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茂盛的竹子林在這條剛拓寬完成的四線道山路兩側隨風搖曳,發出寒寒牽寧的聲音,彷佛知道今天將有貴客臨門,正熱切的說著「歡迎光臨」。
「乖乖,這座校門會不會太誇張了,那個巨大的白色拱門還有那兩扇將近三層樓高的門是怎樣,進去後會到另一個世界嗎?」古又賢貼在車窗上,張大嘴看著眼前這座巴洛克式的巨型拱門,以及雕鑄著金色雕花圖騰的黑色不鏽鋼大門,感覺就像是通往天堂的大門,同時也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息。
「拜託,這樣就被嚇到了,誰教你這兩年對於我們家參與的建築一點興趣都沒有,看看沐深,當初不只跟著爸爸在工地實習,還寫了篇異國建築風格的研究心得,得到教授們的讚美。」古伯彰低沉溫和的嗓音回蕩在休旅車裡。
「大哥,我是學營銷的耶!跟讀建築系的三弟不一樣,請不要拿蘋果跟火龍果相提並論好嗎?」古又賢有些悻悻然,一向成績優異的大哥和三弟總是讓他有種被排斥的感覺。
「伯彰,今天的落成音樂會,你有聽振學說過心如會不會跟團回台灣表演嗎?」韓淑琴有些期待的問。
「對厚,心如老師這幾年超有名的,我只要跟同學們說我是英國皇家愛樂交響樂團李心如的愛徒,大家都會露出對我崇拜不已民的眼神呢!」古又賢下巴抬得高高,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
「我們公司最近很忙,談了多年的新品牌代理權好不容易談到手,新品牌還沒正式上市,代言人就傳出不倫戀的新聞,阿學被這件事搞得一個頭兩個大,所以我們也沒時間討論這種事,不過,我猜應該會一起來,聽說她這幾年也都是跟著樂團全世界到處表演,沒理由自己的家鄉不來的。」古伯彰淡淡的回答。
「大哥你真無情,人家心如老師再怎麼說也來我們家教了我一年半的小提琴,跟我們大家都這麼熟了,你卻一點也不關心她,每次上完課還都是你親自送她回家的,現在聽你的口氣好像心如老師是陌生人似的……」古又賢不滿地說。
休旅車裡,除了古又賢滔滔不絕的抱怨聲外,沒有人開口,古又賢一點都沒發現原本還算熱鬧的氣氛已經丕變,直到韓沐深用手肘推了推他,「又賢,你在跟同學提起跟過心如姐學琴時,有沒有順便說是在她拿著藤條用力指導下學琴的?那時你不是三天兩頭叫著要換老師,怎麼現在變個人了,你這樣不行喔!看心如姐姐出名了,就開始想抱她的大腿是吧!」
「老弟,你一定要爆我的糗事才會高興是不是!哼,以前聽心如老師說過關宇白當初也是這麼指導她的,這叫鐵與愛的英才教育。」
古伯彰沒有理會廢話很多的二弟,緊握方向盤緩緩開車前行。
他們不知道的是,李心如這名字對他來說並不是禁忌,而是努力的目標。
諾亞大學由雷諾埃布爾爵一手創立,僅僅只是落成典禮卻辦得宛如豪門的社交活動,更邀請到英國皇家愛樂交響樂團前來表演,消息傳開后即成為媒體矚目的焦點,各界名流人士更爭相攀附關係,想盡辦法也要弄到這場典禮的邀請函。
算是學校關係人的古氏一家子被安排在這宮庭般華麗大禮堂位置絕佳的區域觀禮,古伯彰翻著手上的簡介,簡介里排在指揮名字之下的就是「首席李心如」,她那白皙靜美的身影映入古伯彰的眼眸,當初她那句「我若去了英國,你也沒關係嗎?」回蕩在他耳邊……
