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梁王
來的人是梁王。
作為顧命大臣之一,這個人的存在幾乎被我忘了。他是先皇的堂兄,算是比較近的皇室宗親了,因為身體不好,一直處於隱居狀態。他的封地原是離此不遠的。
梁王來得聲勢浩大。
數百護衛,家僕女侍,還有上百輛糧車。
據說,是因為聽聞此處災民蠅聚,日有老幼飢餒而死,棄屍於路,梁王篤信佛教,慈悲為懷,故特意傾其所有,攜糧而來。
如此善舉,自然受到百姓災民們夾道歡迎。
我對此人當然不可能不好奇,何況便是於禮節上也該前去拜訪,於是我和周紫竹便整頓儀容,前去梁王下榻的太守府。
進駐了梁王的太守府便像住進了鳳凰的雞窩一樣,連門口的石獅子都神氣了幾分,相比起我的府第大門都顯得寒酸的黑棗木大門也透出點侯門深似海的味道,門口站的也換成了梁王的銀甲衛士。
我們門前下馬,有下人來牽馬,阿三跟我們來的,但作為隨從僕役不能進正廳,太守來迎我們,說:「在內里的『洗心閣』安歇呢,王爺身子弱,長途勞頓,有些受不住。」故意壓低了聲音,好像大聲一點就會傳到好幾進房子之後,驚擾了梁王殿下的小憩似的。
我掩藏住厭惡,看了他的老鼠臉一眼,微笑說:「難為王爺身體不好還這樣心懸黎庶。」
太守連忙說:「是是,底下來覲見殿下的官員甚多,下官怕打擾王爺,都自作主張就推了,不過兩位大人自然不同。」說著看著我諂媚地笑。
周紫竹一揮袖說:「如此就請帶路吧。」神色清淡。
太守府內府還是有些亭台假山流水小橋的,我們頗穿了些小徑,分了些柳枝桃花,才到了那個什麼「洗心閣」,周圍站了不少衛士,很是森嚴,太守上前去通報,守住門口的衛士轉身進去,過了一會兒,出來一個三十多歲,長得很乾凈的青衣文士,衣著雖有點簡樸,舉止卻瀟洒從容,氣度極是不凡。我只當是梁王,不過幸而來這裡之後為了防止露餡,我事事都小心觀察,微微落後於人才行進止,已經習慣成自然了。當下餘光瞥了一眼周紫竹,見他立在當地,全無表現,我便也按兵不動。
果然,那個青衣文士走上前,向我們長揖,笑容滿面,說:「張大人,周大人,敝上剛剛安頓下來,車馬勞累,正在午憩,請二位先至雅室奉茶。」
我們客氣一二句,便跟著青衣文士走進去,這個青衣文士對我們很客氣,卻看都不看太守一眼,也不邀他同去。
延至一間雅室,只見裡面的桌椅等物雖俗,但擺放間自有章法,牆上掛了幾幅字畫都不俗,桌上的烏木筆架,白玉筆洗和一個青瓷花瓶色澤古舊,我雖看不出來歷,看上去件件不俗,還有半舊的水墨彈花手枕和椅墊,令人觀之忘俗。
那青衣文士見我打量擺設,笑道:「此地原先實在住不得人,在下收拾了一番,才勉強能會客,出門在外,也只好從簡了。」
我們在左首坐下,周紫竹忽然掃到一眼牆上一幅梅花,驚道:「此畫的真跡竟是在此處嗎?」
青衣人微笑說:「王爺好書畫,這幅是王爺的私藏之一。」
哼,出門在外,又是來救災的,居然連畫兒瓷器都帶了,真不知梁王到底是怎樣的人。我看不懂書畫,難免氣悶,但無論如何看這青衣文士都不像甘心居人下的僕役,便朝他微笑著,客客氣氣說:「恕我眼拙,還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青衣人連忙說:「不敢,鄙姓魏,只是王爺門下吃閑飯的一名小小清客,無名小卒耳,張大人不知道是理所當然的。」
一個清麗的綠衣小婢將茶奉上來,自然又是齒頰留香的好茶,當然,我是喝不出什麼茶的。
梁王架子甚大,足足叫我們等了一個時辰,中間那姓魏的進進出出數次,最後一次終於進來說:「王爺醒了,請二位跟我來。」
我們起身隨他去,一路他低聲說:「王爺有些不適,受不得風。只好委屈二位去內室了。」
到了門口,他連腳步聲都放輕了許多,小心翼翼,我們受他影響,也不覺屏氣凝神。
打開帘子進去,裡面點著安神的素馨,白煙繚繞,再一聞,只是和素馨有點像而已,卻帶了股藥味,我也說不上是什麼。然後便聽見一陣咳嗽聲,起初甚輕,接著便劇烈起來,到最後竟好像在咳血,連五臟六腑都好像要咳出來,我在一旁聽著,都替他渾身難受。
好容易才漸漸平復,我們在窗前的春凳坐下,梁王在榻上倚著,前面掛著素色紗幔,隱約能見而已,似乎他身後還站著一個黑衣人,大概是貼身保鏢之類。
