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昨日重現(2)
深秋的一個午後,泓遠帝在衍慶宮打盹,張昭儀孕期不適,已由真陽子伺候著到後院打坐修鍊了,任何人等不得打擾。泓遠帝本就精神不濟,難得張昭儀不在耳邊鬧騰,便抓緊時間在花園中假寐一會。
王忠趨步前來,在泓遠帝耳邊輕聲稟報,「陛下,升寧公主和駙馬來了,如今在宮門外等著呢,您見是不見?」
這兩人來得真巧,平時張昭儀在,是不會輕易允許閑雜人等面聖的,如今這倆人真是挑了一個好時機。
「升寧……好像好久不見了……宣吧。」
王忠領命,親自小跑出去,把二人迎了進來。
升寧悄悄給王忠塞了一枚玉佩,「多謝王公公!」
王忠忙不迭推辭,「公主言重了,這麼貴重的東西老奴萬萬不能收……再說,老奴不過選了個時間稟報,也沒做什麼,無功不受祿啊……公主,老奴伺候陛下幾十年,從未見過陛下如此情形,唉……此地人多嘴雜,老奴不便多說,您快請!」
不多時,升寧和曹英澤便來到泓遠帝身邊,請安完畢后細細端詳,泓遠帝雙眼無神、眼瞼垂腫,連人都認不清了,只是喃喃自語道,「寧兒來了?寧兒在哪,快到父皇跟前來……」
升寧心中一陣悲憤,只得趨前跪下,趴在泓遠帝的膝蓋上啜泣道,「寧兒在這……父皇……」
泓遠帝掙扎著睜大雙眼,似乎是努力想看清眼前人,好一會後才嘆息道,「真是朕的寧兒……唉……父皇老了……都看不清了……」
曹英澤連忙回道,「陛下壽與天齊,正值壯年,哪裡就老了?只不過是行宮太清凈,容易鬧秋困罷了……臣看這秋高氣爽,惠風和暢的,不如讓臣親自彈一曲,給陛下和公主解解悶,可好?」
王忠連忙附和,「陛下,老奴聽聞駙馬爺的琵琶可是當世一絕,這世間沒幾人聽過的,如今一把年紀了,能托陛下的福親耳聽上一聽,當真是福氣!」
泓遠帝笑道,「既是如此,駙馬便請吧。」
曹英澤得令,拍拍手傳上幾個伴奏,便調弦撥弦起來。
曹英澤彈的,是古曲《將軍令》,錚錚然的琵琶聲,配上這蕭索的深秋殘景,自成一股肅殺凝重的氣氛!
泓遠帝似乎被感染了,精神不禁微振。
升寧感覺到泓遠帝握著她的手,越來越緊!
隨著最後一段「錚錚鏗鏗」的旋律落幕,曹英澤站起,退後,一名女子走上前來,在泓遠帝面前跪下,繼而緩緩抬頭,淚眼迷濛地看著他……
泓遠帝一看她的容顏,頓時「嗖」地站了起來,伸著手,巍顫顫地指著她,「你——」
「王爺……」
「清顏……清顏……你是清顏?!」
那聲「王爺」,除了清顏,當今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人如此喚他!
當晚,衍慶宮主殿延年殿大門緊閉,閉門前,泓遠帝金口玉言,「任何人等,不得入內!」
王忠領著禁軍,親自把手延年殿,不管張昭儀如何哭鬧,韋應時如何威脅,始終不讓任何人進入延年殿百步之內!
深夜時分,韋應時打算領親兵強攻,蕭廷秀領兵部十二衛諸將帥到場,歃血為盟,明言無虎符私自調兵者,按律一律視為謀逆,兵部可先斬後奏!
一連三日,泓遠帝閉門不出,與那女子在延年殿獨處。
最後一晚,幾十名黑衣人試圖潛行入殿,蕭廷秀與齊續默契配合,連斬數十人於殿前,血流成河!
韋應時私下向齊續傳遞紙條,只一個「雨」字。
齊續一度動搖……
千鈞一髮之際,葉賜准竟忽然現身!
「誰也不會知道知雨的下落,包括我,更別說韋應時!」葉賜准說到此便打住了,那些答應過韋知雨要保守的秘密,他不會和任何人說。
差點釀成大錯,最後,齊續跪倒在蕭廷秀跟前,只求一死……
三日後的第一縷晨曦冉冉升起,旭陽普照大地,延年殿大門開啟,炯炯有神的泓遠帝踏著堅毅的步子走出殿門,百步之外的群臣百官,齊齊跪地,山呼萬歲。
百步之內,他傲然獨立,百步之外,是匍匐在地的一眾臣民,山河依舊,他睥睨眾生……
半晌,他緩緩回首,褪下臉上的凌厲,換上幾分柔和,他輕輕地伸手,示意殿內人走出來……
半刻后,長離緩緩從殿內走出,含笑握上君王溫暖的手掌,羞赧地低頭……
君王頷首微笑,牽著她從群臣百官間從容走過,不留衣袂半片……
半日不到,掖庭局的內侍就把張昭儀下了獄,至於真陽子和張弘毅,直接押入了大理寺煉獄,只是當晚,兩人便離奇地死在了獄中!