過了四年,古伯彰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李心如要在拒絕他之後,又問了他這句話。
「怎麼啦?看什麼看得這麼認真?」
身邊突然冒出摯友的聲音,打斷古伯彰的思緒,他合上手冊撇過頭看向和振學,「沒什麼……」靜默片刻后又問:「你看起來倒是心事重重,才兩天不見你好像又瘦了一圈。」
「別說了,我現在是雪上加霜,真是該來的不來,不該來的卻自己送上門……害我現在胃好痛。」和振學一臉苦悶的抱著肚子,整個人貼靠在椅子上,和平常在公司正襟危坐的樣子完全不同。
「不該來的是指?」古伯彰湊近和振學,兩人交頭接耳著,就在古伯彰露出驚愕表情的同時,司儀莊重的聲音不疾不徐的宣布音樂會即將開始。
隨著雷諾埃布爾爵簡短的致詞后,他身後華麗的大紅色幕簾緩緩升起,穿著英國傳統服飾極為壯觀的交響樂團出現在台上,立即引來熱烈的掌聲。
司儀接著介紹樂團「首席」李心如出場,頓時偌大的禮堂掌聲雷動,這些年遠赴英國發展的李心如果然如同關宇白所預料,挾帶著英國皇家愛樂響噹噹的名號,以高姚秀美、優雅的氣質和精湛的琴藝,很快成為媒體的寵兒,並得到:「台灣之光」、「台灣漂亮公主」等等美稱。
李心如穿上有著粉紅色格紋及膝英式風格的多層次裙子,白色圓領公主袖上衣配上綁著粗線的粉紅色背心,一泄而下的烏黑長發搭配頭上粉紅格紋的髮帶,秒殺在場所有媒體的底片。
一場千載難逢的音樂會讓與會的人宛如作了一場美夢,正因為是私人的邀約,而且穿上平常不會穿的服飾,讓整個樂團跳脫往常一板一眼的演出,整場音樂會像嘉年華會般活潑熱鬧,讓台下觀眾度過一段夢幻般的時光。
古伯彰凝神看著李心如的演奏,台上的她宛如一朵盛開的花朵般耀眼,此時此刻他依然覺得當初的決定是對的,即使這個決定的後果讓他苦不堪言,但他仍不後悔。
就在樂團結束第一階段表演,大禮堂揚起大浪般的掌聲時,古伯彰西裝口袋裡的手機震動起來,他匆匆看了一眼來電顯示,隨即按下忙碌鍵,附在和振學耳邊說:「阿學,我去外面跟銀行談一下業務。」
「等一下……」和振學話才剛說出口,就看到他十萬火急的走出大禮堂,「等一下還有心如的獨奏耶!幹嘛走那麼快!」他喃喃自語著。
有些急促的腳步聲踩得石階喀喀作響,從諾亞湖面吹來的沁涼微風稍稍撫平古伯彰煩躁的心,他倚著湖畔高聳的大樹,把眼光拉至湖的另一側尖塔式的建築里,輕輕的吐出一口長氣。
古伯彰拿起手機快速整理紛亂的思緒,「您好,我是和氏企業財務長古伯彰,麻煩請接企業融資部林經理……」
即使已經十一月下旬,此時走在森林裡卻不覺得寒冷,只感到一股沁涼,趁著音樂會表演結束,幾百位與會人士紛紛向山頂大廣場的餐會移動,李心如則悄悄的走向通往湖畔的小徑。
遠遠的就看到古伯彰熟悉的背影,正在湖邊拿著行動電話講個不停,她櫻紅的唇勾起一抹頑皮的笑容,緩緩的從背後接近他。
她躲在古伯彰身後的大樹後方,準備等他講完電話后跳出來扮鬼臉狠狠嚇一嚇他,誰教他這四年來都不和她聯絡,她跟著樂團在世界各國表演時偶爾會購買當地的紀念品寄回台灣,也總是會準備一份給古伯彰,但他卻連通感謝的電話都沒有,讓她實在很生氣。
她正想象待會兒古伯彰會露出什麼驚訝的表情時,卻被他所說的話嚇到了。
「是說,貴行真的以為我們和氏企業是可以任人魚肉、任你們宰割的公司嗎?