一個小婢來把紗幔用金鉤掛起了半邊,我終於得見梁王的廬山真面目:他是先帝的堂兄,那麼年紀應該有三十四五了,但卻看不出來。慢慢從捂著嘴的手帕里抬起臉,劇烈的咳嗽剛剛勉強止住,還有些細微的喘息,讓人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很不健康,青白的臉色,幾乎有點半透明,頭髮卻黑得很。
梁王應該說是美麗的,雖然憔悴,卻也有幾分艷麗,和原慶雲那種生氣勃勃的艷麗不同,這種艷麗有點哀凄,他那張臉讓我覺得一種風流婉轉的嫵媚,但其實他的臉是很有稜角的。
我第一眼就下了判斷:這個人讓我不舒服。他病弱的身上有不知道什麼東西很凌厲,叫我不舒服。
梁王開口說話,聲音有點低啞:「聽說你們昨日剛到,路上不太平,辛苦了。」
我們連忙都欠身,我說:「哪裡,王爺抱恙,還能念著百姓,青蓮佩服。」
雖然同為顧命大臣,人家是王爺,我見他還是應該行禮的。
梁王笑笑說:「青蓮,上次還是先帝剛找你入宮時見過,這都……咳咳……五,六年了罷……咳……先帝去得突然……這段時間只怕不易,本王因為突然病得厲害起來……上次陛下登基都沒能去京城祝賀……咳咳咳咳……」又俯下身子,咳得渾身抽動,撕心裂肺,蒼白的臉上泛起一抹病態的嫣紅。
我看得難受,恨不得去替他背上拍兩下順順氣,他後面那個黑衣的保鏢還是侍從卻動都不動。
梁王好容易止了咳,回過氣來,咳得眼中都有點淚光,「見……咳咳咳……見笑了……我聽說你們昨日已開始放賑,如此甚好,就把我帶來的……咳,糧送過去粥棚就好……」
周紫竹大約也看不下去了,開口說:「王爺身子不好,要好好保重才是,下官等不便多擾,這就告退了。」
梁王又咳了半天,說:「好,無以為禮,有點小玩意……不過是個心意,小屠,你給二位大人拿出去。」
帳中有些動作,然後那黑衣人便慢吞吞走出來,先是走到我面前,我恍惚間只覺此人有些熟悉,幾乎脫口叫出「錦梓」,但是再一抬頭,發現容貌身材全然不同,此人也算是個英俊少年,看似比錦梓年長,一張臉挺漂亮,卻死死的全無表情,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梁王送給我一串纏絲瑪瑙手串,送給周紫竹一個碧玉貔貅鎮紙,確實不算什麼厚禮,只是玩物,卻越發顯得親厚難得,我們都知道此時不能推,一推拒便是與梁王劃清界限要為敵,都道謝收下,然後告辭出去。
出去的時候,太守府外聚集了不少災民,有沖著府里遙遙磕頭的,有喃喃說要給梁王立長生牌位的,俱都對梁王感激涕零,有一個頭髮蒼白的老婆子在望天磕頭,自言自語說:「老天爺啊,你可要長長眼睛,這樣的好人要保佑他長命百歲,那些貪官的陽壽只管折來給他續命罷……」
這次梁王來得及時,糧食又放在一起賑災,我們倒像是提前一天來的他的先頭部隊,天家人物,對普通平民更有吸引力,所以很自然的,我們之前的努力也被記在了他頭上,可算是為人作嫁。
回到驛館,我有些疲倦,回房休息,小綠來服侍我,嘟著嘴氣鼓鼓的樣子,我忍不住問他:「怎麼了?」
不問還好,一問之下,小綠氣憤地說:「街上的人都在說梁王梁王的,明明那五十萬都是大人拿出來的!」
我立刻正色說:「誰說是我拿的?是我替朝廷向富商巨賈們借的,我哪來那麼多錢?」
小綠疑惑地望了我一眼,有點不甘心地說:「哦。」
我看看他那樣子,忍不住心軟,柔聲說:「小綠,你需得記住,為人臣子,最忌諱沽名釣譽,邀取民心。這是要惹殺身之禍的。所以,梁王把我們的功勞搶去,對咱們來說,實在並不是壞事。」
小綠似懂非懂,想了半天說:「那梁王就不怕殺身之禍嗎?」
我被小綠的無心之言說得突然心中一動,怔怔出神想了半晌,才默然說:「也許……他是不怕的。」
晚膳過後,因為疲累,早早回房睡,紅鳳替我把床鋪好,就退出去了,我正想自己熄燈睡,突然窗格「咯吱」一動,我心中一喜,正想說:「是錦梓么?」窗子已經掀開,露出一張明艷若花的臉來。
我先是一陣失望,繼而又驚詫莫名:窗口出現的居然是早該回西域的回鶻公主。
我打開窗,外面出現的,卻是早該回回鶻的某位公主大人。
一雙剪水明眸望著我,半晌無語,一躍而進屋裡,她仍然穿一襲夜行緊身衣,但這回卻是深寶藍色的,錦緞刺繡,甚是華麗,耳上還戴了一對小指甲大的藍寶石,臉上似乎也施了脂粉,俏生生立定,艷光頓時照得一室黯然,燈焰也隨她明滅了下。
