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活膩了
大光明頂。
一個很怪異的名字。
發音很怪異,字元也很怪異。
在大瀾星界,此前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方塊狀的字元。
但是,近千年以來,這裡卻已經成為了整個大瀾星界最最著名的修行聖地了,連帶著「大光明頂」這四個怪異的方塊字,也已是人盡皆知。
這種被命名為「漢語」的語言和文字,甚至成為整個大瀾星界所有修真者必須掌握的基礎課程之一。
此刻正值清晨,朝陽東升,整個大光明頂都沐浴在蔚紅的日光之下。
柳宗雲站在山腳下,仰頭,看著山體上那四個似乎閃著金光的碩大方塊字元,面上心間,自然而然便有一種難描難畫的激動。
甚至於,他身上那多年來身為天一宗宗主的無涯氣度、上師氣勢,也因此不知不覺便瓦解許多,似乎忽然之間,就又回到了六百多年前,自己初初拜入恩師座下、被賜法名「柳宗雲」的時光。
而事實上,自己也已經六百多歲,眼看壽元就要走到盡頭了。
當年入門時的師兄師弟們,即便是最傑出的那幾位,在此前的兩三百年裡,也都已經相繼凋零,師尊座下弟子,竟是已經僅自己一人在世了。
現如今,一晃就是三百多年過去,師尊在這大光明頂閉關至今,一直無人敢來擾他清凈,昨日卻忽然萬里傳音,命自己上山,怎不由得柳宗雲心緒激蕩難平?
「師尊他老人家,應該是要再登一步了。」他心想。
於是,雖遠在萬里之外主持宗門諸事,可一旦接到師父傳音,柳宗雲還是第一時間交待下事務,孤身御風而來。
此刻抵達山下,他仰頭盯著那四個大字看了一陣子,有些發獃,似乎陷入了某些美好的回憶之中,但還是很快就回過神來,略整衣衫。
卻在此時,沒等他開口請見,便忽然有一道淡然的聲音送到了他耳邊,「宗雲來了?上來吧!」
是師尊!
時隔三百多年,再次聽到師尊的聲音,那一刻,饒是柳宗雲定力過人,也是控制不住地又是一陣心緒激蕩。
這聲音,數百年來不曾變過,雖然時至今日,連自己的徒子徒孫,也早就已經成百上千,但一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卻仍是叫人忍不住當即生出孺慕之情。
當年收自己入門的時候,師尊他老人家已經名震大瀾星界,而自己,卻只是一個天賦平平,似乎註定了要一生庸碌的年輕人,得蒙師尊青眼相加,竟另闢蹊徑,一路將自己接引上來,方才有了自己今日的這般修為。
能得六百年歲月修持,皆恩師所賜。
「是,師尊!」
聲音帶著些微微的顫抖,柳宗雲畢恭畢敬地躬身應了一聲,隨後身影忽然消失在原地,下一刻,他已經出現在了半山腰,再下一刻,他又上數百丈。
大光明頂高千丈,山勢巍峨。
當年師尊看中了此地,只嫌這山勢雜亂,遂一劍斬去半座山,投之浮羅海,只留今日這半片山,並在斷山之壁親筆書寫「大光明頂」四字,由此,此山名動天下,「大光明頂」四字傳揚整個大瀾星界,而師尊一手創立的天一宗,也自此奠定了大瀾星界修真第一宗門的地位。
片刻之後,柳宗雲終於登上了頂峰。
不遠處,一人獨立山巔,山風鼓盪起他身上麻袍,形影逸然。
「弟子柳宗雲,叩見師尊!」
威震整個大瀾星界的天一宗宗主柳宗雲,此刻畢恭畢敬無比虔誠地跪伏在地,遙望大拜,聲音因心緒的激蕩而微微顫抖。
「罷啦!」
山上那人緩緩轉過身來。
是一個形容俊朗的中年男子。
柳宗雲也抬頭,看過去,那熟悉的面容,令他不由得頓生孺慕之情,道:「師尊閉關三百年,容顏不改!」
那人聞言臉上露出笑意,淡然地道:「宗雲呀,你這頭髮,都花白啦!」
柳宗雲正爬起身來,六百餘歲、鬚髮花白的老者,此時聞言竟是露出一副赧然的模樣,道:「弟子怎比師尊!弟子……老了!」
山上那人聞言先是緩緩點頭,旋即嘆了口氣,「是啊,走得還剩你一個!唉……」
這個話題,自是令人傷感。
多年來執掌大瀾星界第一修真宗門,已經罕少有什麼事情值得動情的柳宗雲,竟在此時不由得紅了眼眶。
誰沒有少年的時光呢?誰不懷念少年的時光呢?
想當年,師尊座下入室弟子一十七人,每一個都是人中龍鳳,柳宗雲入門算晚,但仍然有機會同師兄們一起,聆聽師尊的教誨逾三十年,打下了無比堅實的基礎,其後也不乏相見的機會,一直到四百多年前,師尊決意閉關,嘗試突破,在突破后也不再收徒,才見得少了。
但師尊閉關了,諸位師兄仍悉心輔導,這才有了自己持續的突飛猛進,最終以中人之資,有了今日的這番成就。
然而現在,當年山間喧聲嘩語、嬉鬧呵斥的一眾師徒,竟是已經只剩下當面的師徒兩人了,怎不叫人傷感之極?
