,就好似吃到了七八月的蜜桃,脆甜多汁,叫人口舌生津。
馮蓁聽了也覺詫異,她微微一動,卻覺得身上黏黏糊糊的好似一月未曾沐浴一般,她素來愛潔只能道:「抬水來讓我沐浴,昨兒夜裡不知怎的那般熱,叫我出了一身的汗。」
穿著厚厚夾襖的宜人詫異了,「昨兒晚上又飄雪了呢,奴還擔心女君的被子不夠厚。」
「下雪了?」馮蓁走到窗邊推開一看,露台上可不已經積了薄薄一層雪么?
馮蓁沐浴完后裹了厚厚的錦裘去到院外,才發現外面的十里桃林竟然一夕之間從繁花滿枝重新變成了枯綠一片,落紅無數。
「好生可惜啊,今年也真是怪哉,怎的這會兒還下雪。」宜人嘆道,「可憐了咱們這一林的桃花。
馮蓁卻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幺幺,你在這兒啊,卻叫我好找。」馮華在背後喚道,「咱們該回去了,翁媼還等著咱們啟程呢。」
馮蓁轉過身朝馮華走去,挽住馮華的手臂黯然道:「阿姐,咱們什麼時候才能再回西京啊?我捨不得這兒。」究其根本,還是最捨不得這一溪桃花流紅的溫泉水。
馮華輕輕摸了摸馮蓁的頭,「聽說上京郊外也有溫泉呢。」
馮蓁噘噘嘴,「我不喜歡上京,阿姐,你不要嫁人好不好?」這次她們離開西京就要啟程去上京了,因為馮華的未婚夫家就在上京,馮家大伯一家也住在上京,馮華此去是為了從上京出嫁。那翁媼正是她們大伯母派來接這對姐妹的。
馮華愛憐地捏了捏馮蓁的手,「放心,阿姐永遠會照顧幺幺的。」
可馮蓁還是不高興,她知道女人一旦嫁了人就不一樣了,她們的心很小,婚後就只裝得下她夫君、兒女的那一家子。而馮蓁呢,卻覺得自己的一輩子只會有馮華,也只想要馮華。
然則這世道哪有女子不嫁的道理,馮蓁倒是可以折騰得自己嫁不了人,卻不能折騰馮華,她知道馮華對成親嫁人是有期許的。儘管馮蓁很想用自己的切身經歷對馮華說教,讓她不要對任何男人抱有幻想,可又怕說了實話被人當成妖怪焚火祭天。
上京在西京的南邊兒,三月暮春,仕女們已經翻出了夏日的薄紗裙,搖曳生姿地走在寬闊的街道上。街道被洒掃得乾乾淨淨,有清道夫正拿著葫蘆瓢在潑水,潑得又細又密,行人走過去半點塵土不起,到底是上京的氣派。
「幺幺,把帘子放下來吧,若是叫人瞧見了,就得說外頭來的女君不懂規矩了。」馮華道。
馮蓁放下馬車的竹簾側頭朝馮華吐了吐舌頭,「阿姐,我從沒來過上京,你就讓我看看嘛。」
「以後有的是你看的呢。」馮華道。
馮蓁依偎到馮華身邊,「阿姐,想不到上京的街道這般寬敞,就是幾十輛馬車并行都行呢,路上也乾淨,我知道比西京好,可也沒想到會好這麼多。你瞧見街邊的樓閣沒有?真正是雕樑畫棟、翠瓦飛檐,連窗欞槅扇都雕得那般典雅古樸。」馮蓁跟個土包子似的只覺眼睛都看不夠,後世的人本就沒見過這等華麗典雅的古建築,所能做的不過是一面翻閱古籍一面對窗暢想而已。
馮華聽了卻是心酸,想著若是爹娘未死,幺幺也不會一直養在西京,而對上京的繁華如此陌生如此羨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