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錐骨噬心
林安這便背著藥箱,成功跟在六公子無情身後,走進了公子府的大門。
「你在這裡等我。」無情親自把他引到了偏房,左右這小少年進了公子府便是鱉在瓮中,諒他也不敢打什麼鬼主意,這便向他解釋道,「三哥這些年來幾乎已經把整個太醫院都請了一遍了,遊方郎中也看了不少,都沒有好轉,難免生出放棄治療的想法來,見不見你還不一定呢,我還得通報一聲。」
林安見他跨步就要走,慌忙又躬身行禮道:「還請六公子通報之時,務必說我師從淮南應家,姓林名安即可,三公子應該會見我的。」
無情將信將疑的看了他一眼,沒應話,便負手出去了。
三公子無相五年前中了奇毒,被人救回來時雙腿已毫無知覺,這些年下來,毒藥漸漸侵蝕他的身體,雖然性命尚在,但卻逐漸連同右手也無法動彈,胸膛以下完全癱瘓,再要不了多久,便會徹底癱瘓,最後死亡,請了不少大夫,卻沒有任何人有辦法救治,只能枯躺在床默默等死,長此以往,無論是誰多少都會生出些破罐子破摔的想法來,更何況,這個人還是曾經叱吒風雲高高在上的三公子。
無情推門走進無相房間里,這幾年來,因著無相的放棄,屋裡門窗都用黑布蒙上了,透不進一點陽光來,說是看見光就心煩,屋內照明全靠那一點點燭光,只能微微看清有個黑衣的少年抱著劍倚在梨花木的床架上,還蒙著面,在這黑漆漆的屋子裡更看不真切了,床上還躺著個人,借著燭光只能勉強看清他露在錦被外的一張鬍子拉扎的臉。
「三哥。」無情也是毫不避諱,進了屋先大大咧咧坐在了床沿。
無相這才睜開眼,眼眶深陷,明明才二十來歲的人,在燭光之下卻生生像三四十歲的老人家,而那雙眼裡流露出的,儘是令人心疼的絕望和冷漠,囁嚅著嘴唇,半晌才道:「無情啊。」
無情溫和一笑,替他掖了掖被角,這才說道:「三哥,今天我在街上,遇見個奇怪的小子,居然敢當街暗罵我們是拴養的惡狗,我就跟著他到院子里打算殺人泄憤,沒想到他居然自薦要來我們府中為你診治,還說自己師承淮南應家,還說報上他的名頭,你一定會見他呢。」
淮南應家四個字,猶如一根利刺,戳得他心口發疼,那雙灰白無光的雙眼突然流露出一絲複雜,卻又很快掩飾過去,喃喃道:「應家……?不是在三年前就被滅門了嗎?」
「誰說不是,那小子就在偏房呢,你見不見?不見我就讓人拖出去亂棍打死了。」
無相復又閉上了眼,微微側過頭,嘆了口氣:「他叫什麼?」
「林安。」
他聞言倏忽睜開眼,眼中無端迸射出逼人的精光來,一如曾經風華正茂時,令人聞風喪膽的他,這樣劇烈的反應生生把無情給嚇了一大跳。
——淮南,應家,林安……
錯不了。
「三哥,你這是怎麼了?」
他別過頭,回過神來,只道:「無事。」
無情緊緊攥著他了無知覺的已經殘廢的右手,小心翼翼低了低頭:「那你見不見?」
「不見。」無相復又閉上眼睛,似乎剛剛的反應不過是無情錯看了的一場夢,根本未曾發生,只是又嘆了口氣,才接話道,「別殺了,放了吧。」
他越發摸不著頭腦,以往三哥可是兇悍到生殺予奪,決不留下任何活口的人啊,癱瘓之後更是暴戾,來看病的大夫沒一個活著回去的,怎麼這次,偏偏要留個林安?
想起那少年滿臉自信眸如星河的模樣,不由又壓下了眉梢,那林安,本身就有問題!
