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0章 他想成為讓她安心倚靠的人
「這幾日你多同我說說封天陣的事吧。」他看向江疑,「陣中瞬息萬變,我不想把太多人連累進來。」
「尤其是陵光?」
「尤其是。」
江疑嘆了聲,無奈地搖著頭,忽然有種不知從何說起的感覺:「……你覺得她會老實聽話?」
聞言,重黎愣了愣,旋即笑出了聲:「也是,她從來都不聽話的。」
默然幾許,他伸出手:「你可有辦法將這東西解開?」
江疑怔然:「……同生?」
重黎點了點頭:「給我繫上它的人同我說,這東西是用來隨時知道我可有受傷的。」
「……」
「但我沒信。」
江疑蹙著眉,猶豫半響,道:「還好你沒信,此物名為同生,是上古遺傳下來的一件秘法,本是夫妻間同生共死的見證,術法若結得不深,或是施術之人法術不精,的確能用來知曉彼此是否受傷,但像你這樣的……已是生死同命了。」
他頓了頓,補上一句。
「當年常羲上神和父神帝俊間,也施展過這種法術,和你這一模一樣,常羲上神戰死後不過千年,饒是父神也……」
父神突然散靈之事後世確有流傳,重黎也有所耳聞,本以為是因無盡,沒想到裡頭還有這一樁往事。
「這是誰給你繫上的?」江疑問。
他愣地別開視線:「……故人。」
「故人?」江疑蹙眉,「什麼故人願把自己的命和你結在一起?」
重黎頭疼地合了合眼:「別問這麼多了,此術可有解?」
江疑搖了搖頭:「我非施術之人,沒有法子,且此術已凝成生死紅線,形同死結,給你施術的人想必在最初就打算好了,沒有同你解開同生的意思。」
他稍一遲疑,擰著眉問,「怎麼,還未開戰,你便覺得自己會死?」
「倒也不是……」重黎一時也不知怎麼說,「此戰兇險,你我都清楚,為殺無盡,我可以不擇手段,但這世上……從來就沒有十成的把握。若真到了不得已的時候,我不想拉著自己最重要的人一起去死。」
誠然殉情自古多美談,但有朝一日落在自己頭上,卻更希望對方好好活著。
他承認這很自私,自私若能讓她活下去,也是好的。
沉默良久,江疑無能為力地嘆了口氣:「這結我解不了,你自己去同施術的人說吧。」
看著小指上細若蛛絲的紅線,重黎也不知如何是好,好多年後繫上的結,今日的人如何能解?
「師尊呢?」他忽然想起好一會兒都沒見到陵光,送走阿冉之前,她就不在屋前了。
江疑想了想,指向遠處河邊一座涼亭:「去那看看吧,她心情不好的總喜歡在那發獃,你去同她說說話也好。」
他說著自己熟悉的那個陵光,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她所思所想,重黎本以為自己會醋個一會兒,可是沒有。
他忽然間感到一絲慶幸。
慶幸她身邊,還有如此至交知己,遇見他之前,不是一個人孤零零的。
月光照路,他沿著河灘走到亭前。
清雅的竹亭,四面垂著水色的薄紗,飄搖著,輕擦著柱子,連風聲都是安靜的。
四周的山精小心又好奇地從樹林,從水下探出頭來,打量著這位傳說中的上神,可誰都不敢近前。
竹階上的身影抱膝坐著,霧一般的顏色,浸在粼粼水光里,像是凝住了。
無往不勝的戰神,叱吒風雲的朱雀,她此時像是蛻去了這些堂皇的軀殼,忽然讓人看到了一絲落寞。
她的豐功偉績,足以流傳千古,可此時重黎眼裡的女子,卻是瘦削的,近乎單薄。
若不是承襲了六界大任,他想,她的境遇應是截然不同的,或許在慢慢千年裡,她還是會一點一點地明白七情六慾的業,生離死別的痛,也終會遇到一個將她放在心上的人,陪她往後餘生。
這麼想著,他就有些難過。
他算不上一個大度的人,沒有江疑的豁達,也沒有東華的穩重,不如長瀲解意,在她身邊經過的人中,並非最惹眼的那個,卻是給她添麻煩最多的那個。
但即便如此,他還是特別喜愛她,他只剩下喜愛她了……
他吸了吸鼻子,收拾好神情,走進亭子,喚了她一聲。
陵光沒有立刻回頭,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
他意會地走過去,坐下來。
「我是有些生氣的。」她突然說了一句,說著,又沉默,隔了一會兒,才繼續下去,「不是對你,是對我自己。」
