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九話 反骨(三)
聽到呼聲,反骨抬頭看去,與蒲子軒的目光相接。
尚未黑盡的天空,一輪圓月從東面的地平線上緩緩升起,茫茫大漠遠處,蜃龍埋頭作嘔的巨大身影如同鬼魅,火光之下,趴在地上的殘缺白骨身泛微弱紅光,目光空洞地看著眾人,更是讓這世界看起來詭異而虛幻。
若是普通遊客旅行至此,目睹此番景象,定然早已嚇得魂飛魄散,但蒲子軒能說出如此戲謔的一句話,其他人也並無太大驚恐反應,反骨明白,這些人定然早已經歷過許多不同尋常之事,今夜結伴至此,也定然是有些不同尋常的理由。
倘若白骨還有肉身,那他此時的表情,一定是在詫異之餘,又含有些許期待。
儘管如此,龍雪茹還是首先沉不住氣來,「蒲子軒你還愣著幹嗎?這白骨正是旱魃的士兵,他們已經出來了,快殺了他!不然,一會兒他就會變成犼了!」
「哈哈哈哈……」聽到蒲子軒的名字,白骨突然蒼涼地仰天大笑起來。
看著殘缺至此的白骨,蒲子軒明白他絲毫無法給村民帶來災害,便也沒立即出手,疑惑地朝四下看去。
蜃龍仍在作嘔,茫茫大漠中並沒有永恆之城的影子,那麼,這個白骨怪,只能是單獨來到此處。
「你笑什麼?」蒲子軒納悶地問道。
「放心吧,像我們這樣被拋棄的『不完整士兵』,是無法變成犼的,不過,我可不是因為這種無聊的理由,才反抗旱魃……」
「反抗旱魃?」
蒲子軒霎時想到了他初次闖入永恆之城時,看門屍和元奭的對話——那時,他們的確提到了一個名字:反骨!
「我知道了,你便是看門老頭所說的那個反骨,你擁有生前的記憶,而你並不想聽從於旱魃,所以,他們將你視為眼中釘。」
「沒想到,你也知道我的存在。」反骨愣了愣,欣慰道,「我此番出來,就是為了來找你。蒲子軒,滿月出來了,永恆之城已經回到了這世上,快去結束這一切吧!」
「什麼?永恆之城已經出來了?」蒲子軒疑惑地四下望去,依然沒見到任何城池的影子,不過,遠處的蜃龍,倒是確實停止了作嘔。
於是,蒲子軒茫然地看看反骨,又看看熊梟,不解道:「永恆之城在哪?我怎麼看不到?」
熊梟也同樣一臉茫然,「奇怪,旱魃的確說過,滿月之夜,他們整個城會被吐出來啊……你們看那蜃龍,也恢復正常了啊……」
「沒時間了,我都告訴你們吧!」反骨疾聲講道,「永恆之城的確已經被吐了出來,可是,它並非一個實體,而是由妖氣做成的虛幻之城!我也是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搞明白。你們一定讀過《聊齋志異》,裡面有一個篇章叫做《畫壁》,永恆之城,正是畫壁中的世界!」
「啊?」這次,最驚詫的是陳淑卿,她瞪圓了雙眼道,「畫壁,原來也是真的?」
「不錯,能做到這一點的,是一個擅長畫作的單純小女妖,她的能力,正是用妖力製造出一個畫中的世界,凡是看了她的畫作的人,都會進入她製造出的虛擬世界中去。旱魃得知她的存在後,捉住了這個小妖怪,將其命名為畫屍,並強迫她製造出了永恆之城,以容納他們的殭屍軍團。可是,製造畫壁世界需要消耗極大的妖力,更不必說永恆之城這種規模的城池。旱魃為了維持永恆之城的存在,想了各種辦法保證畫屍有源源不斷的妖力,都失敗了。最後,他想出一個辦法——在城池的北部區域建了一座『永動之屋』,將畫屍關在其中,並通過某種辦法給那座房屋提供源源不斷的妖力,讓畫屍永遠妖力充盈,讓城池永不消失,這也便是『永恆之城』名字的由來。」
聽了反骨的解釋,所有人均愕然不已,若不是他親口說出,誰會想到,永恆之城居然是這樣一種存在方式!