我不禁有些異樣,訝道:「公主殿下?您怎麼會在這裡?」
公主凝望我半晌,直到我被她看得已經開始不自在的時候,才嫣然一笑:「有點事,順便來看你。」
她站立之後就離我極近,雖然不比我矮多少,還是微微抬首看著我,燈光下杏腮膚白如脂,眼波也頗有點脈脈的含義,心下微驚,不覺退後一步,說:「公主滯留在中原甚是危險,為何不回國,若被官家發現,在下可保不得公主周全。」
公主一手按住腰間的劍,啟唇微笑:「要想復國,豈可沒有斷頭的覺悟?」
我心中一動:「公主前來到底為了什麼?」
她放開劍,思量了一番:「張……大人會出賣我么?我來這裡是購一批軍糧的……」
「這裡鬧水患,餓殍遍野,哪裡買糧?……」我說了一半,突然恍悟,一股怒火直衝頭頂。
看著我看她的神色,公主點點頭。
這幫沒人性的畜牲!
為什麼災區會有糧可以暗中出售?
就算有糧也應該是在這裡囤積居奇。能夠多到要「外銷」的,自然是那批買爵納粟的糧食。想不到我辟的財源,還沒有實物到賬,倒有一夥禿鷲獵犬一早聞風而動,惦記上了。
「是盧良還是郭正通?」我沉下臉色,看著公主冷聲說。
公主搖搖頭,「還沒有做好生意,我不能說。就算做完生意,我也要保持信譽。」
我臉色自然不大好看。可是她也有她的立場。
公主觀望我片刻,終於走上前一步,柔聲說:「張……大人,中原如今是是非之地,就算大人才華過人,有些事情也已經挽回不了了,何必白費力氣?不如去我國吧?您……是我的救命恩人,一定不會委屈您的。」
認識這麼久,鮮少見這位有鐵血傾向的公主大人露出如此溫柔遲疑的表情,莫非……我又退了一步:這位古代鐵娘子對我……
不不,感情債這種東西,最是背不得。
何況我現在的身體和靈魂狀況,無論男女,於我都不大合適。錦梓是我已認定了的人,也顧不上許多了,腳踩兩條船實非我的特長……
突然又想到錦梓,我心裡好像有什麼刺痛了一下,一時這夜闌燈影,紅袖暗妝叫我有些難以忍受,任何男人夢寐以求的艷遇,可惜遇到了我,真正是明珠投暗了。
我微冷下臉色,淡淡說:「多謝公主好意,只是在下要辜負了。」
公主愣了一下,愕然說:「張大人,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我父已歿,族中以我為尊,別無尊長。只要張大人肯把才力用在助我復國上,國中人也不會因為你是外族而阻撓我二人。」
到底是少數民族的姑娘啊。如果是漢族的女子,是不會這樣直率的。
我搖搖頭,微微笑了笑。
她有些迷茫地望著我,一向剛毅的黑眼睛透出些迷茫,倒平添了些許稚氣,讓我想起林間朝霧裡跳躍的小鹿。
「噢,」她突然恍然,「你擔心我復國無期么?不必擔心,姓邵的大軍走了之後,我國已差不多恢復了。從中原來打我國本就興師動眾而所得無幾,又不能把大軍一直駐下,只留一點駐軍,根本不難對付,何況底下你們自顧都不暇了……」露出很有把握的表情,又很誠懇的樣子。
我突然被這個天真的誠懇表情打動,心裡軟了一下,溫和地望著她,柔聲說:「我有喜歡的人了。」
「誒?」她好像不太明白,抬頭看著我。
「有喜歡的人了,雖然現在不在……身邊……,但除了他誰都不可以。」
公主怔怔地看著我,似乎我的話很難理解,我屏住息,等待看到一朵嬌艷的花從盛放到慘白的瞬間過程。
被自己喜歡的人告知這樣的訊息來拒絕,是很殘忍的一件事,但可以迅速地斬斷執念。我記得自己似乎也曾經歷過這樣的事情,那一刻好像整個世界都沒有了希望,我所有的輾轉揣摩,所有的忐忑顧盼,瞬間變成了徹底貶值的貨幣,上到天堂的移民申請被永久拒簽……對自己說:再也,再也,再也去不了了……
可是,事後卻可以最快的速度恢復,重新去過我的生活,尋找和承受我的幸福和無奈……現在想來,那冷酷拒絕我的,其實也是個溫柔的人。
只不過人活在世上,就不可能沒有傷害和被傷害。
我當時怎樣來著?用所有的意志力擠出的笑容,一直撐到回家才自己鎖在洗手間哭,依稀是個暑假,熾熱青澀的少女時代……
如果是現在,自然又不同,現在的我根本不會去對任何人主動告白,我早就沒有了那時的勇氣和熱情,也不會那麼容易受傷害。
既有勇氣和熱情,又成熟堅強的公主又會怎樣呢?
