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夜天的小阿九
最是人間四月天,芳菲滿城,枝頭海棠正盛,檐下歸燕銜泥,漸漸西斜的落日,從天邊鋪開的絢麗霞光,無聲地黯淡下去。
宅院清幽,與前頭燈火如晝的三層樓閣判若隔世,只點了兩站燈籠的廊下,瘦弱的小姑娘提著兩隻空木桶走了過來,細軟的發用紅繩綰成了一隻小包子,略顯寬大的粗布麻衣,用一條麻繩束在腰上,瞧著像個男娃娃。
院中的水缸比她個頭還高,她只得搬來幾塊石頭墊著腳,才能打到水。
用一隻桶灌滿另一隻后,她顫顫巍巍地抱著木桶從石頭上下來。
抬起手的那一瞬,袖口也不經意地滑了下去,露出了手腕上用草繩編出的絡子,絡子上串了一枚碧石。
她抹了把汗,用細瘦的胳膊提起兩桶水,一步一晃地朝著后廚走去。
剛邁過門檻,屋中便傳來一聲不怒斥。
「小雜種!打個水還這麼慢!」滿臉絡腮的龜奴極為不耐煩地從她手中奪過水桶,濺了她一臉水花,「滾滾滾!別在這礙手礙腳的!」
猝不及防被猛推一下,她險些從台階上滾下去。
她習以為常地爬了起來,拍去掌心的泥巴,低著頭快步離開此處,在假山中尋了個僻靜地兒坐了下來,才得以喘口氣,揉一揉被門檻磕麻的腳踝和總覺得離脫臼只差一滴水的胳膊。
這一揉,便摸到了手腕上的石頭。
她愣了愣。
作為一枚已經兩年沒有任何動靜的瑤碧石,已然暗淡到與尋常的石頭無異,她抬起胳膊,借著不遠處的燈火,才能看出它通透的翠綠色,以及,滲入石頭的那一點殷紅。
借屍還魂后,她偶然將其舉到燈下,才留意到石頭裡還有別的東西。
瞧著……像是一滴血。
如此,也算她這平平無奇的兩年來最為不尋常的發現了。
「阿九!阿九!……」熟悉的聲音由遠及近,她晃了晃神,放下了袖子,從假山後走了出來,望著廊下的婆子招了招手。
「蓮姨,我在這。」
找到了人,蓮娘趕忙走了過來:「你這孩子,非讓我找一圈,晴姑娘喊你送燕窩呢。」
雲渺渺皺了皺眉,看向前頭那座富麗堂皇的高樓。
不夜天。
這座北若城遠近聞名的溫柔鄉,說得更為通俗一點,便是青樓。
兩年前,她在望鄉台看到的,便是不夜天的情景。
司幽這回給她尋來的屍體,是這座不夜天中的一個奴才,雖是個小丫頭,但自幼便扮作男童在不夜天長大,無依無靠,誰也不曉得是何來歷,低微到連雜役都不如,平日里便頗為隨意地喚作「阿九」。
蓮娘是這不夜天老奴,也唯一一個知道她是女兒身的人,時常私下照拂,給她留點熱湯饅頭,有時還會拿幾件衣裳來,若非如此,這兩年她都不知如何熬過來的。
無論是頤指氣使還是打罵怒斥,她想想當年在白辛城的日子,似乎也就沒什麼大不了了,然而這其中最是令她煩悶的,是蓮娘的主子,不夜天的花魁娘子,晴茹姑娘。
比起那些不懂事的奴才,這位花魁娘子似乎更為喜歡找她的麻煩,無論多麼細微的錯處,都能被她揪出來,而後不厭其煩地「教訓」一通,阿九這些年年挨的巴掌,少說一半都是出自她手。
即便如此不對付,每一日的燕窩粥還得指名讓她送去,似是一日不消遣她就渾身不自在。
若是能不去她屋裡,雲渺渺寧可在後廚多挨幾頓臭罵。
然而看著蓮娘為難的神色,她這心就軟了幾分。
「曉得了蓮姨,我這就去。」
她垂著腦袋,小心地回到廚房,熟門熟路地從屜籠中取出了一盅燕窩粥,下頭一直用爐子暖著,故而湯盅摸起來還是溫熱的。
熬了兩個時辰的粥,還放了幾顆紅棗,還未揭蓋兒就嗅到撲鼻的香。
她找了個木托,端著燕窩粥走出了廚房。
