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8-6
這句發出去之後,陶然唯恐蘇寒山不信,又強調了一遍:蘇老師,我真的在駐地!真的啊!
蘇寒山正在讀她第一條消息,第四遍讀,一字一字讀,結果一條新消息來了。
這句不用一字一字讀,熟悉的味道,宛如她在發語音,腦子裡開始浮現她綳著個小臉一本正經說「蘇老師你聽我狡辯啊」的模樣。
他直接發了個視頻請求過去,把陶然嚇了一大跳。
她左看看右看看,這……怎麼能讓蘇老師看見她在這裡呢?一定會趕她回去的!
她立馬拒了,回:蘇老師,我現在衣冠不整,不方便接!
「接」字後面用了三個感嘆號!
消息發出去后,陶然靠在牆上,蘇寒山在這種事上不是一個一而再再而三的,所以不會再有視頻請求來了。
結果,果然是沒有了,但是接下來那條消息嚇人啊!
「換一個狡辯的理由。」
陶然彷彿看見蘇寒山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背著手,不慍不火地在說話。
視頻請求又發了過來,陶然只好接了,手機里,只看見黑乎乎的一片,他的輪廓模模糊糊的,眼睛倒是在黑暗中顯得格外亮。
毫無疑問,她周圍這環境絕不會是在駐地里。
「還有什麼可狡辯的?」蘇寒山板著臉問她。
「不是啊,蘇老師,你聽我解釋啊!」她急著說。
這熟悉的對白……
「回去!」
「不!」陶然十分堅決。
「不聽我話了?」
「不是……」陶然小聲道,「反正……反正無論你怎麼說我都不會走的!」她忽然想起了身邊的人,手機一轉,對著戴晟,「你看,戴先生也在這裡!」
蘇寒山頗為意外,這可不像是戴晟會做出來的事。
戴晟自嘲地微嘆,「人這一生,難得傻一回,就這麼著吧,其實不是為了你們,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心安,擱這感動自我呢。」
蘇寒山無意於多說戴晟,但是陶然……
陶然已經把手機鏡頭轉回來了,手指輕輕觸著屏幕里他的臉,雖然他那邊漆黑一片,但真的,能見到一次全臉的樣子太值得珍惜了。
「蘇老師……」她小聲道,「別趕我走好不好?沒有車了,我要走回去,一個人走,黑乎乎的,我害怕……」
「……」這個理由成功地說服了蘇寒山,就算她此刻願意回去,他也不放心了,還不如在這裡,有他看著,有戴晟陪著。
「冷不冷?」他口氣軟了下來。
「不不不!」陶然一個勁兒搖頭,唯恐蘇寒山再趕她,「不冷了,蘇老師,已經春天了,再說,我穿著羽絨服呢!」
蘇寒山默默看著她,看著她的手指頭伸近,而後,整個屏幕都是她的手。
他知道,她在摸他的臉。
「看得見我嗎?」這麼黑,縱然她那邊有路燈,他這邊屏幕顯示的效果都不好,何況他這裡是全黑的。
「嗯。」其實不大能看見,但是陶然現在知道了,他睡覺的時候怕燈啊……
蘇寒山乾脆伸手打開了燈,陶然的手機屏幕突然亮了起來,蘇寒山的容顏清清楚楚地出現,連他眼尾淡淡的紋路和眼底的烏青都清清楚楚,還有他鼻子和顴骨上暗紅色的血痂。
「蘇老師,你不用開燈啊!」她的潛台詞是:你不是害怕嗎?