公主突然笑起來,笑得很燦爛:「張大人果然是有情有義,頂天立地,不圖富貴的男兒,不同世間薄情郎,這外邊的人,眼睛竟都瞎了。」
她點點頭說:「我果然不曾看錯。」
一副下定決心,百死不悔的樣子。
我愕然。
公主的表現和我預計的黯然神傷有很大不同。
人和人果然是不可一概而論的不同個體。
她與我不同。比我樂觀堅強有鬥志,「獲取」的概念比我重。
想要的東西得不到,這樣的事情,她還不習慣。
我也曾經不習慣,所以可以理解。
不過我卻因為她現在這樣的堅強和鬥志而有些悵然,於是不說話。
不知道是否刻意,公主變得輕快活潑了些,微側著頭說:「我送你的令牌還留著么?」
我點點頭,從腰間摸出來給她看。她似乎很高興我貼身帶著,笑容都有些小女兒的嬌俏味道:「請你留好,有一天說不定能幫上大忙。」
我想了想,說:「在下以為,還是請公主收回吧,留在這裡,說不定才會惹上大麻煩。」
令牌是死的,人是活的,她想幫我,沒有令牌也會做,這東西留著似乎只能成為我異日獲罪,通敵叛國的證據。我不要上了武俠小說的惡當才好。
公主臉色一變,說:「這東西……很重要。」
我一時很有點為難。
看來除了對小孩和動物,對女人我也不是很有轍。
尤其是喜歡我的女人。
公主終於嘆了口氣,說:「送出去的東西我絕不收回,天色不早,我要先走了。」
她說完就轉身往窗邊疾步走,似乎真的怕我還她,走到窗邊推開之後,突然回首一笑:「張……你還不曾問過我名字。」
我怔一下,頭皮發麻,這女孩子的閨名隨便問來作甚?尤其對方還貴為公主。也真是少數民族不忌諱這些吧?
我吸口氣,不動聲色,禮節性地拱手為禮:「不敢,請教……」
她嫣然一笑:「我的名字太長,你記不住,是天邊的彩霞的意思。我的漢文老師給我起過一個漢人名字,叫做若霞。」
「若霞公主。」我微微躬身。
她最後笑了笑,一縱身躍出窗外,融入茫茫夜色中。
些微仍有香氣繚繞,我恍恍惚惚站著,仍然充滿不真實感:夜探的美女啊,既美且貴,武俠小說經典橋斷,對象為什麼偏偏是我這樣的人?
想想還是不再多想,明天盧良就要來了,這件案子非同小可,是非忠奸,萬千性命,甚至朝廷大局,力量對比的此消彼長,都繫於此小小一線,足夠我打迭起全副精力去應付了。
我躺在床上,強迫自己入睡,強迫自己不去想錦梓,屢屢失敗之後,我退而求其次,逼迫自己開始想現在的局勢,想梁王的用意和為人;想周紫竹可能的立場和反應,能幫我到什麼份上;設想可能出現的局面,先預先想好也許用得上的對策……
不知不覺間,天光微白,外頭開始有動靜,腳步聲,挪動桌椅,遠遠的咳嗽,彷彿偶爾也有人說話,甚至開始聞到不知名的食物的香氣,人間煙火氣逐漸回來,和黑夜如此不同,晨間有點寒意,我還不想起床,不自覺地裹緊了薄被,縮在被窩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