重黎看著她,靜靜地聽著。
她望著映在水面的月光,山霧飄過來,不知是霧氣模糊了雙眼,還是她眼底本就是濕潤的,瑩瑩地顫著。
堆到嗓子眼的話,此時卻不知從那一句說起。
就這麼,緘默了好長時間。
重黎笑了起來,那雙漆夜般的眼底,似有溫柔薄光:「師尊,你要是累了,可以來依靠我。」
這句話,他已經想了很久很久,一直都想跟她說。
他的陵光啊,總是比任何人都要強,便是萬般兇險的戰場上,也是撐到最後,力挽狂瀾的那個。
她曾得無數歡呼叫好,卻沒機會同誰抱怨。
她太好了,以至於他很多時候能做的,只是陪在她身邊。
只有她做凡人的那些年,只是個安然惜命,還有點小慫包的雲渺渺的時候,才特別需要他。
他一度以為那只是身為凡人的無力和懦弱,但她回來后,卻愈發覺得不是這樣。
無論是高不可攀的上神,還是低入塵埃的凡人,他都想成為讓她安心依靠的那個人。
陵光終於回頭看著他,波瀾不驚的一雙眼,竭力隱忍著將起的漣漪。
「你是幾時知道自己與常羲上神的命格相同的?」
重黎說:「今日才知。」
「今日才知,你就想清楚了?以一人之力,支撐封天陣,隨時會耗竭靈力,你不知常羲上神的下場嗎?」
「我知道。」他始終是笑著的,倒像是在安撫她,「我並非一時衝動,也並非毫無準備,這麼說你可能不太信,但我知道自己才是天選之人後,忽然就覺得自己做了最好的決定。」
他伸出手,大膽地替她理了理飛亂的額發,似乎只是在閑話家常般平淡。
「我有同你說起過與你很像的我的師尊么?」這話他自個兒說著都舌頭打結,但眼下也實在不知該怎麼同她解釋這其中的關係。
陵光默了默,平復了心緒:「……那你跟我說說她。」
他頓了頓,不知想到了什麼,忽地笑了起來,明眸如星,似春風拂開枝頭花蕊,那麼清淺乾淨。
「她也曾是位萬人敬仰的神尊,脾氣不大好,不善言辭,生氣了一眼就能看出來,心虛的時候聲音會不自覺地低三分,但絕不服軟。不過她發脾氣也好哄,只一桌好吃的,一塊桂花糕,她這氣就消了大半,此時低頭認錯,最是管用。」
他笑著,驀然湧上一陣酸澀。
「她是這世上最好的師父,而我是最差的徒弟,她來收我為徒的時候,我甚至都沒想起她來,後來還記恨她,總給她找麻煩……所有人都罵我是個妖孽,禍種的時候,只有她相信我,帶著一身的傷,親手做一份桂花糕,來給我過生辰……」
說到痛處,萬般思緒一齊湧上來,他維繫著表面的平靜,眼眶卻有些紅了。
「她把我從最髒的污泥里拉起來,帶我回家,她那樣一個心繫蒼生的神明,因為我險些鑄成大錯,我一直在想,何德何能,何以為報?」
「她若是從未想過讓你報答呢?」陵光看著他的眼睛,袖下的拳攥得骨節發白。
他卻搖頭,「她怎麼會要求我去做什麼,她從來只會要求自己,把擔子都往自己身上攬,她也是滿懷期許地來到世間的,也會傷心,也會委屈,我不心疼她,誰來心疼?」
他眼中的笑意散了,凝成了無可轉圜的堅定。
「我的確可以選擇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橫豎無盡一時半會兒無法逃出封印,到我壽終正寢的那日,說不定他都見不得天日,但那不是我要的。」
「或許這世上的確有個地方能讓我逃避所有,活下去,但那之後呢?漫漫千萬年,當我坐在燈下,回想這一生虧欠了誰,又有多少事沒能做好,想到這世上每一天都有人因為我今日沒有這麼做而死,我怎麼能安心地喝水吃飯,自欺欺人地覺得這不是我的責任,我沒有必要感到愧疚?」
「我本能救下的那些人,他們會在每個夢魘里問我為什麼,我還能合眼睡得安穩嗎?」
「我並不是個偉大的人,我很自私,對這世間萬物而言,渺小得很。但曾有一個人,她對我說,願這麼做,有時比值得這麼做更重要,我想,說得就是眼下了。」
他起身,逆著水面波光,眼裡似有銀河垂落,整個人都在熠熠生輝,模糊了看客的眼。
他說,「我還挺喜歡這人世間的,拼一回命,不虧。師尊若有一日遇見了我的恩師,替我告訴她,我沒給她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