但即便如此,也只好順著他的意點了點頭:「好,那我這就把他趕出去。」
眼見著無情急匆匆站起身來就要走,無相卻又忽然睜開了眼:「罷了,讓她來見我。」
無情本已經站起了身子,卻又被生生喊住了步子,尷尬地將邁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去,回頭滿臉疑惑的問道:「三哥?」
無相伸出尚且能動的左手,向倚著床架,自剛剛起便一言未發的抱劍少年道:「無欲,匕首給我。」
那抱劍人沒有半點回應,只機械的從衣襟里掏出一把匕首就遞了過去。
「三哥!你要做什麼!」無情又被嚇了一跳,立馬又坐回了床沿上,抓住了他本就虛浮無力的手。
無相盯著那把簡單的匕首看了看:「她若為了見我,能做出當街辱罵十公子的事,這次見不到,她也會想其他更冒險的法子,還不如讓她見一面,斷了念想。」
幸好。
幸好這次是無情,要是換了其他任何一個人,她現在怕是已經血濺三尺了。
「那你拿匕首做什麼?」
「不想讓她認出我。」
「……什麼?」三哥,與那林安,居然是相識的?可那林安看著也不過十六七歲,三哥癱瘓已有五年之久,這五年裡從未出過公子府一步,真要是見過面,那林安也不過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啊!三哥有什麼理由,護他到如此地步?
「我不過苟延殘喘,等死而已,要這張臉,又有何用,每日一睜眼,都巴不得下次閉眼就不要再睜開了,這毒,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肯讓我死,能在臨死之前,見她一面,也不枉我掙扎了這麼多年。」他如今也僅剩這張臉還有個人樣,癱瘓在床整整五年,從一個高高在上的三公子變成一個渾渾噩噩等死的廢物,他早就活夠了,為了那孩子,毀了,又有何妨?
「三哥!別!」無情轉手要去奪刃,卻被他反手躲開,連忙又勸道,「三哥!你既認識那個林安,又為何不讓他認出你?你們到底……」
是何關係?
無相將匕首對上自己的臉,嘆了口氣,只說了兩個字——
「家人。」
聞言,無情想去奪匕首的手,在空中掙扎著攥了攥,到底是放下了。
公子府十位公子,都是孤兒或者被拐的孩子,大多是三四五歲的年紀就被帶來訓練,世人只道當今聖上慕敬瀟心善,遇見這樣的孩子便收養為義子,其實,一整批的孩子里,只有經歷了地獄一般殘酷的訓練還能活下來的唯一一個,才能成為「公子」,若他們命大,未曾死在訓練里,便在最後添上一課,讓他們自相殘殺,只有成為「公子」才能活,同理,活著的那個,必須成為「公子」,替慕敬瀟賣命,背黑鍋,幫他做一切見不得人的事。
無相參加訓練時,六歲,屬於年紀大的,能記得自己的身世也是難免,但他四歲就被拐來聖上的訓練營,若不是無相這無端一提起,「家人」……
呵,他都記不起來這世間還有這樣傷人蝕心的詞。
誠如林安所言,他們十公子聽著光鮮亮麗,其實不過是聖上養的十條聽話的狗,天下無人敢怪罪聖上,只能將一切黑鍋背在他們十公子身上,不知道有多少恨他們恨得牙癢,以至於這公子府要里三層外三層派了重兵把守,否則,他們隨時可能被四面八方的殺手戳成刺蝟,認親?
怕是上一秒認了親下一秒就要給親人收屍了。
……更何況,無相現在又是這般凄凄慘慘的模樣,哪怕那林安真是他的家人,他又如何有勇氣相認?
但,就算是擔心林安遭遇仇家尋仇,真的有必要,連同自己的臉一塊毀去嗎?
「三哥!照你所言,那林安也不一定記得你的容貌,你又何苦做到這樣的地步?」
「以她性子,只要認出我,斷然不會輕易放棄的,與其如此,還不如讓她從一開始就完全認不出來。」說著,無相似乎是擔心毀得不夠徹底,又向那抱劍少年道,「無欲,拿酸水來。」
那抱劍少年環顧了屋子一周,便噔噔噔跑到一邊去拿了個小瓷瓶,放在耳邊搖了搖,這才又跑回床邊,將小瓷瓶遞給無相。
無相閉上眼,深呼吸了一口氣,便自己拿刀狠心從眉上一刀橫越鼻樑劃到了嘴角,血肉登時像花似的綻成兩瓣,又接過了酸水,便毫不猶豫的往傷口上傾倒下去。
無情來不及阻攔,只聽黑屋裡傳來了一陣撕心裂肺卻又極力壓制的痛呼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