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百三十九 章
入夏後天氣悶熱,即使是清晨,室內還用了冰,依舊讓人不大舒坦。
坤寧宮尤勝幾分,魏王戰死,皇后礙於宮規,連大兒子最後一面也不能見,連日臉色陰沉,異常暴躁,宮人太監大氣也不敢喘。
皇后梳洗更衣妥當,面無表情落座與鏡台前,胡嬤嬤趕緊回頭吩咐梳頭宮女上前。
梳頭宮女小心翼翼伺候,她手裡的長發近段時間添了一些銀絲,她不敢吱聲也不敢有其他動作,只盡量憑藉純熟的技藝,將白髮掩住。
高髻挽好,紅寶嵌珠鳳凰展翅頭面用上,梳頭宮女鬆了一口氣,躡手躡腳退下。
挽發妥當還得梳妝,銅鏡昏黃,皇后心不在焉,還真沒注意白髮,不過憔悴的容顏,眼角陡生的細紋,卻忽略不過去。
瞥一眼鏡面,她一陣窩火,抬手就將鏡台上的物事統統掃落,乒鈴乓啷砸了一地。
一屋子宮人噤若寒蟬,胡嬤嬤趕緊上前安撫,「天氣熱了,今年也沒有避暑,娘娘近日歇得不好,氣色才差了些,等用幾盞消暑羹湯,安眠幾日,就能養回來的。」
皇后的變化,她看得真切,只是不這般說,還能怎樣?
胡嬤嬤心中擔憂不少半分,但她不能露出聲色以雪上加霜,只得強打精神,輕聲細語安撫自己主子。
乳母的面子,皇后還是給的,而且對方關切的眼神,讓她心下舒坦幾分,雖知此話安慰居多,但她還是點了點頭,「嬤嬤說的是。」
胡嬤嬤一邊命人趕緊收拾乾淨,一邊吩咐梳妝宮女上前伺候。
畫妝宮女雖膽戰心驚,但好歹技術是無懈可擊的,濃妝艷抹之下,好歹把主子的憔悴蒼白掩飾了八.九分。
皇后不甚滿意,就著銅鏡端詳兩眼,冷哼一聲,再看一眼畫妝宮女陡泄的懼色,她心頭無名火起,「你怕什麼?本宮很嚇人嗎?」
宮女大驚失色,「噗通」一聲跪下,急急叩首道:「奴婢不敢,請娘娘恕罪!」
殿內氣氛陡然繃緊,其餘宮人雖縮了縮脖子屏住呼吸,但心底卻還是暗暗鬆了一口氣。
新一天的帷幕,依舊由皇后的怒火及宮人的求饒拉開,萬幸她們又逃過一劫。
按照慣例,這個畫妝宮人會被狠狠呵斥一頓,才被拖下去責罰,若不幸運,還得挨幾下板子。
不過,今天卻出現了意外。
「哼!本宮看你敢得很。」
皇后緩緩站起,聲音冰冷眸帶厲色,正要啟唇繼續呵斥,卻被一聲高呼突兀打斷。
「娘娘!娘娘!」
一個女聲由遠而近,呼喊的正是大宮女翡翠。
翡翠是坤寧宮頭等心腹,其人一貫穩重,明知主子心情陰鬱,是絕對不會胡亂叫嚷的。
這是有大事發生了。
皇后與胡嬤嬤心下一凜,對視一眼,立即舉步匆匆往外殿行去。
「娘娘,恐怕有大事!」
翡翠十分驚慌,進殿門時絆了一下險些撲倒,不過她也沒來及站穩,就連爬帶滾沖了進去。
「小安子方才出門辦差,遠遠望見一隊羽林軍進了後宮,看方向,是往這邊來的!」
羽林軍,是負責護衛皇帝,拱衛皇家、皇城的軍隊,是皇宮最裡面的一道關鍵防線。
但他們是絕不能涉足內廷。
後宮什麼地方?
後宮是皇帝妻妾的居所,除了太醫這等特殊身份者,能偶爾在層層看守下進進以外,就連成年皇子也要避忌不得久留,外男想進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把自己變成太監。
羽林軍都是精挑細選的青壯年男性,若大批進入,只有一個可能,發生了非常非常重要的大事。
翡翠牙關都在顫抖,「奴婢方才趕緊奔到宮門,往外探了一眼,其餘宮道已被大力太監堵住,只余直通坤寧宮的一條路。」
小安子的直覺沒錯,這隊羽林軍,真的奔坤寧宮來的。
能出動羽林軍,不管什麼罪名,也肯定已被坐實了,主子遭殃,奴才還能跑嗎?
