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5章 等我
精悍的靈氣如罡刀利刃,困住那些邪靈的同時,也在每一刻耗損著龐大的靈力。
重黎屏息凝神,毫不顧惜地將體內所有的靈力源源不斷地送入金珠巨網中,陵光因現出真身,精力耗損較之更大,他們誰都不能分心,身後全靠著江疑攔堵那些意欲偷襲的厲鬼亡靈。
戰場之上,死去的人已不可計,人是一片一片倒下去的,耳邊傳來的,是似乎永無止境的哀嚎。
重黎眼前彷彿又掠過當年的蒼梧淵之戰,那種可怖,刻在骨血里的寒,他這輩子都不能忘。
但不同的是,當年力挽狂瀾的是陵光,這一次,重擔卻落在了他身上。
金色巨網一寸一寸地將天裂拉回來,惡靈嘶吼著,朝他伸出利爪,又消散在熾烈的玄火中,後頭的邪靈似瘋了一般,趨之若鶩地撲出來,明知會死,也不肯放過重獲自由的機會。
人形的惡靈已經爬到了口子上,青黑的利爪似樹皮一般,泛著幽幽邪氣,身後的邪靈推著他,去抓那巨網。
寒氣刺骨而來,九天玄火也在倏然間凍住,抓住了金網的利爪被強悍的靈氣刺出了斑駁血銹,竟沒有像之前的邪靈那樣魂飛魄散。
重黎心頭一緊,靈流猝然增大,幾乎要將他一氣抽干。
他只感到身子似有千斤中,稍一鬆懈便會跌入萬丈深淵。
寒氣直逼面門,劃破他的皮肉,迷濛了雙眼,他什麼都看不清,緊要牙關,苦苦支撐。
裂口一點一點閉合,不斷有修成人形的可怖邪靈撲上來,撕扯著要衝出牢籠。
邪氣外泄,錐心刺骨的寒,已經讓人分不清到底是痛還是冷。
那些邪靈覺察到真正維繫著這張巨網的人並非龐大招搖的朱雀,而是他。
他此時的模樣瞧著就萬分虛弱,邪靈們便不顧一切地撲過來,要將他撕個粉碎。
不要命的衝撞下,重黎嘴角流出的血愈發地多,一直沒來得及包紮的傷口紛紛裂開,血幾乎是噴薄而出的。
全靠腦子裡綳著一根弦,讓他不敢倒下。
裂口逐漸縮小,湧出的邪靈也越來越少,邪氣被阻斷,戰場上的邪靈惡鬼也相繼失了助益,連連敗退在天兵手下。
利爪幾乎伸到了他眼皮子底下,劃過他的皮肉,在他頸邊割開長長的血口,只差一點,就能割斷她的手咽喉。
蓄積了千萬年怨恨的邪氣,與劇毒無異,痛到讓人喘不上氣。
一道光影從眼前掠過,不染颯然縛住了那條胳膊,狠狠將其絞斷。
溫熱的掌按住他的肩,精純的靈流隨即注入他體內,那是她所剩無幾的靈力。
她終於同他比肩而立,咬著牙,看著那道裂口緩緩閉合。
眼看只剩一道縫隙,扒在邊沿的邪靈陷入暴怒,洶湧的殺氣彷彿真的化作利刃,衝破巨網,刺穿他們的身軀。
二人的熱血幾乎是噴在那道缺口上的,淋淋殘跡,火一般耀眼。
巨網收攏,束作一團,再沒有邪靈能從裡頭出來,所有的邪氣都被無相之地的鎖鏈拖了回去,光華最終凝出原本的金珠大小。
天地萬籟,倏然寂靜。
重黎已經覺察不到自己的身體,手腳在哪裡,靈力枯竭,再難支撐,從萬丈高空筆直地追下去。
風聲簌簌,好像一切都在遠去。
忽有一雙手托住他的背,將他拉了回來。
他迷濛睜眼,望見一張同樣煞白的臉。
她咳著血,卻是笑著的。
眼眶泛著紅,眼裡盛著瑩瑩的淚,看起來像是長長地鬆了一口氣,血污模糊里,竟笑得像個得償所願的孩子。
「阿黎……我們贏了。」
這句話從她口中說出來,重黎才真正放下了懸在心口的石頭。
明明傷得這麼重,可他是發自內心的高興,想要摸摸她的臉,再抱抱她,與她說從今往後,再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
歷經那麼多坎坷波折,不知吃了苦頭,今時今日,終將了結。
他覺得自己像是死了一遍,再睜眼,還能看到她,便無憾了。
他扯著嘴角,齜牙咧嘴地笑起來,都不用鏡子,他就知道自己定是笑得很傻。
喧囂遠去,戰事將息,江疑癱坐在蒼梧淵旁的廢墟上,無奈地搖了搖頭。
眼前忽地閃過一道紫電,他猝然一怔,下意識地抬起頭,卻見那枚本該回到重黎體內的金珠竟還懸在半空中,絲絲紫電就在二人身後攢動。
他頓時色變,霍然躍起,高聲喊:「重黎!陵光!天裂還未完全封閉!!」
陵光耳邊一片嗡響,先回過神來的倒是精疲力竭的重黎,他低下頭,看到自己心口的靈流竟沒有如期消失,仍舊與顯像的長生之血相連。
金珠四周幽光烈烈,本以為已經合上的巨口竟再度長開一道縫隙!
