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夢行
自此之後,章生一便再也沒有受到冤魂的侵擾,一次都沒有,可是他的麻煩卻並沒有減少,首當其衝的便是他的腳疾。
那夜的疼痛只是個開端,打那天起,他發現自己的雙腳逐漸起了一些奇怪的變化。疼還只是其次,外表的改變才是令他最為心驚的。小腳趾越縮越小,到了後期,竟然完全消失了,腳面上長出了密密麻麻的鱗甲,延伸到指端處,與前面已經變成了彎鉤的指甲接在一起。
這哪裡像人腳,分明就是禽類的爪子。
他龐大肥碩的身軀壓在這樣一副腳爪上,每走一步,都是折磨,更不要說那不時便會發作的疼痛,從腳趾向軀體內部蔓延,像被針尖一點點掏撓著,不將他摧心剖肝誓不罷休。
這些年,章生一不知道讓人尋了多少名醫,為此病花出去的銀子更是數以千計,可是到頭來,終究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不僅病沒看好,還因為吃了各種稀奇古怪的藥材,而變得更加肥胖,杵在那裡,簡直像是一座人牆。
可是在受盡了病痛的折磨時,章生一還在經歷著另外一種煎熬,來自於內心深處的,看似無害卻更加難捱的煎熬。難捱到他自己都記不得了,難捱到那折磨變成了心魔,無時無刻不跟在他的身後,難捱到他甚至看不得章氏窯廠出產的大雅齋,甚至連聽到燒窯的聲音都噁心得想吐。
每一口瓷器中都是人啊,他殺了人,還要日復一日地照看著這些光彩奪目的「屍體」,將它們當寶貝似的珍藏,年復一年地把它們護送到京城,進貢給宮裡那位笑吟吟的婦人。
這樣的事情,恐怕無論擱在誰身上,都不可能心安理得,當做無事發生。
章生一自然也會,只是他的表現更加怪異,他,得了夢行症。
是燕生先發現的,那晚,章生一在經歷了一場生不如死的疼痛后,終於累得睡著了,可是只躺了不到半個時辰,他卻忽然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坐了起來,二話不說,連衣服都沒披,就向門外走去。
燕生嚇了一跳,忙跟在後面叫他,可是喊了幾聲就住口了,因為他看到了章生一的臉,那張圓盤似的大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眼睛雖然張著,卻仍像睡著了一般,眼睛中空無一物。
燕生曾經聽老人們說起過夢行症,所以心裡便多少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他聽說夢遊之人一旦被驚醒,有可能就此犯了癲病,甚至可能當即喪命,所以也不敢再吱聲,只默默跟在章生一的後頭,隨著他一路走出院門,朝後山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他們遇到了不少人,燕生每每輕聲解釋,於是便有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跟蹤章生一的隊伍中。
這是一幕異常奇異的景象,打頭一個胖子,走得歪歪扭扭,後面是一支十餘人組成的隊伍,不敢靠得太緊,又不敢離得太遠,只靜默不語地跟著,時不時伸手虛晃一下,怕章生一摔著磕著了。
一行人就這樣走出了章宅,在章生一的帶領下,朝後山的方向走了過去。燕生本以為他要去窯廠的,可是他猜錯了,章生一隻是從那些點著火的窯洞中間徑直穿了過去,來到山腳下,然後,順著一條鮮少有人走的山路朝上攀行。
換做平時,他走上幾步都困難,可是夢境中的章生一,就這麼沿著這條略顯陡峭的山路走了上去。他感覺不到痛了,因為有另外一件事,比腳痛來得更加氣勢洶洶,迫得他不得不在深更半夜,偏向險山行。
後面的人當然不得不跟著,平地上他們都怕章生一摔著,更不要提,在這亂石嶙峋的深山老林中。可是走著走著,就有人覺得不對了,因為路兩邊的樹木越來越稀少了,月光毫無阻礙地落下來,照亮了前方一面陡直的峭壁。
燕生頓住步子,臉上露出一絲驚惶來:怎麼他要到那個地方去嗎?那個平日里連樵夫獵戶們都不敢靠近的地方,那個傳說中陰氣叢叢,屍山血海的......老人窯。
後面幾個年紀小的小廝腿軟了,怎麼都不敢再跟過去,燕生雖然也怕,但也別無他法,只能咬緊牙根,硬著頭皮跟在章生一後面,朝那面布滿了窯洞的峭壁走了過去。
章生一終於停下了腳步,他站在離峭壁僅數尺之遙的地方,頭微微昂起一點,專心致志地看著這一口口黑乎乎的窯洞。他那兩顆小小的眼珠子里簇起了兩抹光,那麼亮,亮得燕生以為他已經蘇醒了,所以口中不自覺又叫出一聲「老爺」來。
章生一沒有回應他,又盯著那些形狀各異的窯洞看了片刻后,他忽然「呵」地笑了一聲,低聲說出一句話來。
許久之後,燕生才品出了那句話的意思,只是當時,在聽到那樣沒頭沒腦的一句話的時候,他滿心滿腦皆是迷惑。
「被送到這裡來,被鎖在這洞窟中,活活餓死痛死,很慘吧?可是你們不知道,千年後,那些人一點都沒有變呢。只不過,他們聰明了,為了怕被千人指萬人罵,為了怕死後在閻王爺面前百口莫辯,他們給自己披上了一層羊皮,遮蓋住青面獠牙的本貌......」他晃著兩個肥胖的膀子又輕笑了幾聲,接著道,「他們還在棄老,這麼多年了,什麼都沒有變好,哪怕一點都沒有。只是,他們把自己的負擔丟給了普濟堂,然後長舒一口氣,在心裡告訴自己:看,我多孝順,給爹娘找了個好歸處呢。」
章生一爆發出一陣長長的笑聲,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你們不信是嗎?那麼我告訴你們,我用大雅齋來代替他們裝棺,這麼多年了,竟然沒有一個發現,一個都沒有。他們要麼不來,要麼來了也不願多看養育了自己一輩子的爹娘一眼,所以,我的事才能進展得如此順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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