蘇寒山沖她笑了笑,「沒關係,有你在就不怕了,還有……」
陶然心口被一團柔軟擊中,蘇寒山很少說這麼感性的話,「還有什麼?」
「沒什麼,這樣我也看得清楚些。」他笑。還有,也許以後會很久很久看不到他的樣子了,也許很久,也許永遠,那就好好看看吧。
陶然把手機舉得近近的,輕輕摸著他眼角的痕迹、他鼻樑上的血痂,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蘇老師,你笑了。」
「嗯。」蘇寒山輕道,「笑起來好看嗎?」
「好看。」
「你喜歡看嗎?」
「喜歡。」陶然覺得羞羞的,「可是你都很少笑。」
「是嗎?」自己笑不笑的,平時他都沒有察覺。
「嗯,大家都怕你。」這點他和護士長很像,明明很溫和的一個人,但不怒而威那種感覺只有科室里小夥伴自己能體會。
「現在你還怕?」他再次一笑。
陶然搖搖頭,然後又點點頭。
蘇寒山不解,笑道,「又搖頭又點頭的,到底是怕還是不怕呢?」
陶然抱膝坐著,手機正對著自己,「我也不知道,不怕,又有點怕。」
「陶陶。」
他忽然叫她。
「嗯?」
「不用怕我。」
「我知道……」她聲音小小的,眼眶有點紅,「蘇老師,你也別怕,雖然你的小鬧鐘沒有了,但你有我啊,我代替小鬧鐘當你的吉祥物,把我所有的好運都給你。」
蘇寒山哽了一下,「好。」
「蘇老師,會有人給你抱抱,對你說別怕,對你說永遠愛你。」陶然是在複述他那天對武晞說的話,所以說的時候很容易就脫口而出了,說完才想到,咦,這話奇怪得很,關鍵,戴晟在旁邊呢!
她馬上轉頭對戴晟說,「戴先生,你別誤會啊,我跟蘇主任真的是普通朋友!我說的這個人也不是我!我是說……是說蘇副院長!嗯嗯!」
戴晟:……
蘇寒山在那邊笑出聲來,饒有意味地看著她。
「蘇老師……」陶然嘟起了嘴。
「戴晟。」他在那邊乾脆叫別人。
「在。」戴晟很配合地道,「此刻我瞎了,我也聾了。」
蘇寒山還是笑,笑完眼神幽深,「她年紀小,衝動,一根筋,往後這段時間,麻煩你幫我看著點。」
戴晟不樂意聽這話,「你自己看著!這還沒天亮呢!天亮再說!」
「戴晟。」蘇寒山再次叫他的名字,卻什麼都沒說。
戴晟扭開臉,眼眶有些紅,「知道了!」
陶然卻聽不明白,在手機和戴晟之間看來看去,皺起了眉頭,「蘇老師,戴先生,你們在說什麼呀?」
「沒什麼。」蘇寒山回答她,「小孩兒別管大人的事。」
「……」陶然不滿了,「我才不是小孩兒。」
蘇寒山笑,當初「你們大人如何如何」這類吐槽還猶然在耳呢。
鐵門處,工作人員交班,深夜兩點了。
陶然忙道,「蘇老師,你趕緊睡覺吧,睡一覺起來,明天一切都好了。」不等蘇寒山回答,她追加一句,「蘇老師,你要聽話。」
「好。」他的樣子果然很聽話。
「蘇老師,你可以像平時一樣,把視頻開著,醒來的時候第一眼就可以看到我,看到我陪著你,就不會害怕了。」
「好。」
「蘇老師,我還有一句話要對你說,我文字發給你。」
戴晟:……悄悄話?
蘇寒山:好。
「蘇老師,你記得關燈。」
蘇寒山笑,「好。」
而後,他便看見手機視頻頁面沒了,過了一會兒,一段話發了過來:蘇老師,我剛剛說的那個人就是我啊,我騙戴先生的,是我,雖然現在不能,但等你隔離結束那天,我來接你,我會抱著你,告訴你別怕,告訴你,婆婆永遠愛你,我也是。
婆婆?