一時間,山風鼓盪,師徒二人都是無語。
過了好一陣子,柳宗雲才終於收斂起情緒,笑問:「師尊忽然傳召,莫非是已經得窺大道了么?」
山上人聞言點了點頭,笑了笑,但落在柳宗雲這樣熟悉他的弟子眼中,卻忽然察覺到師尊的臉上,似乎有一絲莫名的疲憊。
還不等他詫異什麼,片刻后,那人已經開口道:「大道么……看見了。」
柳宗雲聞言大喜。
大瀾星界可以追溯到的修真史,已有上萬年之久,但所有有史可查的紀錄,自己的師尊已經是巔峰,上萬年以來,達此境界者,不過三五人而已,因此,三百多年前登臨巔峰之後不久,師尊便提出,想要再行閉關,以嘗試打破攔在大瀾星界修真者頭頂的天花板。
如今已是三百多年過去,師尊果然成功了!
這個時候,柳宗雲當即就要開口恭喜,但偏偏,此時山上人卻抬起手,擺了擺,道:「看,是看見了,但是,我還是決定不走了!」
柳宗雲聞言愕然。
「大道至簡,太上忘情……呵呵!若忘了那情,我要這道還有何用?」
柳宗雲再次愕然。
片刻后,那山上人嘆了口氣,復又轉過身去。
忽然之間,柳宗雲似乎感知到了某種莫名的情緒,這感知,第一時間讓他渾身發麻,不由得顫聲道:「師尊……」
那人聞言久久不語。
忽然,他背對著柳宗雲,道:「宗雲呀,我想家了……」
那聲音里,帶著莫名的疲憊。
柳宗雲愕然。
「師尊的家不是就在……」
「那不是我家,我的家呀……在一個很遠的地方,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這聲音,竟有些莫名的蕭瑟之意。
此時,那人又道:「我家那邊,有一種樹,叫茶樹,它的樹葉,是可以泡水喝的,我都一千多年沒喝到了,真想再喝一杯茶。」
意態闌珊。
形同囈語。
柳宗雲聞言猶豫了一下,問:「師尊說的,可是苦芊葉?」
那人搖頭,「不是!咱們這大瀾星界,我找遍了,沒有茶樹!」
說到這裡,那人不由得又是微微嘆了一口氣。
某種預感越來越真實,也越來越叫柳宗雲感覺心悸。
「師尊……」
「宗雲呀!我已經看見天道了,我知道該怎麼做,但是……我不願意做了。是真的不願意走這一步了。」
說到此時,那人嘆了口氣,復又道:「之所以想要再往上走一步,是我想突破大瀾星界對我的束縛,想試一試,看突破了之後,我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找到那顆星球的坐標。但可笑的是,若想突破,我就必須忘掉這一切……」
「呵!」
他冷笑一聲,「太上忘情啊,太上忘情!其實我早就活膩了,只因有這一絲執念在,想要回去再看一眼,哪怕只看一眼……我不能忘,也忘不掉啊!」
說到此處,他忽然就停了下來。
一時間,山頂上安靜得只剩下風聲。
柳宗雲心裡,那種心悸的感覺來得越發真切了。
過了好一陣子,那人轉過身來,看向柳宗雲,重又恢復了淡然,道:「宗雲呀,這次叫你來,就是為了再見你一面,底下那些徒子徒孫的,對我來說什麼意義都沒有,在這個世界上,我熟悉的人,就只剩下你一個了。」
柳宗雲的身體已經不受控制地有些顫慄。
「師尊……您……」
他語氣仍是淡然,卻自然而然帶著一抹說不出的堅定,「不必說了。你,我已經見到了,余願已足。接下來的路,我就不走了,你來走吧!」
「師尊!」
柳宗雲終於控制不住地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然而此時,那中年人卻只是輕描淡寫地擺了擺手,道:「去吧!待會兒為師給你的東西,要收好,但接下來,就看你自己的機緣造化了!」
柳宗雲伏地慟哭。
但他的師尊,卻已經不再說話。
過了好大一陣子,鬚髮蒼白的柳宗雲終於抬起頭來,看向自己師尊的背影。
此刻,他聽到了自己的師尊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句話。
那是很輕的一聲呢喃。
「梁園雖好,非我家鄉啊。」
這話入耳時,正是紅日高懸,師尊整個人都被籠罩在強盛的日光之下,他身上的麻袍隨著山風鼓盪飄搖,飄飄然有霞舉飛升之態。
隨後,柳宗雲便看見自己的師尊背起手,微微揚起臉,似乎目光正在看向那遙遠且不知盡頭的天空。
片刻后,他的背影忽然一虛。
柳宗雲忽然感覺有一股劇痛,頃刻間由自己的心間漫溢開來。
那一刻,他不由得渾身發麻。
「師尊!」
山風鼓盪,師尊那仰首視天的高大背影,忽然間散碎成塵,一陣風過,頃刻間便被風吹散,旋即更是消散在空氣中,無影無蹤。
柳宗雲跪伏於地,終於忍不住再次慟哭出聲。
俄爾間,一道強盛之極的金光,忽然於那人形影消散之地爆發開來,並在頃刻間便從柳宗雲身上掠過,向著四周的天地席捲而去!
一時之間,連太陽也失了顏色。
在這金光的最盛處,跪著鬚髮花白的一代仙尊柳宗雲。
…………
史載:大成玄妙廣元宏遠慧宇明宙至聖道德天尊、大光明頂上師袁立陽,於中古歷三千四百零四年春三月一十六日,寄道大光明頂,白日飛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