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篇
十年。
嚴天沐緩緩的從大殿的台階上走下來,初秋的天空,高遠而空曠,他環視這個整日進出的宮院,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權傾朝野,依然填不滿內心的洞。嚴唯卿,征戰在外已經2年了。嚴天沐只能從邊關不斷傳來的軍報上尋找兒子的蹤跡。很難想象,一個曾經整日里嬉皮笑臉的兒子會變成一個冷酷無情的戰士,坑殺、屠城,無所不用其極。安國的領土在擴大,他的罪孽在加重。或許夙命如此?
現在的他,漸漸開始畏懼,畏懼上天,畏懼命運,開始老了么?他臉上的肌肉動了動,似笑非笑,嘆息聲悄悄逸出。她走後,他的世界也改變了。孤單、冷清,深夜裡讓人無法成眠的思念和痛苦,『天沐』,那一聲呼喚,彷彿魔咒,終年纏繞著他。什麼都沒有,只剩一場心傷。
她,逃得無影無蹤,十年來,掘地三尺都不見蹤跡。難道他們只能黃泉再見?
恭王爺成長為他的勁敵,兩人明裡暗裡的爭鬥著,偶爾,也在一起痛飲,只喝酒,不說話,酩酊大醉,再各走各路。
雷堯放下筆,紙上墨跡未乾,端詳了一陣,便團起來,丟到旁邊的火盆中,輕煙一陣,上面的人便乘風而去。朝顏正彎了身修剪花枝,人胖了些,比起年輕時候,氣色反倒更好。聞到書房裡傳出的味道,她皺了皺眉,從開著的窗戶中,看到一臉淡然的丈夫。他們都在漸漸老去,心裡的刺也被歲月腐蝕的化掉了,剩下的,就是相濡以沫。她微微一笑,又彎下身。斯昭已經成親了,來年,就會有個小小王爺。她不在意他偶爾的大醉,也不在意他偶爾會含糊的叫著不是她的名字。能留在他身邊的,始終都只是她。
嚴唯卿,將碗中的酒一飲而盡,營帳外是漸漸衰弱的咒罵聲,想必土已經埋到了胸前,想罵也沒了力氣,他不在意的淡淡一笑。他的臉龐異常的邪氣,一雙陰鬱黑眸,帶著似能懾人心魂的魔力,抿著的薄唇下達的總是最殘酷的命令。
他不再是父親膝前那個調皮不羈的孩子,而是個讓敵人聞風喪膽的可怕對手。討厭血的味道,卻無法停止。如果是因為前世罪孽深重,今生才母子分離,那麼,就讓自己的罪更重些,重到來生來世再不為人,就再也不用痛苦,也不用看爹痛苦。
暹濟。港口。
滿載著別國貨物的船隻一靠岸,早已等在那裡的商販們便一涌而上。
「您小心腳下。」
一個年輕男子,身後是幾名侍從,從旁邊一艘精緻的大船上下來。他衣著華貴,氣度非凡,頎長的身體,白皙的面容,長而整齊的眉毛下是一雙細長的丹鳳眼,目光流轉間,霸氣十足。
「你們不要跟著我,各自隨意走走。」他回身,對跟在身邊的幾個灰衣侍從說。他的聲音不高,卻頗有威嚴。那幾個人便作了揖后各自散開。
從陽伊到這裡要兩天三夜,在這個戰亂不休的時代,遠離內陸的暹濟卻安寧平和。他已經來過幾次,父王也到了生病的年齡,而這裡的環境適合很多種藥材的生長,他經常花重金買最好的回去進獻。
雖然是島國,可建築風格和內陸卻相差無幾。
他不急著去熟悉的藥材鋪,而是順著長長的街道慢慢的逛著。
一輛馬車在前面的綢緞莊門口停了下來,一個小丫鬟正挑了帘子,扶車中的女人下來。雷湛不經意的看了一眼,正好那人在地上站定,抬了頭,藕色的外衣映襯著皎白的皮膚,長而秀美的眼睛有說不出的風韻。他愣在原地。馬車離開,又見一個中年男子,從綢緞莊中出來,將那女人扶住,那女人微微仰了頭,含笑說了句什麼,然後,兩人一起進到店中。說不清為什麼,他快步走過去,不假思索的也進了店中。
她正坐在一側,似在挑選布料。她的側面很是精緻,長的睫毛微微的扇動著。彷彿感覺到了他的目光,她回過頭來。兩廂對望,他只覺眼前一亮,無可挑剔的容貌,只一個眼神也是氣韻生動,有著千般的嫵媚。似曾相識。
她見他怔怔的,便低了頭。
「夫人,我們走吧。」中年男子從後面的屋中出來,手中拿著一頂簾帽。他看到雷湛,身體不易察覺的顫了顫,仍舊不動聲色的走到女人面前,小心的幫她把簾帽帶好。
「掌柜,招呼客人。」他對那邊的人喊了聲,接著,客氣的對雷湛說:「您需要什麼,請那邊挑。」
雷湛看了看中年男子,一個生意人,卻有如此銳利的目光,周身的氣度也讓人不可小覷。他點點頭,卻暗暗的打量著面前的人。
「可以走了嗎?」那女人的聲音溫柔悅耳,恍如春風過心。雷湛不由多看了眼。
「走吧。」中年男子像是捧著什麼寶貝般小心翼翼的攏著她,眉間眼角都流溢著愛意。
「客官?」掌柜的見他發獃的樣子,搖搖頭。怪不得一出門,老爺就一定要夫人遮住臉呢,瞧瞧,稍不留神,就晃到了人。
「那個人的眼睛和我的很像。」夕顏若有所思。
「是很像。」韓朗握著她的手,狀似不經意的說。
「唔。」她點點頭。
「先休息下,還有一段路程。」韓朗把她攬入懷中,靠在自己胸前,拍拍她的肩。
「好。」夕顏乖乖的偎著他,將剛才的事情拋到了九霄雲外。
「他們是暹濟人?」雷湛問,「確定?」
「確定。」灰衣人回報。
「下去吧。」不知怎的,那女人總讓他覺得熟悉,熟悉到莫名其妙。
或許是錯覺吧。他搖搖頭,笑笑,便上床休息了。
翌日。銅鏡前。
他看著裡面的自己,找到了那熟悉感的源頭:她有一雙和自己一樣的眼睛。母后留給他唯一的東西。可他曾經怎麼也想不出父王口中描述的母後會是怎生模樣。或許就是那個樣子吧。他的眼角有些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