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章 紙錢
周豫豐坐在桌邊,看著阿玉將一筷子接一筷子的菜送到自己面前的碟子里,忍不住輕聲道,「母親,我只是出去了五六天,您怎麼像五六年沒見過兒子似的。」
阿玉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就這麼幾天就瘦了一圈,這麼大的人了,還整日要為娘的為你操心。」
每逢周豫豐在家,阿玉便覺得腰板直了一些,她雖然身為大太太,但無論從樣貌年齡還是性格學問上,都弱了那幾個做小的一頭,再加上周萬中除了家事,基本上不到她房中去,所以哪怕平時極力拿出大太太的姿態,阿玉心中仍然是自卑的。
可是,她有兒子,而且還是周萬中唯一的兒子。
風韻猶存的翠微也罷,嬌憨單純的秀榮也好,還是那剛過門半年讀了幾本書的雙碧,都未曾懷上過周萬中的種。所以周豫豐,成了阿玉這輩子最大的「成就」,成就是要時刻拿出來炫耀給人看的,尤其在大家都齊聚一堂的時候,尤其在那個牙尖嘴利的翠微灰頭土臉的時候。
阿玉的「成就」站了起來,畢恭畢敬地給周萬中敬了一杯酒,又把去鎮子上採買藥材的事宜一一彙報了,這才坐下身,目光輕輕一掃,落在離自己最近的那盤糟魚上。
「這種做法倒是少見,」他說著夾了快魚肉到自己堆得像小山一般的碟子上,「好像是東平州城那邊的做法。」
「雙碧你不就是東平人嗎,家鄉的菜式,多吃一點。」周萬中一發話,盛魚的盤子就被端到雙碧跟前,四姨太起身做了個萬福,又重新坐下來,也夾了塊魚肉到自己碟中。
翠微發出一聲冷笑,「老爺偏心,只記得糟魚是雙碧愛吃的東西,怎麼沒看到那盤酒釀餅是夫人家鄉的小吃呢。」
「既然你記得,那就伺候夫人吃一塊。」周萬中不願在旁人面前駁了阿玉的面子,見她沉下臉,便輕聲沖翠微說了一句。
「是是是,老爺不疼,我這個做妹妹的總是要盡心服侍的,否則姐姐還怎麼在這個家中立足?」翠微今天受了委屈,臉蛋現在還腫著,嘴巴上自然是不饒人的。而且她吃准了一點,阿玉為了維持當家主母端莊大氣的形象,是斷不會在眾人尤其是小輩下人面前沖自己發火的,她當然要趁這個機會扳回一局。
「姐姐,」她站起身,加了一塊酒釀餅放進阿玉的碟中,「姐姐,心裡苦的時候,吃點甜的會開心一點,姐姐年紀也大了,總憋著氣,對身子骨可沒什麼益處。」
周萬中瞪了翠微一眼,意思是再明白不過了:好容易一家人湊齊吃個飯,你非得這個時候招她嗎?
翠微冷笑著坐下了,她可不像阿玉那般,在周萬中面前提著一萬個小心,相反,她還敢時不時在他面前耍耍小性,撒嬌淘氣。她自信能拿捏得住周萬中,這份自信是從入門以來,周萬中對她七八年的獨寵建立起來的,雖然他現在剛得了雙碧,對那新姨娘熱乎勁兒還沒過,但是翠微就是有這個自信,她能拿捏得住他。
男人嘛,都一個樣,你越順著他們,他們就越覺得你無趣,可惜阿玉跟了周萬中半輩子,都沒能明白這個道理。
「姐姐,吃嘛,涼了就不好吃了。」翠微看著阿玉鐵青的臉,心中愈發得意。
阿玉咬了一口酒釀餅,明明滿心的酸澀,但還是要極力做出瞭然無事的樣子,雖然她知道,他們所有人都在看她的笑話,這笑話他們看了這麼多年,卻從來沒有看膩過。
「母親是不是昨晚沒休息好,兒子送您回房歇息片刻。」周豫豐不忍阿玉受委屈,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阿玉沖他擺擺手:她得撐著不是嗎,再難都要撐著,不然,就著了那小賤人的道了。
於是,她又在酒釀餅上咬了一口,豆沙流了出來,綿軟裡帶著一點韌勁,似是有什麼東西夾在裡面。阿玉覺得不對,嘴唇抿了幾下,伸手到嘴巴里捻出一樣物事。
是一枚紙錢,外圓內方,已經被豆沙染成了淡紫色,像一隻眼睛似的,靜靜瞅著阿玉。
阿玉叫了一聲,臉上佯裝出來的平靜成了過眼風煙,她捂住胸口,聲音顫得連不成一句話,「怎麼會有給......給死人用的玩意兒?這......這東西怎麼會在這裡?」
周豫豐走上去攬住母親的肩膀,剛要開口安慰,翠微便又輕聲笑了一笑,「大太太真是命好,一盤子餅,偏偏吃了個有紙錢的......」
這話說的,好像她已經忘了阿玉面前這塊酒釀餅,是她親手夾給她的。
可是話還沒說完,她臉上忽然一疼,火辣辣的,比阿玉下午賞給她的那一巴掌還要重。翠微捂住臉,不敢置信地回頭,看向惡狠狠抓住自己的肩膀的周萬中。他打她?為了阿玉,當著眾人的面打了她?
「這紙錢是你放在裡面的嗎?」周萬中把翠微當成一隻麻袋似的搖來晃去,恨不得從她嘴巴里晃出幾句實話來,「說,到底是不是?」
翠微沒有哭,眼中的絕望靜靜地流瀉蒸發,全部消失后,便不剩下些什麼了。
「不是我做的。」她很奇怪自己可以如此平靜地說出這麼一句話,這七八年的陪伴和寵愛,不是假的,但是和有些事情比起來,卻輕如鴻毛。
周萬中鬆開了手,抒出一口氣后,他才發現除了翠微,其他人都用一種他從未見過的目光看著自己,撞上他的眼睛后,他們又紛紛將目光收了回去,七零八落地飄向別處。
他們把他當成瘋子了吧,這個平日里喜怒不形於色的周家老爺,今天在看到餅中夾著的一枚紙錢的時候,變成了一個瘋子。
周萬中感覺渾身的力氣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不見底的絕望。
他不是沒有勸慰過自己,即便在床上癱了幾天,他在強撐著爬起來的時候,還是告訴自己,那靈牌不過是什麼人的惡作劇,等他抓出那個人,就會知道,這世上,根本沒有冤魂索命這一檔子荒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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