翡翠身軀篩糠般抖著。
這個消息如平地旱雷,「轟」一聲巨響過後,皇后眼前一黑。
她近段時間大悲大怒,休息也不好,驟聞此訊竟身軀一軟,昏闕了過去。
「娘娘!娘娘!」
胡嬤嬤大驚失色,趕緊將人扶住,情況緊急,她狠狠心,只能夠使勁往主子人中一掐。
皇后頃刻醒轉,她撫了撫太陽穴,勉力站起,立即吩咐:「翡翠,趕緊再探!」
其實也不用再探,戎靴踏在青石板上,腳步聲急促有力且整齊,站在坤寧宮大殿,已經能聽到接連不斷的「踏踏」悶響。
羽林軍速度很快,不待皇后等人做出反應,已經抵達坤寧宮前,領頭的正是東宮心腹,統領嚴驍。
嚴驍一揮手,身後軍士立即分開兩隊,衝進宮門,一左一右包抄過去。
坤寧宮立即兵荒馬亂,宮人太監尖叫驚呼,滿地奔走。
「坤寧宮諸宮人聽著,你們統統聚攏在前庭左側。」
嚴驍隨手一指,聲音洪亮力道十足,他肅然道:「若有刻意阻礙軍士者,格殺勿論!」
「來者何人?坤寧宮豈是你放肆之地!」
皇后雖知事有不好,但一出前庭就見如此亂像,又聽對方首領冷厲的打殺話語,她好歹還是高高在上多年的中宮皇后,如何能不怒?
她目光似利箭,倏地射向嚴驍,恨毒之意難以掩飾。
嚴驍冷笑一聲,秋後的螞蚱,還敢到處蹦躂?
他也不廢話,直接讓開一步,讓緊跟著羽林軍而來的宣旨隊伍上場。
「聖旨到!皇后紀氏接旨。」
那宦官見皇后等人沒有第一時間迎上來跪下,也不在意,直接打開手上明黃捲軸,朗聲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四年前,皇后紀氏通敵一案,今已證據確鑿,不容置辯。
紀氏深蒙皇恩,被冊封為中宮皇后,然其卻進讒言,結黨營私,弄權內廷,后竟為一己之私,私通敵國,陷殺忠良,致使二十餘萬軍民一朝覆滅。
其罪難恕,實屬十惡不赦。旨到革其皇后位,貶為庶人,打入冷宮聽候發落。欽此。」
太監特有的尖細聲音響徹整個坤寧宮前庭,聖旨宣讀完畢,那宦官也不在意對方接不接旨,利索往後一退,將位置交還給嚴驍。
嚴驍目光冷冷,喝道:「庶人紀氏,還不卸了鳳冠!」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皇后被聖旨驚得懵了,怎麼可能會被發現?四年時間過去了,不是一直隱藏得好好的嗎?
電光火石間,她想起那韃靼可汗遺失的那兩封協議。
落到東宮手裡了?
「庶人?」
嚴驍這一聲大喝,驚醒了一頭冷汗的皇后,厚厚的脂粉已掩飾不住她的面色青白。
她驚惶無措,腦子轟轟作響,庶人?廢后?
她被廢了?她籌謀二十載,一朝成了廢后,被碾作最低賤的塵埃?