我相信在你們眼中肯定是如此,以我們在貴銀行承做進口、結匯的數九寒天一整年的貢獻度來看,絕對是佔有一席之地,但貴行長期開給我們這種嚴苛的條件,不是擺明叫我們改與其他銀行合作嗎?」
古伯彰嚴肅的語氣讓李心如著實倒抽一口氣,一向溫文儒雅的古伯彰什麼時候學會說出這麼嚴厲的話語,難道她在英國的四年間他已經改變,所以才會對她不聞不問。
「林經理,別說我不給貴行留情面,我若不是看在董事長和貴行往來二十幾年的交情上,早在升任財務副理時就會提出來討論,我知道銀行並不是慈善事業,更知道要留給你們賺錢的空間,我想董事長也明白這一點,但是,他不提並不代表他不在意,或許貴行是本公司過去獨家往來的銀行,但,既然現在由我接掌財務,自然將會有我所熟識且願意和我配合的銀行加入貴行的競爭行列,所以,現在就請貴行斟酌一下,有消息再給我回個電話,抱歉,我先去忙了。」古伯彰一臉冷峻的表情按下結束鍵。
將手機緊握在手中,古伯彰望著波光粼粼的諾亞湖,湖面山林的倒影很是動人,但他卻不留戀,正想走回大禮堂時,察覺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迅速回過頭,李心如的身影闖入他的眼帘。
「古伯彰……呀……」
下一秒,不是上演感人的重逢戲碼,李心如一腳被盤根錯節的樹根絆倒,慘叫一聲后整個人將古伯彰狠狠的撲倒在地,一頭撞上他結實的胸膛。
「撲通!」一聲,古伯彰手上的行動電話畫出一道漂亮的弧線,在湖面激起一小陣水花后即沉入諾亞湖。
「李心如……」安靜的湖畔瞬間揚起一陣低沉的吼叫聲,古伯彰第一時間只覺得後腦勺和前胸都很痛,還有點頭暈目眩,但在聽到自己手上的東西落水聲后,馬上就清醒了,「你這個粗魯女人,都已經『鹹水』了,怎麼還像個野女人……」
李心如一手撐著古伯彰的胸膛,揉著額緩緩的坐直身子,「哎喲!痛死我了,你的衣服里是放鐵板嗎?」她很不客氣的在古伯彰胸膛摸來摸去,一雙彎彎的眉糾結著。
「拜託,我看我肋骨不知斷了幾根了,你真是夠誇張的!還有,你穿這樣還跨坐在我身上,這樣能看嗎?還不趕快下來……」古伯彰艱難的把坐在身上的李心如推到一旁,坐直了身體揉著自己撞到大樹根的後腦勺,眼見這令他思念不已的女人正揉著她的額頭直對著自己傻笑個不停,讓他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又沒關係,以前我們還不是常這樣打打鬧鬧的……」李心如嘀咕著。
「你在幹嘛呀?這麼多年不見,都不能給我耳目一新的感覺嗎?年紀明明不小了,怎麼老是做出這種幼稚又愚蠢的事情。」古伯彰嘴裡念念有詞,但卻伸手在她紅通通的額上輕揉著,他自然的舉動讓李心如開心極了。
「我本來想跳到你背上嚇你一跳,誰知道你忽然轉過來害我嚇到才會絆倒……」李心如噘著櫻紅的嘴抱怨著。
「哦,那是我不對羅?我不應該破壞你惡作劇的樂趣是吧!」古伯彰瞇眼看著點頭如搗蒜的李心如,不禁用手指彈了下她的額頭,露出燦爛的笑容,「心如,歡迎你回來。」
「嘿……」看著古伯彰那張令她懷念又熟悉的笑臉,她才真的有種「終於回家」的感覺,但馬上又忿忿不平的,「你真的歡迎我回來嗎?我剛去英國的前兩年滿常回台灣的,你都不來參加聚會,連今天我登台演出,你也跑得不見蹤影,剛問了同學才知道你躲在這裡,我是不是得罪你什麼呀?這樣子避不見面的,連送禮物給你,你也都沒有反應。」李心如把悶在心裡的話一古腦兒說出來,說完覺得整個心情都舒坦了。
「……」被李心如有如連珠炮的炮轟后,他嗤笑一聲,「你真的一點都沒變,這些年在電視上看到你的報導,什麼台灣之光,音樂才女、甚至連優雅的公主這種稱呼都有,還真讓我笑了。你還真的很會裝模作樣,明明就是個幼稚的野女人,竟然騙了全世界。」他看著穿著英國傳統服飾的李心如和自己一起倚靠大樹席地而坐,還擺出很沒氣質的大字型,一點也不介意自己正穿著裙子。
他不禁搖搖頭,「你剛出國的前兩年我在南沙島當兵,整整兩年的時間都待在那個荒涼的小島不能回台灣,難道你是要我逃兵游泳回台灣參加你的聚會嗎?真呆耶!」