長離在延年殿給泓遠帝講了一個故事,欺世盜名的偽道學和佛口蛇心的假道士,如何將一代君王玩弄於股掌之上……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這是「長離」之名的由來,在她容貌盡毀,被推落山崖的那刻起,世間再無柳絮,只有長離!
如果說在此前,柳絮對王書霖還殘存有半分痴心,那在他為保王伯當,利用大理寺少卿的身份暗中毒死真陽子的那刻起,那僅存的半分痴心,便徹底蕩然無存了……
延年殿的故事只是開頭,回到宮廷,長離繼續講述剩下的半個故事。
張弘毅和真陽子荒淫成性,常年喬裝身份流連花街柳巷,長離藏身於長興憐月樓,終於拿到此兩人荒淫無恥的罪證,不僅如此,她還偷聽到一個驚人的消息——張昭儀腹中的孩子,並非龍裔,而是真陽子的孽種!
真陽子和張昭儀給泓遠帝下了一種比半日閑更狠毒的邪葯——三日醉,其致幻性比半日閑強上百倍,再加上真陽子掌握了一種西域傳進來的邪術——攝魂術,足以令完全喪失心智的泓遠帝對張昭儀言聽計從,無一不遵!
整個故事講完,泓遠帝氣得渾身顫抖,當即下令對張昭儀賜以仗刑!
五十仗不到,張昭儀便命歸黃泉,一屍兩命……
繼盧皇后被廢后,後宮再一次領教到君王之怒,頓時噤若寒蟬、人神戰慄。
講給泓遠帝的故事,到此便不得不戛然而止了,因為韋應時和王伯當聯手,在那三天里盡數銷毀了他們與真陽子、張弘毅等人勾結的所有證據,再加上王書霖把真陽子和張弘毅毒死獄中,更是死無對證。
韋應時搖身一變,還是忠心不二的當朝中書令。
因此,長離不得不咽下另一個故事——當初,柳絮被真陽子以三日醉和攝魂術騙走,盡毀其貌……她暈死過去后,真陽子將她推入萬丈深淵,毀屍滅跡……
真陽子和張弘毅已經殞命,他們背後的主子,查無可查,這個故事再講下去,只會打草驚蛇,於己無益。
泓遠二十年冬
在第一場瑞雪來臨之際,宮中沉寂多年後再次舉行盛大的冊妃慶典,當朝天子從海州薛家禮聘一名族親薛氏女,封為德妃,入主泓德宮。
據聞此女酷似其族姑薛清顏,不過事有湊巧,曾在長興京中名噪一時的名妓長離,忽然不知所終,有說其被當朝駙馬曹英澤私下贖身藏為妾室的,有說其捲入妖道真陽子惑君案被秘密地處死的,也有說和兒時的戀人私奔退隱山林的……莫衷一是,但事實卻是,長離確實失蹤了,曾放言其酷似年輕時候的先敬王妃薛氏的,都離奇地從長興消失了,或貶謫、或流放,總之都離開了喧囂的塵世,很快被世人遺忘……
慶典之上,火樹銀花,一如洛安夜市,可長離明白,洛安,她再也回不去了……
席下的王書霖,虔誠地叩首,雲淡風輕地起身,似乎眼前之人,和他從未有過絲毫聯繫……
長離最終還是濕了眼眶,葉沁渝扶著她,告病離席。
「葉大哥和羽茗姐,當真不回長興了嗎?」長離整理了一下心情,牽著沁渝往後宮走。
「他們不想回,也回不了……現在的葉賜准,在世人眼裡是行將就木的病秧子,說不定早就被遺忘了……這不更好嗎?不過可笑的是,他可以全身而退,還要多謝韋相,呵!」
「沁渝,我現在困在深宮,身不由己……自醒來后,我就再也沒見過羽茗姐,我還沒當面感謝她,你代我好好謝謝她。再造之恩,長離銘感五內!」
「羽茗姐交代過我,讓你無需言謝。她說你能活下來,當真是奇迹,她不過是再搭把手而已。」
「哪裡是舉手之勞,如果不是羽茗姐神機妙算,找到了我的被囚之所,及時施救,我早就死在山崖底下了……後來還承蒙蘇家和薛家的幫助,求醫於落霞峰的林大夫,我這才有了新生!」
「你本來可以就此歸隱的,可是又把你拉入了漩渦,是我們對不起你才是——」
「快別這麼說,薛清顏,是我心甘情願要當的!哪怕林大夫妙手回春,深諳再造之術,我也不想再要柳絮那張臉!這個毀容,大概是天不絕我吧!」
「只是這宮牆深深——」
「不,陛下待我很好!其實……他並不如表面那般嚴厲,他……是位溫和的謙謙君子……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薛清顏……真的很羨慕……」
兩人正說著,身後忽然想起雷鳴般的煙花爆破聲,頭頂的夜空,頓時一片璀璨!
葉沁渝和長離不住仰頭,看著這被煙火照亮如白晝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