皇后拒絕接受現實,尖聲怒吼,「不可能的!你胡說八道!」
胡嬤嬤聽了聖旨之後,第一反應是不相信,只是震驚一瞬,忽想起四年前皇后某一段時間的異常舉止。
她奶大主子,主子有事從不隱瞞她,但那段時間,魏王陳王進宮,母子三人總打發了所有人,讓她守著門,不許人靠近,事後也沒告知她。
胡嬤嬤謹守奴婢的本份,也沒多餘的好奇心,只是她記得,那段時間的主子,是慎重中壓抑著興奮的。
她福至心靈,這恐怕是真的。
「娘娘,您……」
胡嬤嬤上下牙關顫抖著,皇后卻厲聲打斷,「我不是,我不是庶人!」
她憤怒得像失去幼崽的母獅,暴怒厲喝拒絕接受現實,可惜此時卻當不得大用,嚴驍懶得廢話,直接一揮手,身後一隊軍士及七八名粗壯嬤嬤奔出。
皇后即便被廢,也是皇帝的女人,她得交給嬤嬤們招呼。諸如胡嬤嬤翡翠等人就沒這個待遇了,直接被如狼似虎的軍士驅趕,往左側宮人太監處靠攏。
胡嬤嬤捨不得皇后,悲呼著往回撲,小隊長濃眉一蹙,怒道:「瞎嚷嚷什麼?」
「你們這群通敵賣國的狗賊!還敢嚷嚷!」
他抬腳就是猛地一踹,正中胡嬤嬤心口,後者當即接連倒退十餘步,捂著胸口倒地,兩眼一翻人事不省。
「放開本宮!賤婢!放開本宮!」
皇后被兩個膀粗腰圓的嬤嬤左右挾制,半點動彈不得,旁邊幾個動作粗暴,已在七手八腳扯她頭上鳳釵頭面。
不過眨眼間,皇後頭上一套鳳凰展翅已被扒拉了個七八,鬢散髻亂,這簡直比殺了她還難受,她狠狠啐了一口,「賤婢,放開本宮!」
這涎沫正中面前一個嬤嬤的衣襟,對方大怒,猛地伸手拽住皇后的頭髮,另一隻厚實手掌抬起,狠狠地連續扇了她七八個耳光。
都說落毛的鳳凰不如雞,越是皇宮這種地方,就越是殘酷。況且,能領這份差事的嬤嬤,豈是個沒背景的?
那嬤嬤絲毫不懼,扇得皇後頭暈耳鳴,她冷哼一聲,又抬手拽住對方的鳳紋耳墜,直接使勁一拽。
「啊啊啊!!」
皇后慘叫一聲,沒等她回神,身上明黃鳳袍已被當眾扒下,只余雪白的中衣,為首嬤嬤扔下一套普通衣裳,七手八腳套上。
隨即,為首嬤嬤一揮手,直接拖著皇后往外走。
嚴驍分了一小隊人,押送皇後去冷宮,他留下來領人搜查其餘線索,還有押送前庭這群太監宮人。
「放開本宮!放開……」
沒有人再敬畏她,皇后是被拖在地上押過去的,冷宮大門「咿呀」一聲打開,有些破敗的院子陰森森的,她被扔了進去。
「咦,又新姐妹來了嗎?」
「嘻嘻,好,新姐妹好嘻。」
「啊啊啊!不許碰本宮!」
冷宮大門「砰」一聲關上,黃銅大鎖「哐當」一聲鎖緊,皇后撲到門扇上,猛烈拍著,「開門!開門!放本宮出去!」
「新姐妹,我們來玩耍吧!」
「啊啊啊!」
……
*
天氣轉熱,快四個月大的安哥兒有些鬧騰,紀婉青哄好了兒子,就接到進一步消息。
「皇后已被貶為庶人,打入冷宮?老臨江侯在抄家收押時去世了?」
「是的娘娘,皇后現已被押進冷宮,至於老臨江侯,是在被關押前去世的。」
老臨江侯本就病重垂危,一家子人除了上朝的,都聚攏在他的院子里候著,大理寺連同禁衛軍圍住侯府衝進門,剛好直奔院子就能將主要目標一網打盡。
如狼似虎的軍士衝進去,不分青紅皂白,見人就押,眾人也顧不上打攪老侯爺,尖叫奔逃躲避。
老侯爺雖是彌留之際,騷動還是驚動了他,他睜眼一看,心中明悟,竟猛地坐起身,喃喃道:「終於來了。」
已無焦點的老眼流下渾濁的淚水,順著溝壑縱橫的面龐低落在衣襟上,「通敵賣國,陷殺兄弟,也是該的,只可憐我紀氏百載功勛。」
說完這句,他身軀一軟,倒在床榻上,已是斷了氣。
老侯爺雙眸未能合閉,只瞪著門口方向。
傳消息的人是張德海的徒弟小吳子,他細細敘述了坤寧宮與臨江侯府的情況。
紀婉青未置一詞,她不會惋惜臨江侯府任何一個人。
她惋惜別人,誰來惋惜她的爹娘?殺父害母仇人將伏誅,她只有大仇得報的暢快感。
「娘娘,殿下需守在乾清宮不得折返,命奴才給娘娘傳個話。」
「何話?」
「殿下說,您若想去冷宮看一眼那庶人紀氏,吩咐奴才一句,等奴才等稍加安排,您午後或明天,就能過去了。」。