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章 悔
晚風吹過,現在已是初春時節,風中的寒氣越來越少了,趙文安卻覺得脊骨涼得發麻,好在周培及時拿了件大氅幫他披上,才讓他這一身老骨頭暫時抵禦住了寒意,不是來源於外部,而是來自心底,那恐怕要一輩子都將他纏得死死的寒涼。
「怪不得他,畢竟……先錯的那個是我。」他嗟嘆一聲,將大氅裹得更緊了一點,抬步朝府中走去,獨留周培一個人呆立在越來越狂浪的風中,一動不動。
他想起方才,自己在城外迎接趙文安回京,將那天在聽雪堂外聽到的話如實相告時,趙文安臉上震驚又絕望的表情。他想他多少猜到了一些,可是當猜測得到證實,心頭卻依然被壓上了一副無法承受的重擔。
子邁殺死了子瞳,弟弟殺死了姐姐,或許這個結果,對於他這個當父親的,才是最殘忍的。
周培當時不敢再多言一句,只能束手站在一旁,戰戰兢兢等待趙文安的指示。不長的一段時間,他卻替趙子邁想到了許多種結局:趙文安一定不會將自己的兒子送官,畢竟這是一樁家醜,可是他一定會動用私刑,在這方面,周培是行家。他這一輩子,不知道為趙文安做過多少見不得光的事,只是他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將這些折磨人的招式用到小公子身上。
老爺會怎麼為子瞳報仇呢?夾斷趙子邁的指頭?卸了他一條胳膊?還是割掉他的舌頭,然後再將他送到鄉下的一處別院,讓他在裡面苟延殘喘,了度餘生?
或者……或者乾脆殺了他,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想到這裡,周培打了個寒戰:不,不會的,畢竟,子邁是現在趙家唯一的孩子,他斷不可能用那些對付朝堂上對手的陰招來對付他。
可是……可是死的那個是子瞳,子瞳也是他的孩子,還是他最寵愛的女兒,他最愛的妻子留下的唯一的血脈,比他的眼珠子還珍貴的大小姐。
周培的心裡像裝著十五個水桶,七上八下,可是他也知道,有一個人,正在經歷比他難捱得多的折磨。
他看著趙文安的背影,心中忽然多了幾分同情,除此之外,還有幾分慶幸,慶幸自己只用依命行事,而不用將一顆心放在刀尖上反覆磋磨,去做一個左右都會後悔的決定。
周培猜不出趙文安會做出怎樣的抉擇,直到看到他回過頭,徑直上了馬車,從裡面吆喝了一聲去綺雲軒后,他才像被當頭打了一棒,回過神來,急慌慌地命令車夫調轉了方向,朝南郊的方向走。
周培當然不知道趙文安是在何時下定決心的,因為連趙文安自己都沒想好要怎麼做,他本來打算先讓趙子邁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說清楚,再做下一步打算。可是,在看到趙子邁跟在穆小午身後下了山,在看到他看見自己,臉上馬上露出慣有的那種不自在和淺淺的畏懼時,他的心,忽然變得很軟很軟。
他想起了許多事,許多許多,那些被塵封了的往事,他總覺得和自己終日籌謀的大事比起來,實在是過於瑣碎和微不足道了,可是現在,他發現自己錯了。
他欠了他許多許多,有意的無意的,記得的忘卻的,他總是下意識地去欺騙自己,用一句「性格有別」將自己犯的錯一筆帶過,其實他心底,何嘗有一次真真正正地將子邁和子瞳放在同樣的位置上?
現在他嘗到了惡果,可是這惡果難道是平白無故長出來的?施肥的是他自己,澆水的是他自己,拔苗助長的亦是他趙文安本人。沒有他的一次次偏心和袒護,子瞳走不到這一步,子邁,也走不到這一步。
所以那一刻,在綺雲軒門前,趙文安那顆已經被世事磨礪出了一層硬殼的心,土崩瓦解。在自己的兒子面前,他第一次悔之莫及,甚至無地自容,可千言萬語,千思萬緒,最後只匯成了臉上那一抹融融的笑。
他想要彌補,即便有些晚了,卻也不能不做。至於子瞳,等他有一天在陰曹與她相見,她無論怎麼怪自己,他都會受著。
白雲蒼狗,時節如流,所幸,還不算太晚。
子邁啊,咱們回家了。
***
從夢中驚醒時,趙子邁的頭腦依然是清醒的。
夢裡他又看到了那雙眼睛,悠悠漂在井水中,空空洞洞,瞳孔被月光映成白色。
趙子邁乾笑一聲,伸手將覆在額頭上的一層冷汗擦掉,「不用再來夢裡找我了,我已經付出代價了,沒幾天了,你再耐心多等等。」
像是在回應他一般,一陣疼倏地從腳上傳來,順著骨節一寸寸竄上去,在大腦中炸開了。
「就這麼幾天,你都等不了了嗎?」趙子邁爬起來,看著自己那雙被襪子包住的腳,在上面揉搓了兩把后,幽幽一笑,「可是我答應她了,過了太后的壽誕再處理那件事,之後,我便會離開,找一處地方,靜靜……」
「等死」這兩個字他沒有說出口,因為窗外忽然走過去一個人影,在月光下一閃,便不見了。
可就是這麼一下子,趙子邁卻認出了她,所以呆坐了片刻后,他果斷披衣下床,推開門走了出去。
門外早已沒了人,但他卻知道她去了哪裡,趙子邁唇邊擰出一個冷笑,沒有分毫猶豫,便走出院門,一路順著甬道走到盡頭,方才站住不動。
聽雪堂,就坐落在他的左側,院門開了一條縫,露出裡面的一道人影,對著門坐在井沿上,腳不著地,兩條腿悠閑地晃蕩著。
月光灑在她的頭上,像給她滿頭的珠翠結上了一層冰霜,趙子邁知道,她的臉,一定像他夢中看到的一樣,瞳孔雪亮,嘴唇如血般殷紅。
「阿姊。」他用自己都聽不見的聲音叫出兩個字,沒想,卻得到了院中人的回應。
「阿弟,」子瞳抬起頭,她的雙腿不再晃動,眼睛里似乎有什麼東西要噴薄而出,「我等了你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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