蘇寒山腦子裡轉了個彎才想明白這說的是誰,失笑,心裡卻突然酸楚得厲害。
視頻頁面恢復,她一臉嚴肅,「好了,蘇老師,你睡吧,趕緊閉上眼睛!」
「好。」他將手機放在枕邊,還找了個東西卡住,讓視頻可以對著自己的臉,而後合上眼,卻沒有關燈。傻姑娘,燈關了你就看不見我了啊……
陶然看著這亮亮的燈光,氣得跺腳,怎麼這麼不聽話呢?等下開著燈又做噩夢怎麼辦?可是,現在他都睡了,她也不想再吵他了,就這樣吧,她好好看著就行了,他不是說嗎?有她就不怕了!
她凝視著他的面容,只見他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在眼底的烏青色上投下淺淺的陰影,眼尾的紋路看得更清晰了,臉上的血痂被放大,而且,耳朵上也有,護目鏡磕著的地方,暗紅的,鮮紅的,舊傷未好,新傷又添。
最初,蘇寒山對這麼亮的燈光是不太適應的,但因為清醒著,所以倒是不需要去關燈。
時間一秒一秒滑過,折騰了大半夜都沒能睡著的他在陶然的注視下慢慢迷糊,和從前好些個時刻一樣,他置身於一片空曠的白光里,媽媽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小山,小山……
骨灰、黑白照、痛苦的病人、哭喊……
一樣不少。
「蘇醫生救我……」
「蘇醫生,求你救我……」
「小山,小山救救媽媽……」
「寒山,救我……」
以往的夢,總是會在這個時候醒來,在他被痛苦的呼救聲包圍得無法衝破的時候,而這次,卻突然出現另一張臉,隔著玻璃,沖著他笑,漫天漫地的白光消失,周遭團團的橘紅色暖光涌過來,整個世界一片溫暖。
她叫他蘇老師。
「蘇老師,以後我來保護你。」
「蘇老師,我會抱抱你,告訴你別害怕。」
「蘇老師,我把我所有的好運氣給你。」
「蘇老師,你不會有事的,就像上次我不也是鬧了個烏龍嗎?」
他在夢裡都感到心裡在抽痛。她不知道,上一次,她被隔離的時候,不信天,不信地,不信玄學的他就已經跟天地許願:如果,註定他身邊的人要一個一個離開,那麼這一次他希望是他,讓命運的輪迴終止在他這裡,不要再害她。
她笑著伸出手說:「蘇老師,我來帶你回家。」
可那道玻璃,卻阻隔在她和他之間,她再也帶不走他。
他自己是醫生,他能基本準確地預測,這一次,他逃不了了。
上天算是如了他的願,不會後悔,只是,忽然有點捨不得,捨不得這個笑起來全世界都溫暖起來的小東西……
陶然和戴晟仍舊坐在地上,長夜漫漫,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戴先生,您是做什麼工作的啊?」
「計算機方面,多個領域都做過,現在主要做NLP。」
「哦……」知識盲點。
「就是語言處理。我們有個團隊,專門研究這個……」
陶然聽了一大段讓她懵圈的東西后,點點頭。
戴晟識趣地不講了,卻聊起了蘇寒山。
不得不說,戴晟是個抓話題高手,蘇寒山簡直就是陶然最喜歡的話題有木有?聽著戴晟說著蘇寒山的種種好,陶然驕傲極了。
戴晟說到最後卻嘆了口氣。
「怎麼了?」陶然問,以為他是擔心,其實她也擔心啊,她還安慰戴晟,「戴先生,沒事兒,不管出什麼結果,全國最好的醫護現在全在這裡,你要相信我們!」
戴晟點點頭,終是感慨萬分,「小蘇這個人啊,哎!當時,梅珊和他在一起,他們下班了,防護裝備都脫了,只有口罩,快到駐地的路上遇到這麼個病人,說是情況十分緊急,等醫院救護車來都不一定來得及,必須馬上施救,小蘇不準梅珊上前,他自己一個人救的……」
陶然聽著,怔了好一會兒,半晌才笑了笑,「他沒做錯啊,他就是這麼個人啊!」
笑著,眼角,卻有淚水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