熊梟笑侃道:「呵呵,這麼有趣的事情,旱魃過去可從來沒跟本熊說過呢。當然,不只是我,這種關乎他老巢根源的大事,恐怕他對紅夜叉那老妖婆也同樣守口如瓶吧。」
反骨接著講道:「蒲子軒,你上次來永恆之城之所以被吸到東部沙漠,是因為那便是永恆之城唯一的入口,那片沙漠下方,有一幅巨大的天女散花圖!」
「天女散花圖?」這次是祝元亮驚呼起來,「難怪,《畫壁》那個故事中,進入畫壁世界的入口,正是一副天女散花圖呢!」
反骨又道:「旱魃是一個以追求永生為目標的妖王,他有了永恆之城后,仍然不確定自己是否能獲得永生,才又找了蜃龍,將永恆之城藏在蜃龍的體內。蜃龍能吞下世間的一切,包括妖氣,只是,妖氣構築的永恆之城到了他的體內,便因空間的不同成了實體形態。」
蒲子軒嘆道:「如此說來,那座城是假的,那裡居住的人類,也全部是假的,難怪,他們和我們有完全不同的生存規則……」
「蒲子軒,這句話,或許算不上錯誤,可是,我卻有一些不同的看法……何為真?何為假?那些人類是畫屍製造出來的不錯,可是,他們並非靠著本能生存,而是產生了各自獨立的意識,那麼,他們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這個問題,在我這一路爬來的路上,一直困擾著我……」
「也對啊……」蒲子軒喃喃道,「若是那畫屍突然停止了作法,永恆之城和裡面的人類突然消失,那麼,如此多懂得喜怒哀樂的意識也會同樣消失,我們算不算殺人呢……」
蘇三娘冷哼一聲道:「這麼簡單的問題還用想?我問你,上帝創造了這個世界和我們人類,那麼,我們是真的還是假的?若這個世界之外的生命認為我們是假的,那麼,又是不是可以隨便將我們抹除而不必付諸任何的同情?」
簡單一個類比,已然讓眾人茅塞頓開。
反骨卻沒有深入這個艱深的問題,轉而講道:「我也是今日才知道這一切,我冒著極大的風險往北區跑去,不想,卻被另一個白骨兵發現。我擰下了他的腦袋,自己卻也受了重傷。但是,我到了那永動之屋,透過鐵窗,我見到了畫屍,我用誠意取得了她的信任,她也將一切都告訴了我。我本打算將這一切告訴那些還蒙在鼓裡的人類,想告訴他們,他們要做的,並不是摧毀永恆之城,來到蜃龍外的世界,恰恰相反,他們只能永遠依靠永恆之城而活著,而代價卻是,畫屍將永遠無法從永恆之屋中解放出來。他們能獲得的最完美的結局,就是消滅旱魃和他的軍團,並繼續將畫屍蒙在鼓中,讓她永續永恆之城的存在……」
一干人頓時倒吸一口涼氣,蒲子軒禁不住嘆道:「我的天,這真是太殘忍了!」
「所以,當時我猶豫了,還沒想好要不要告訴他們真相,看門屍便趕了過來,那些百姓便將我塞入通道,送到了這外面的世界。」說完,反骨望著蒲子軒道,「蒲子軒,他們讓我一定要找到你,將一切都告訴你。我看得出來,他們是如此信任你!那永恆之城就在前方,可是,面對如此兩難的局面,你可有解決的辦法嗎?」
蒲子軒長嘆一聲道:「畫屍和她創造的百姓要同時保下,這可不是空有一身力量所能解決的問題啊……你可知道,那永動之屋的妖力,是從何而來的嗎?」
反骨搖頭應道:「若是時間充裕,我一定能調查出來,可惜……」
祝元亮不耐煩道:「現在想那麼多幹嗎?既然有產生永恆妖力的辦法,那等咱們消滅了旱魃,再慢慢研究便是。」
「也對……」反骨笑著指向身後,「該說的我都說了,永恆之城的入口就在那邊,剩下的,就看你們的了……」
蒲子軒剛走出幾步,突然想到了什麼,回頭問道:「對了反骨,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反骨愣道:「還有什麼問題?」
「你身為旱魃妖術所變的士兵,卻可以不藉助外力,僅僅依靠自己的良心便擺脫了對旱魃的效忠,這在我此前的戰鬥中,可從來沒有遇到過。你生前究竟是誰?」
蒲子軒以為反骨或許會報出一個驚天動地的名字,甚至是像關羽、岳飛、王守仁這樣的大英雄也未嘗不可能,不想,反骨只是哈哈大笑一番,隨後超然應道:「我是誰,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世上,即使面對極致的邪惡和黑暗,總有人不肯低頭罷了……」
說完,反骨彷彿終於完成了使命一般,腦袋從身子上斷裂而去,全身的骨架也逐漸裂開。
黃沙漫漫,夜風輕拂,那顆高貴的頭顱,保持著最後的笑容,被眾人攜手埋在了在這片黎明前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