邪靈的利爪猝然伸出,刺向陵光後背。
重黎連一聲「小心」都來不及喊,不知哪兒來的力氣,抓住她的肩膀翻身一轉,擋在她的身後。
毒爪刺穿胸膛的聲音如擂鼓般清晰,他眼前只剩一片猩紅,血噴了陵光滿臉滿身,那雙連笑都十分克制的眼裡,陡然浮現出驚恐慌亂的神色。
「阿黎!!——」
疼痛彷彿已經令他麻木了,血水不住地咳出來,讓他說不出一句話。
身子明明應當墜下去,卻被攫住了肺腑,朝著天裂拖去。
陵光駭然失色,江疑亦疾奔而來,試圖封合這道裂口,以此攔住邪靈。
但他的靈力也幾乎耗盡,又無法驅策長生之血,封合的速度實在不及,眼看著重黎半邊身子已被拖入裂口中,無數邪靈撲上來,將他死死纏住了。
陵光拚死抓住他一隻手,邪靈蛇行而出,狠狠咬住她的胳膊,試圖逼她鬆手。
她已無力驅策不染,幾乎將銀牙咬碎,不敢放開分毫。
重黎處在人間與無相之地的邊沿,耳邊所有的囂叫聲都在遠去,他好像漸漸什麼都聽不到了,渾身發冷,唯有眼前的人是鮮明的。
她那麼焦急,眼淚簌簌地掉,他從未見過她這般無助的樣子,那些邪靈啃噬著她的血肉,她都感覺不到疼似的,只顧著緊緊拉住他。
他回過頭,望見的只有無盡的黑暗。
像是他做過無數次的噩夢,骯髒至極的泥濘。
胸口的利爪還在撕扯,他已經無力反抗,她若是執意不放手,只會被一同拉進來。
永夜寒獄,萬古無期。
他不願。
金色的靈流涓涓不斷地連結著他與長生之血,隨時會同他一併墜入深淵。
他不由得想,既然萬物皆有因果,當初她將心剖給他的時候,可有想到會有今日?
他的靈力耗竭了,只剩一點力氣,於是用無愧的葉刃割開自己的胸膛,把那顆連著靈流的心臟取出來。
他不覺得疼,但陵光的臉色卻陡然白了下去,拚命地沖他搖頭。
他聽不清她在說什麼,但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長生至寶,絕不能落在無相之地的邪靈手中。
他將心捧出了裂口,金珠緩緩飄落,與之融為一體。
強盛的靈力壓了下來,裂口顫抖著寸寸收攏。
至此,他終於安心地笑了出來。
還有些話想同她說,已經沒了力氣,在那雙倉皇失措的眼裡,他看到了形同死屍的自己。
蒼白的唇動了動,道出輕若飛絮的聲音。
「等我……」
他掙開了手,眨眼被無數邪靈吞沒,金光大盛,耀耀灼目,於瞬息間將裂口轟然封合!
所有的哭叫嘶吼,在這一刻戛然而止。
席捲天地的風雪也逐漸消弭,萬籟俱寂,人間無聲。
所有人都獃獃地望著蒼梧淵之上,孑然而立的那道身影。
她看著自己掌中的血,蒼白的臉色,搖搖欲墜。
半空中的金珠緩緩向她飄來,被她狠狠揮開。
金珠認主,不罷休地飄回來,再次被推遠。
就這麼反反覆復,直到她沒了力氣,面如死灰地合上眼,金珠化成了光,緩緩地沒入她心口。
未能融入她體內的,只一枚小小的碧石。
沒有撕心裂肺的哭號聲,沒有發了瘋般的鬧騰著要不顧一切地把人拉回來。
她就這麼靜靜地望著天裂封合的地方,好久好久,戰事都結束了,也沒有人敢上前攪擾。
她像是凝在了那兒,像是在等著什麼,不敢離開寸步。
直到靈力耗竭,從半空猝然墜下,江疑才慌忙飛身追去,將人接住,才發現她已經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