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0章 淵底的無盡
他慢慢將執明放在樹下,俯瞰著淵底風景,若他接下來想得沒錯,那麼……
他縱身躍下懸崖,筆直下墜。
能望見亭台屋舍,桃李芳菲,山中溪澗奔流鮮活,一派春盛。
金色的障壁愈發近了,他目不斜視地緊盯於此,在觸到的前一瞬,自他心口湧出道道清光,眨眼間便過了這一層。
他旋身站定,露出一絲釋然的笑。
果然。
耳邊傳來悠揚的笛聲,他抬起頭,望見不遠處木橋邊,有一株叫不出名兒的樹,梢頭繁花似錦,如清晨的霞光,還掛著溫柔的露水,開得甚好。
樹下坐著的人,著一身素凈的霽色薄衫。
雪映煙光薄,霜寒霽色冷。
很淡的影子,像化在水裡的墨痕,笛聲停下,他望了過來。
重黎心頭一咯噔。
這張臉與後來他見到的明明一模一樣,卻又覺得截然不同。
他從未在無盡臉上看到如此平靜安詳的笑,彷彿身在世外,心亦在桃源的隱者,靜候隨時會來的知音。
這副樣子,與已逝的父神,實在相像。
他敢說,便是陵光,乃至司幽來此,怕也很難甄別。
一瞬的恍然過後,他平靜下來,銳目緊盯著河對岸的人。
他走過去,身旁的一切都是如此真實,甚至踩過木橋發出的吱嘎聲,也毫無破綻。
無盡面前放著兩杯茶,似是在等著誰。
至少,不可能在等他。
僵持須臾,無盡垂下手,竹笛輕輕擱在膝上。
「你是何人?」
重黎暗暗握緊了拳:「不是玄武神尊來此,讓你很失望嗎?」
聞言,無儘先是一愣,旋即嗤笑起來。
他只是笑,卻不言是否被說中了。
「玄武不會來的,四靈沒有人會來這受你蠱惑,趁早死了這條心!」重黎被這笑聲鬧得煩躁。
無盡停了下來,來回打量了他一番:「小子,你是玄龍一族的人吧,折丹是你什麼人?」
重黎眸光陰鷙:「與你何干,你只消知道我與你之間,必要死一個。」
「哦?你覺得會是誰?」無盡饒有興緻地歪著頭,聲音卻是冷的。
重黎但笑:「我會殺了你。」
四下陡然一靜,無盡在瞬息的愕然後,發出了難以抑制的大笑,那笑聲猖狂至極,似要穿透蒼穹,撕裂天際。
狠厲的目光驟然射來,似困獸露出了獠牙。
「就憑你——」
他不屑一顧地蔑視著眼前的青年。
「常羲都沒能殺了本座,你這小子何來膽量!大言不慚!」
重黎始終站在離他五步之遙的地方,看著他嘶吼,看著他發泄滿腔不甘與怨恨,意外地發現自己,好像也並沒有想象中那麼怒不可遏。
只是覺得眼前的上古邪靈,著實可笑。
「我大言不慚,總比你在這自欺欺人好。」他的聲音是平靜的,沒有嘲諷,沒有惱恨,沒有任何的抑揚頓挫,只是為了陳述事實原本的模樣般,從容淡然,「你用神力造出這片幻境,再真實又能如何,你自己看到的又是怎樣一番景象?無論你想去哪,在找到能殺你的人之前,我都絕不可能讓你踏出這裡一步。」
無盡有片刻的怔忡,忽地慘笑了聲,眸中殺氣幽然而起,四周景緻也倏地黯淡下來。
眼前的一切被剝下了生機盎然的皮囊,在無邊永夜中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寸草不生的岩石灘涂,枯死的草木,一地飛鳥橫屍,墜進地縫裡,頃刻間便被天火燒得連渣都不剩。
天地昏暗,靜若墳嶺。
再看向河對岸,哪還有什麼花樹,青雷攢動,電光奪目,粗重的縛神索捆著一雙枯瘦的腕。
沒有桌案,亦沒有茶盞,方才還衣冠楚楚的無盡此時,卻是衣衫襤褸地披著發,坐在一道靈障中,手中竹笛也化為骨笛,從膝頭滾下去,發出清脆的一聲。
悶雷欲催,燥火撲涌,冥冥不知終日。
這才是此處原本的模樣。
無盡冷笑了聲,望向他:「小子,你是來存心膈應本座的?」
重黎面上沒有波動,將手中的半截血藤丟到了靈障前。
「這東西,是你弄到育遺谷的吧。」他用的是篤定的口氣,「瑤池仙境消失后,你身在封印中,是如何操縱常羲上神的遺物作亂的?」
他一直想不明白,他究竟是如何從蒼梧淵脫身的。
無盡垂眸看了眼地上的血藤,似笑非笑地勾著唇:「南華啊……是好些年沒見了,本尊是有操縱此物的能力。」
他似是為了印證自己所言非虛,他抬起手,地上的血藤緩緩浮起,竟真的又長出了一截枝丫。
但也僅此而已。
隨著靈力被封印所斷,血藤也掉在了地上。
重黎愣地一僵,望著那截血藤,錯愕地陷入沉思。
他無奈地笑了聲:「不似當年了……此物確是我所創,本也不是常羲的法器,可惜多年前我被封此處后,南華也落到她手裡。與其在本座這浪費時間,不如去問問常羲……」
「若是有那個機會,我何須在這同你廢話?……常羲上神封印你之後,便離世了。」重黎盯住了那雙眼睛,望能從中尋出些蛛絲馬跡,可惜什麼都沒能找到。
那眼中彷彿沉著一灘死水,冰冷地注視著世間。
「是嗎……」他沒有痛快地大笑出來,似是陷入了一陣霧茫茫的恍然中,倏地慘笑了聲,「死了好啊,死了乾淨……死了,就不必再看到我了,她大約高興得很呢。」
重黎從這寥寥數語里,竟聽出一絲悲切,還以為是自己弄錯了。
靈障中的人無話可說般別開了臉,斷了這話茬。
「有屁快放,無事就滾。」
重黎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背過身朝前走了兩步,忽又頓住。
「天裂之事,你可知?」
坐在滾滾青雷下的人,緩緩抬起眼,似有一絲疑惑。
「好,我懂了。」重黎縱身而起,飛至懸崖半空,抬掌凝靈,剜出自己一滴心頭血,於金色靈障之上,再落一道禁制,轉身離去。
陵光匆匆趕到時,蒼梧淵已再度被濃霧覆蓋,遠遠便望見熟悉的身影倒在了崖邊樹下。
「執明!」她奔過去查看,他身上並無血跡或傷口,似乎只是昏過去了。
她立即將一縷靈氣注入他眉心,速速將人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