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總有新桃代舊枝
轉眼冬去春來,河邊楊柳抽新芽,不夜天買回了幾個新姑娘,瞧著個頂個的水靈,一顰一笑,搖曳生姿,那是玲瓏閣最好的胭脂都抹不出的嬌艷動人。
晴茹出事的消息,雲渺渺是從蓮娘口中聽說的。
去送燕窩粥的時候,她小心地看了一眼,那雙纖纖玉手纏滿了紗布,聽大夫說,今後怕是都不能再彈琵琶了。
晴茹靜靜地坐在銅鏡前,難得沒有刁難於她,她遞過去的粥,也一口一口地喝完了。
她這副樣子,雲渺渺反倒覺得有些不習慣。
不夜天中,雖沒有人敢多言此事,但素來穩重謹慎的晴茹,會不慎被炭火燒傷了雙手,且不論旁人如何看,至少她是不大信的。
在這等煙花之地,最不新鮮的,便是新人換舊人的戲碼。
個中伎倆,該明白的人,自然心中有數。
晴茹的確貌美,但說到底已年近而立,哪怕日日燕窩滋補,用再金貴的脂粉敷面,也難逃人老珠黃的一日,蓮娘便是最好的例子。
防得了初一,防不過十五。
傷了雙手后,晴茹便不大愛說話了,多數時候只是坐在窗下發獃,這間屋子,總瀰漫著濃郁的藥味兒,平日里除了蓮娘和她,便在沒有人肯多來一回了。
一月後,晴茹的手拆了紗布,曾經不沾陽春水的玉指,布滿猙獰的疤痕,潰爛的肌膚,令人作嘔。
這樣的一雙手,任誰都不忍直視。
那一刻,就連雲渺渺都能猜得出,等待晴茹的,會是什麼。
蓮娘日日相勸,也不過是毫無用處的寬慰。
沒有多久,不夜天的花魁,便落在了另一個姑娘頭上。
同樣的眾星拱月,同樣的千金為換美人笑,彷彿晴茹這個人,從未在不夜天出現過,再也無人問起。
雲渺渺聽著諸多背後閑辭,從不置可否,晴茹沒落後,她已經不必再受無端的責罵,也不必再去前頭送燕窩粥,近來給晴茹屋裡送去的飯菜,只有下人吃的白面饅頭配一小碟鹹菜。
她有時也會去前頭送物什,偶爾路過那間屋子,總望見那道緋紅的身影坐在琵琶前,用顫抖的手撫摸琴弦,卻再也彈不出那令全城讚歎的曲子。
又到了送飯的時辰,她看了看灶台上擺著的那碟白面饅頭,沉思片刻,趁著婆子不注意,去鍋里撈了一隻雞腿藏在饅頭下。
「我去給晴姑娘送飯吧。」她端著木托快步走出了后廚,朝前院走去。
不夜天日日笙歌不絕,耳邊傳來的靡靡之音,總令人心生恍惚。
她低著頭,走上了二樓,敲響了那扇門,喚一聲「晴姑娘」。
屋中沉默了許久,久到她不禁懷疑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正欲推門之際,裡頭終於傳來了回應。
「進來。」
推開門,雲渺渺便望見晴茹坐在琵琶前,面容蒼白,似有些許病態。
長久以來的習慣,令她下意識地低下頭去,小心地將飯菜放在桌上。
這回,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是你啊……」晴茹咳了兩聲,起身走過來。
依舊是那件緋紅的衣裙,卻再看不出數月前的嬌艷明媚。
她坐下來,小口小口地喝著粥,拿起饅頭的瞬間,便看到了藏在下頭的雞腿,不由得怔了怔,抬眼看向正乖順地低著頭的雲渺渺。
她的胃口實在不好,雲渺渺在一旁看著她喝了半碗粥,吃了點饅頭,那隻雞腿一口沒動,便放下了勺子,背過身去又咳了幾聲。
而後,她慢慢地將盤子推到她面前。
「這雞腿你吃了吧,我吃不下。」
雲渺渺遲疑片刻,疑惑地望著她:「姑娘病了嗎?」
她掩嘴壓抑著咳了咳:「……一點風寒,不礙事。」
見她執意如此,雲渺渺只得在她的注視下,吃完了那隻雞腿。
晴茹的眼神有些複雜,看得她心頭髮毛,她卻忽然起身:「在這等著。」
說罷,她便去了裡屋,不一會兒竟拿著一條細長的棉布帶子走出來,遞給了她。
「每日用這個纏住胸口,莫讓旁人看出來,咳咳……」
此話一出,雲渺渺不由得驚住了。
晴茹斜了她一眼,嘆息道:「怎麼,你也想走我的老路?若是讓人發現你女扮男裝,這輩子你都別想離開不夜天了。」
雲渺渺低下頭,看著自己微微隆起的胸口,心頭咯噔一下。
六年過去,她已非孩提,近年來也抽開了條,姑娘家的嫵媚如早春的花苞,正緩緩綻開,在這青樓之地,扮作男子也愈發艱難,故而無論什麼時候,她也不敢解開頭髮,平日里也都低頭駝肩。
蓮娘再三叮囑,萬不可讓人瞧出她是女兒身,其用心良苦,雲渺渺自然也曉得。
只是她沒想到,晴茹竟然識破了。
看著眼前這條布帛,她頗為猶豫,看看晴茹的臉色,依舊是那副冷淡的樣子,但這件事,看來她多半不打算說出去。
雲渺渺接過那條布帛,揣入懷中,道了聲謝。
晴茹又開始望著那把琵琶出神了,垂在膝上的手滿是疤痕,觸目驚心。
不知怎麼的,雲渺渺忽然想起那一日的雪,還有站在屋檐下的晴茹。
至少有一瞬間,她在她眼中看到了一絲挂念。
她不明白晴茹究竟是如何看待她的,或者說她從未真正看透過這個人,以至於今日的晴茹,竟令她覺得有些難受。
「晴姑娘,您有想過離開不夜天嗎?」
她已經不能彈琵琶,也不能接客,淪為雜役是遲早的事,那樣的苦,只怕會折騰死她。
晴茹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的流雲,緩緩道:「入不夜天不過一念間,要離開卻談何容易。」
「可您留在這還有什麼呢,還不如趁著無人留意早些逃走,興許能另謀一條生路。」
「……我還不能走。」
「為何?」
在雲渺渺疑惑的目光中,她轉過頭來,眼中似有一抹溫柔笑意。
「阿九,終有一日你會明白,有些人僅僅是活著,就足以稱為另一個人的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