「晴姑娘又讓阿九送燕窩粥。」後頭的婆子瞧著就直搖頭,「這麼個髒兮兮的奴才,晴姑娘也不怕給自己找晦氣……」
要說這阿九,也是邪了門了,之前打了阿九的一個龜奴,次日就被後院的馬踩斷了腿。
前幾日翠芳姑娘不過是訓了阿九一通,轉眼就纏綿病榻,莫說接客,多說幾句話都像是能把心肝兒咳出來。
這般晦氣的命,逮誰克誰,他們都恨不得躲遠些,生怕哪一日就觸了霉頭。
另一人也湊了上來,低聲嘀咕:「我可聽說,阿九去前頭一趟就要挨晴姑娘一頓罵,好幾回臉都給打腫了。」
「那是晴姑娘福厚,著不了這小雜種的道兒!不過這小雜種得罪了晴姑娘,估摸著遲早被折騰死……」
……
身後的絮絮叨叨雲渺渺自然沒有聽到,她只管端著燕窩粥,趕緊去前頭伺候著。
不夜天的前院與後院天差地別,她剛踏過院門,便被耀目的燈火晃花了眼,緩了一會兒才瞧清楚眼前的路。
客滿廳堂,酒香迷醉,可謂一派盛景。
她忽然想起,今兒是晴茹獻曲接客的日子。
她這等尚不得檯面的小奴才,自是不敢在堂上多作逗留的,趕忙低下了頭,快步上樓。
不夜天二樓最東面的廂房,是專門騰給晴茹的,她走到那扇雕花的紅木門前,透過蒙著薄紗的窗,朦朦朧朧地望見坐在銅鏡前描眉的女子,僅僅一個婉約的背影,便令人心馳神往。
她踟躕了片刻,咬咬牙叩了叩門扉。
「晴姑娘,奴才來給您送燕窩粥了。」
屋內默了默,方才傳來回應。
「進來。」不溫不火的聲音,卻令雲渺渺打了個激靈。
小心謹慎地推開門,就見翡翠珠簾后,正在梳妝的緋衣女子手執螺黛,玉指纖纖,輕掃蛾眉,蔻丹鮮艷,更襯得她膚如凝脂。
這般昳麗生姿,也難怪外頭那樣多的達官顯貴願為片刻春宵一擲千金。
雲渺渺剛放下湯盅,她便冷冷掃來一眼。
「端茶送水,發出聲響,則是不懂規矩,日前那頓掌嘴,還不曾讓你長記性嗎?」
這不怒自威的責難雲渺渺已經不曉得聽過多少回,心中暗嘆一聲,便從善如流地跪了下來。
「晴姑娘恕罪,是奴才一時手滑。」
晴茹起身,走了過來,居高臨下地盯著她:「一時手滑?我看你這奴才是愈發怠慢,若是在貴客面前失儀,打斷你一雙手都是從輕發落了。既然知錯,該如何做,你可清楚?」
又來了……
雲渺渺垂著頭,深感無力,在她咄咄緊逼的審視下,抬起手,狠狠往自己臉上扇了兩個耳光。
火辣辣的疼痛頓時涌了上來,她咬緊牙關硬是沒吭聲。
瞧見她臉上的兩個五指印,晴茹總算滿意了,坐下來喝起了燕窩粥。
雲渺渺依舊跪在那,低眉頷首,乖順得讓人生不出氣來。
晴茹還在絮叨著她今日的錯處,方才那兩巴掌扇得她耳邊嗡響,她也沒怎麼聽進去,直到收拾好碗盅,回到後院,她才得以鬆一口氣。
蓮娘一眼瞧見紅腫的臉頰,趕忙上前詢問,得知始末后,去給她拿了兩塊帕子,用井水浸濕了敷在她臉上,好快些消腫。
前頭傳來了婉轉嫵媚的歌聲,雲渺渺一聽就曉得是晴茹。
她同蓮娘並坐在石階上,望著院中的垂絲海棠,若有所思。
「晴姑娘平日里雖說嚴厲了些,但性子其實不壞的。」蓮娘怕她記恨在心,出言寬慰。
雲渺渺倒沒覺得自己多恨晴茹,只是有些憤憤不平罷了:「晴姑娘既然那麼討厭我,換個懂事的去前頭送燕窩粥便是了,何苦回回訓斥我……」
莫不是閑來無事,拿她消遣?
聞言,蓮娘陷入了沉默,似乎也想不明白,過了許久,前頭的歌聲都漸漸歇了,才長長地嘆了口氣。
「阿九,世道不公,掙扎著想活下去的人也不知凡幾,蓮姨只能勸你放寬心,一切終會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