「哦……阿學沒有跟我說過這件事!那……我寄回來的禮物你有收到嗎?那些都是我精心挑選的。」其實她在意的是,為什麼古伯彰這些年像是從她身邊消失了,讓她心裡像是缺了一角。
「你口中的那些禮物,正常人收到都不會開心吧!我還在想我到底哪裡得罪你,讓你這幾年凈寄一些像是詛咒我的東西給我。」古伯彰有些激動的說。
「什麼詛咒的東西!明明就是很棒的禮物!我自己捨不得用都送你呢!」李心如側過身子,跪坐在地上雙手還擦著腰。
「風乾兔子的手。」
「那是許願之手,而且會招來幸運的,還限量的耶!」
「做得超擬真那具被縫上嘴巴的小孩頭。」
「那個更棒了!那是我去南美表演的時候好不容易買到的,那個可以幫持有者擋掉三次噩運!」
「盒子上明明就用英文寫著『不幸的流沙』,長得很奇怪的沙漏呢?」
「那是藝術品,可以帶走持有者的不幸,是去埃及一定要買的!」
「一看就覺得上面有附著髒東西,笑得很詭異的恐怖面具。」
「拜託……那是東南亞的辟邪聖品耶!古伯彰,你該不會把我送你的東西都丟了吧?你知道有時我們樂團趕行程時,很難抽出時間買紀念品耶!」李心如當真氣憤難耐,緊捉著古伯彰的手臂用力搖晃著。
「沒有丟啦!那些東西恐怖到讓我覺得好像會被詛咒到橫死街頭,所以不敢丟都擺在書房裡,只差沒有一天三炷香給它們請安。我問了,阿學說你寄給他們的東西都很正常,只有我才是那些恐怖的東西,每次他拿禮物給我時,都是帶著一臉嫌惡,用指尖捏著袋子遞給我!還問我如果有一天收到還在滴血的貓頭該怎麼辦!」古伯彰撥開李心如的手,反握著她的手腕說道:「都是你,現在都沒人敢走進我的書房,我媽還以為我信了奇怪的宗教,連又賢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傢伙都離我的書房遠遠的,怕不小心被那些詭異的東西附身。」
「哼!你不懂啦!這些藝術品才是真的顯出那些國家真正的民俗風情好嗎!所以才會把最特別的東西給你,你真的是要好好感謝我呢!」李心如笑得甜甜的,原來他把自己送他的禮物都好好的擺在書房裡,光想到這點就讓她這些年有些不快的心情都消散了。
李心如燦爛的笑容讓古伯彰看了有些發愣,可心裡也有些發酸,心想到底還要多久才能達成他所設定的目標,屆時這張白皙甜美的笑臉會不會已經屬於另一個男人?思及此,他不由有些心急,「心如,你這次回來待幾天?」
「誰教你剛剛要溜出音樂會,沒有聽到重點!」他手心的熱度不斷的傳回她的心裡,讓她漸漸浮起燥熱的感覺。
李心如掙開被古伯彰握得發燙的手,轉身和他並肩倚著大樹。
「抱歉,剛剛出來處理一下公事。對了,你成了樂團的首席,都還沒有跟你說恭喜,看來你這幾年也相當努力。」古伯彰舉手在她頭上摸呀摸的,就像在誇讚小孩子似的。
他溫柔的嗓音以及帶笑的眼眸專註的看著她,瞬間勾起她有些久遠的回憶,那個晚上古伯彰也是這樣看著她,對她說:「心如,你在我心裡一直是個很有氣質的女孩子,你很美也很可愛。」
靜靜的湖邊,李心如抬起頭沉默的望著古伯彰,現在的他已不復四年前還帶著些許青澀的學生模樣,他比四年前削瘦了些,也黑了些,一頭剪得有型又十分適合他那張鵝蛋臉的短髮,整個人看來精明幹練且充滿自信,十足專業人士的模樣,唯一不變的是他那雙劍眉底下的雙眸還是這麼溫柔。
李心如雙頰漸漸染紅,她移開目光投向遠方。不知道他現在對她的評價是否依然如此?「怎麼啦?當了首席不高興嗎?」對於李心如突如其來的沉默感到奇怪,古伯彰側著頭問道。
「怎麼會不高興呢?我入團的年資尚淺,怎麼可能當上首席,是他們想說今天是我在愛樂的最後一場表演,而且還是在自己的家鄉,所以團員們想要讓我留下一個美麗的回憶,才會安排我當個一日首席,而且還有獨奏,可惜呀!你就沒有這個耳福可以聽到,以後沒有機會羅!」李心如側身朝古伯彰扮了個鬼臉。
「最後一場表演?」古伯彰帶著疑惑看向李心如。
「是呀!我決定離開樂團了,以後會一直待在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