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5章 他應是孑然一身
「今日來,本就是要同你倆報個喜的,不過還不一定就是兒子呢。」遺玉無奈地搖著頭,「服了他成天『我兒子我兒子』的掛在嘴邊,屋裡小孩兒的衣裳都備了好幾柜子,回頭要是個姑娘家,可別養成個假小子。」
這實在個好消息,江疑與陵光連聲道賀,眼看著折丹的嘴角都要咧到后耳根去了。
四周的熱鬧里,只一人是安靜的。
重黎獃獃地望著遺玉尚且平坦的小腹,竟覺無法呼吸。
他的母后已經懷了身孕,而他就在這坐著,那孩子,絕無可能是他。
所以,他現在到底是誰……?
「重黎小仙君怎麼了?」折丹留意到他面色不佳。
他於倉皇中胡亂地舉起一杯酒,聲音彷彿哽在喉頭,被硬生生地擠出來。
「……晚輩恭賀帝君和神君,喜得後嗣。」
聞言,折丹亦舉杯相和。
「多謝。」
仰頭,一飲而盡。
百年梨花釀,埋在這鐘靈毓秀的符惕山中塵封已久,入口本該是甘冽馨香的,此刻他卻只覺辣得嗆喉。
後勁兒起來,腦中昏沉。
他連喝了三杯,聊表敬意,如此真誠的祝賀,他這輩子都絕無僅有。
折丹和遺玉在笑,世間萬物彷彿都在為之歡喜,於是他也笑,笑著去融入這輕鬆愉悅的當下。
後來談天說地,詩詞歌賦,從北海之極,說到南山腳下,他斷斷續續地接著話,但其實連自己說了什麼都想不起來。
只記得酒一杯一杯地喝,他好像躺在懸崖邊,去回想那殘酷而溫柔的昨日光景。
從他回到這一刻開始,一切都在變。
江疑沒有死在育遺谷,陵光不會在嬰梁山負傷,后魃被擒,天裂已封,而他。
也與九川,再無瓜葛。
悠悠天地間,當真孑然一身了……
眼前閃過的,是粼粼月光,游魚潑濺的水花,甩在他臉上,喚起些許神智,他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挪步坐在了河岸上,抱著璞玉劍呆坐著。
陵光坐在他旁邊,似是在與他說著什麼,說到一半,忽地停了下來,於是她接著問。
「後來呢?」
「……後來?」他陷入茫然的混沌中。
她歪著頭,眨了眨眼:「你方才同我說,我會遇到一個不懂事的少年,在九川的花海里,送我一束紫陽花。」
他驀地一怔,才發現自己說起了從前。
所幸她似乎只當他酒後胡言,並無如何放在心上。
江疑和折丹他們還在花下品酒,他記得自己的酒量,一直都很好,不知怎麼的,竟喝得這樣醉。
他從月光的碎影中,看她的眼睛,仿若江海凝光,柔亮清明。
他看了許久,才開口:「若是見到了,你不要接那束花。」
「為何?」陵光狐疑地望著他,「那束花,為何不能接?」
他默然幾許,笑了起來。
「因為那束花不好,會讓你不開心,讓你遇上很多很多倒霉的事,所以你無論如何,都不能接……」
她展開掌心,一朵紫陽花徐然綻放,那是他在上元佳節,在熱鬧的燈火里,贈與她的。
「若是我已經接了呢?」
他喉頭哽咽,聲音也有些含糊:「那就跑,跑得遠遠的,不要回頭看……」
陵光不說話了,隔了一會兒,伸出手擦掉他臉上的一行淚。
「說你好哭,還不甘心呢,行了,你喝醉了,去躺一會兒。」
她將他扶起來往回走。
「醉了?」江疑抬起頭,幽幽地瞥來一眼,「得,我這攏共沒幾間屋子,讓他躺我那屋吧。」
陵光點了點頭,將人扶進去安頓好,起身欲走,又被扣住了腕。
榻上的人半垂著眼,不知還有幾分清醒,只是抓著她的那隻手特別緊,像是怕她不見了似的,口中喃喃。
「你別走……你看看我……」
她倏地僵住,低下頭,去看那雙眼睛。
眸光是渙散的,像是醉糊塗了,但她一靠近,就被他抱住了。
「……重黎?」你到底是醒著還是醉了。
她聽到了斷續的抽噎聲,像是易碎的瓷器,於是難以置信地捧起他的臉。
總是對她笑著的人,她雖說他好哭,卻不曾想過他真的哭起來,是這般模樣。
「怎麼了……?」她的語氣不覺就緩和下來,像是輕聲軟語地哄。
「你不要走……」他在發抖,「我在這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我沒有可以回的地方了……」
無助的聲音,令她心頭一揪。
「怎麼會,你還能回昆崙山啊。」她說。
他搖著頭:「回不去了……我找不到路,我已經不是重黎了……沒有人,會在那等我了……」
積蓄了多日的痛苦,在見到折丹和遺玉的那一刻已然崩塌,他靠著一點理智撐到現在,終不得不承認,自己什麼都不是了。
他不會在九川的花海里遇到他心尖兒上的神明,不會成為她的弟子,不會得到她的庇護,不會……傷她至深。
「我一直在做一個夢,夢見你不要我了……」
他的聲音沙啞得像是被什麼哽住了喉,「你不能……不能遇見我,重來一次,我們重新來過……我走得遠一些,你不要跟我說話……」
彷彿自相矛盾的言語,混亂至極,陵光靜靜地聽著,眼中似無波瀾。
直到他終於安靜下去,躺在榻上,微微鬆開的領口,露出一截可怖的疤痕。
她掀開一角,望見他心口,猙獰的舊疤。
她倏地合上雙眼,長長地嘆了口氣。
「要不要遇見,我說了算。」
她起身,走出了小屋。
屋外依舊笑語歡聲,遺玉回過頭來,沖她笑了笑:「你那小徒弟睡著了?」
「嗯。」她走過來,「他酒量一直不太好,喝悶酒容易醉。」
「那還怪讓人操心的。」折丹笑道。
她頓了頓,莞爾:「所以我操心就行了。」
折丹說:「不過我印象里,還真沒見過他,住在九川的應當就是所有玄龍族人了啊。」
「許是遺漏了呢?」遺玉捻著杯子,若有所思地笑,「我就是覺得,此人很是親切,不然真是上輩子見過?」
「又胡說……」江疑無奈,「此人的來歷一直不明,是突然出現在嬰梁山的戰場上的,後來便一直跟在陵光左右,粘人精一個,不過手腳工夫確實不錯,那些招式我瞧著……其實和陵光有些相似的。」
「哦?那著實有緣了。」遺玉道。
陵光但笑不語,敬了三人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